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腋下的枪套里拔出手枪,首先瞄准了在我右边的那个人,我猛扣扳机射出
三发子弹。只见他痛苦地捂着胸口,雪地车顿时失去控制撞到树上,随即爆炸。
另一辆雪橇又向我逼来,我进入了一片开阔而又陡峭的雪坡,而五十米开外一
架红黄相问的悬挂式滑翔机正要滑下陡峭的悬崖。我冲向机翼,腹部收紧,大腿猛
地发力,一跃而起,抓住了机身向前滑行。转瞬间地面消失,飞机堕入了空中。紧
跟而来的那架雪橇只能急速刹车,险险地停在悬崖边上,望崖兴叹。
迎着凛冽的寒风,我拱起身体,绷紧了手臂上的每条肌肉,向机头移动,终于
成功地抓住了前部的操纵杆。就在那时,飞机突然向下猛冲。我浑身肌肉绷紧,已
经到达极限。失控的机身就像陀螺一样旋转着向地面俯冲。一、二、三、四、五,
发力! 千钧一发之际,我克服了自己八十五公斤的体重,使出浑身力气将机身猛地
一拉,滑翔机终于擦过结冰的蓝色湖面。
耳机里传来了助理导演的叫喊声。“上帝啊,雷布!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我把背带挂在机身上。我的手还在颤抖,这不是因为刺骨的山风,而是“惧高
症”——不论是坐飞机还是从高处往下跳,我都会发抖,但我并没有让任何人发现
这一点。
“你拍到了吗? ”我对着别在衣领上的微型麦克风问道,感觉自己的肾上腺素
正在慢慢地消退。
“当然拍到了! 太完美了。我紧张得心脏病都要发作