牢牢地戴在原处。她能看见他的眼睛,半睁着,目光呆滞,浮肿的眼窝里的眼球凝视着
天花板上渐渐消逝的日影。他的脸上仍然布满丑陋的红色或紫色的疹块,仿佛即便是死
亡,也不能消除他对她任性地改变主意产生的怒气。
“放开他。”她对狗说。但是此刻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没有气力了,听到这声音,
狗连耳朵都没动,根本就不停止动作。它只是继续拖着那个额间发际线弄乱了的、皮肤
带着疹块的东西。这个东西看上去不再像迪斯科杰罗德了——一点儿也不像。现在它是
死杰罗德,被狗的牙齿死咬住松弛的二头肌,在卧室地板上滑行着。
一片蹭掉的皮肤挂在狗的嘴上,杰西试图对自己说那看上去像墙纸,可是墙纸没有
——至少就她所知——痣和种痘留下的疤痕。现在她看到了杰罗德肉乎乎的粉红色肚子,
上面仅有的标记是个小口径的弹眼,那是他的肚脐。他的阴茎在黑色的阴毛巢里摇荡着。
他的臀部在硬木地板上毫无阻碍地顺利滑行着,发出了低低的声音。
猛然间,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氛被一道怒气穿透了,怒气那样强烈,就像是胸中划过
了一道闪电。她并不仅仅承认这种新的情感,她愉快地接受了它。愤怒也许不能帮她脱
离这个噩梦般的处境,但是她意识到,一种震惊的虚幻感越来越强,怒气能用来消解这
种虚幻感。
“你这畜生!”她用低沉、颤抖的声音说,“你这夹着尾巴。鬼鬼祟祟的畜生!”
虽然杰西够不着床头架上杰罗德那一侧的任何东西,但她发现转动手铐里的左腕,
手就可以指着肩头方向,就能在她这一侧很短的距离内活动手指。她的头无法转动得足
以看清她触摸到的东西——它们就在人们称为眼角的余光之外,但是那无关紧要。她非
常清楚架子上有些什么。她将手指来回拍动,指尖轻轻掠来一管管的化妆品,把一些推
到了架子后部,打翻了一些。一些打翻了的化妆品落到了床罩上,另一些从床上或她的
左臀弹过去,然后落到了地板上。没有一样甚至接近于她在寻找的那种东西。她的手指
抓住了一罐妮芙面霜,有一小会儿,她由着自己想到,也许这东西能有用。可是这只是
样品罐,太小太轻,即便不是塑料制品,而是玻璃制作的,也伤不了那只狗,她把它放
回到架上,又继续她盲目的搜寻。
在她手指可及的最远处,她搜寻着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圆边的玻璃物品,这是她摸到
的最大的一件东西了。她有一刻没想起那是什么,后来便想起来了。挂在墙上的啤酒杯
只是杰罗德参加校友联谊会时得的一件纪念品。她摸到的是另一件,这是一个烟灰缸。
她没有马上认出它属于架子上杰罗德的那一侧,就在他那一杯冰水的旁边。有人——可
能是清扫工黛尔太太,也可能是杰罗德自己——把它移到了她这一侧。也许是清扫床头
时移动的,也许是为别的东西腾地方。无论如何,是什么原因无关紧要。它在这里,此
刻这就足够了。
杰西将手指拢住它的圆边,摸到了它的两个凹处——放香烟的地方。她抓起烟灰缸,
尽可能地缩回手,然后又向前伸去,她的运气不错,手铐链一扯紧,她就将手腕迅即下
扳,像个一流的投手在投球。这一切纯粹是种冲动行为。她还未来得及估算投掷会不会
失败,就寻找、找到并扔出了投掷物。她想到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在大学两年的体育课
投掷一项得D,怎么可能用烟灰缸击中一只狗?她用来投掷的那只手又正好被手铐缚在
了床柱上。
然而,她确实击中了狗。烟灰缸在飞行的途中翻转了一次,短暂地显示出校友联谊
会的格言——沿着一个火炬用拉丁语刻着贡献、发展、勇气的字样。然后又开始翻转,
但是还没有整个儿翻转过来就砸在了狗绷紧着的瘦削肩头。
狗发出了一声惊奇与痛苦的吠叫,杰西心头涌上一阵强烈而又朴素的胜利感。她嘴
巴大大张开,那种表情感觉像是咧嘴笑,其实却是尖声叫喊。她极度兴奋地大声吼起来,
同时弓起背,伸直了腿,她的软骨被牵扯着,早已失去灵活的关节几乎拉脱了臼,她却
又一次没意识到肩膀的疼痛。她以后会感到疼的——她所做出的每一个动作,拉扯、扭
动——但是现在,投掷成功的狂喜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觉着要是不以某种方式表达她
成功的极度兴奋,她会爆炸的。她在床罩上打鼓似地敲着脚,身体从一边摆到另一边,
汗津津的头发抽打着面颊和鬓角,喉咙处的肌腱突起,像是粗粗的金属丝。
“哈!”她叫道,“我……击中……你……了!哈哈!”
烟灰缸击中狗时,它朝后猝然一跳。烟灰缸跌落,粉碎在地上时,它又猛地一扭身。
听到悍妇主人声音的变化,它的耳朵竖起来了。它现在听到的不是恐惧,而是胜利的语
调了。很快她就会下床,开始用那双奇怪的脚踢蹬它了。那种踢法不是软绵绵的,而是
强硬的了。狗知道如果再留在这里,就会像前次一样再次受到伤害,它必须跑开了。
它转过头,看清楚退路仍然畅通,但同时,那新鲜血肉的诱人香味又一次袭击了它,
狗的胃痉挛起来,它饿得冒酸水,事情紧急了。它不安地呜咽着,卡在两个相左的指令
下,两者的尿味——一种表明疾病与虚弱而不是力量与信心的气味,增添了它的沮丧与
迷惑,它又开始吠叫起来。
听到那种令人讨厌的嘶叫声,杰西畏缩了——要是做得到的话她会遮住双耳的。狗
感觉到了屋里的另一个变化——凶悍主人的气味里有种东西起了变化。她的肾上腺气味
虽然新鲜,但已在逐渐变淡。狗开始感觉到,也许它肩上受到的那一击,并不意味着打
击会接连而至。无论如何,说那一击使它疼痛,倒不如说让它吃了一惊。狗朝它放下的
那只胳膊——那堆散发着浓烈的诱人气味的血肉,尝试地迈出了一步。狗一边移动一边
注视着凶悍主人。它最初估计她不是伤不了人,就是无可奈何,或者两者都是,这种估
计也许有误,它得非常小心。
杰西躺在床上,现在隐隐意识到自己肩膀的跳疼,更加意识到现在她的喉咙真的受
伤了。最清楚地意识到狗仍在这里。在她胜利的最初冲动下,她认为狗一定会逃跑,那
似乎是个必然的结局,可是,不知怎么狗守住了阵地。更糟糕的是,它又前进了,不错,
它的动作谨小慎微,但的确又在前进了。她感到身体内部某处有个绿色的毒囊肿胀发作
了——这东西带有苦味,毒芹一样令人讨厌。她担心如果那个毒囊爆裂,她会被自己受
挫引发的狂怒憋死。
“滚出去,白痴。”她声嘶力竭地对狗叫道,“出去,不然我就杀了你。我不知道
怎样杀,但是我向上帝保证,我要杀了你。”
狗又停了下来,以一种深深不安的眼神看着她。
“对了,你最好听我的话。”杰西说,“最好这样,因为我的话是真的,每个字都
是真话。”接着,她的声音又提高了,变成大叫,尽管她过分紧张的嗓子开始失声,有
些话叫出来却成了低语。“我要杀了你,我发誓要杀了你,所以你滚出去吧!”
曾经是凯瑟琳·萨特林的王子的这条狗,看看凶悍主人又看看肉;看看肉再看看主
人。再一次从主人看到肉时,它做出了一种决定,凯瑟琳的爸爸会将这决定称做妥协。
它向前匍匐着,同时转动眼珠紧盯着杰西。它抓住一块咬烂了的腱、脂肪和软骨,那曾
经是杰罗德伯林格姆的右二头肌。狗狂吠着向后拉扯着,杰罗德的胳膊抬起来了,他无
力的手指似乎指向东窗外车道里的梅塞德斯车。
“停下!”杰西尖叫道。现在,她的声音更加频频进入高音区,在那儿尖叫变成了
喘着粗气的假声低语。“你难道没个完吗?请你丢开他!”
野狗不理不睬。它快速地摇着头,就像它和凯瑟琳·萨特林用橡皮玩具玩游戏时常
做的那样,然而,这可不是游戏,野狗撕咬着,把肉从骨头上扯下来,凝乳状的白沫在
它的下巴飞迸。杰罗德精心修剪的手指在空中前后狂舞,现在他看上去像是个乐队指挥,
敦促他的演奏家们加快音速。
杰西又听到了那种粗重的清理喉咙的声音,她突然觉得要呕吐。
不!杰西!这是露丝的声音,声音里满是惊恐。不!你不能那样做!呕吐物的气味
会把狗引向你的……引它扑向你!
杰西拼命抑制哽在喉中的块结,紧张得脸都扭歪了。这时又传来了撕扯的声音,她
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就一眼瞥见了狗的情形——它的前爪又紧绷起来了,它仿佛站在
一条深色的橡皮带一端,颜色是罐头垫圈的那种。她试图用手捂住脸,沮丧中她一时忘
记了自己被手铐缚住了。她的双手至少相隔两英尺,手铐发出了哐啷声。杰西呻吟了。
这种声音越过沮丧,进入了绝望,听起来像是放弃努力了。
她又一次听到了那种温乎乎的撕扯声。接着一阵幸福狂吻式的咂嘴,声音便止息了,
杰西没有睁开眼。
野狗开始往大厅门口退去,它的眼睛始终不离床上的悍妇主人。它的下颌叼着一大
块闪着光泽的杰罗德·伯林格姆。假如床上的主人打算把这块肉收回的话,它现在就争
取行动。狗不会思考——至少按人类所理解的那个字眼来说是不会,但是它复杂的本能
网络为它提供了一个有效的思维替代物,它知道它的所作所为——它打劫的行为——形
成了一种罪孽。可是它已经饿了很长时间了。它被一个人遗弃在树林中,那个人吹着
《生而自由》的调子回家去了。现在它在挨饿,如果那悍妇主人试图夺去它的晚餐,它
就要与之搏斗了。
它最后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没打算移动身体下床,便转过身去了。它将那块肉牢牢
地抓在爪子下面,拖到了门厅入口处,然后安顿下来。一阵风刮来,先是将门吹开,然
后又将门砰的一声关上。野狗朝那个方向瞧了一眼,以它那种不大思考的狗的方式确认,
如果需要的话,它能够用吻部推开门迅速逃离。它照管好这最后一件事后,便又开始用
餐了。
9
杰西想呕吐的欲望消失得缓慢,但确实消失了。她仰面躺着,眼睛紧紧地闭着,现
在她开始真正感到肩膀的跳疼了。疼痛缓缓蠕动着,波浪般阵阵袭来。她沮丧地想,这
仅仅是开始。
我想睡觉。她想,这又是露丝那孩子般的声音了。现在听起来让人心凉肉跳。这声
音对逻辑不感兴趣,也无所顾忌。那劣狗来时我几乎要睡着了,这就是我现在要做的事
——睡觉。
她全身心地受到了感应,问题是她不再真的感到困倦了。她刚刚看到一只狗从她丈
夫身上扯下去一块肉,她一点儿也不困了。
她感到的是口渴。
杰西睁开了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东西便是杰罗德,他躺在光鉴照人的卧室地板上自
己的倒影里,像是一种奇异的人形环状珊瑚岛。他的眼睛仍然睁着,仍然愤怒地凝视着
天花板,但是他的眼镜现在戴歪了,一只眼镜腿伸进了耳朵里,而不是挂在耳朵上。他
的头歪着,角度极小,以至于他肥胖的左面颊几乎贴到了左肩。他的右肩和右肘之间只
剩下一块带有白色边缘的深红色伤口。
“我的老天哪!”杰西低声惊呼起来。她赶忙扭头朝西窗外看去。金色的光线——
现在差不多是落日的光线了——使她目眩。她又闭上了眼睛,随着心脏将血流泵入闭着
的眼帘,她看见红黑两色一起一落。这样看了一会儿后,她注意到这种血流涌动模式一
遍又一遍地反复,差不多就像在显微镜下观看原生动物。那种幻灯片上带有红色血迹的
原生动物,她发现这种不断重复的模式既有趣也令人宽慰。她推想,考虑到眼下这种情
形,并不一定非得是天才,才能理解这种简单重复的模式所具有的吸引力。当一个人的
正常生活模式被打乱——这样令人震惊、令人猝不及防地被打乱,他得找件能抓挠住的
东西,那种既正常又可想而知的东西。如果最终你所发现的只是薄薄的眼皮里有序的血
流涌动,以及十月里一天的斜阳,那么,你就接受它,并深致谢忱。因为,如果你找不
着某种东西来把握的话,至少有某种意义上的东西,那么,这个新世界的秩序里那种异
己因素很可能让你发疯。
比如说,现在从门厅传来的声音就是种异己因素。这是一条肮脏的野狗在吃一个人
的部分身体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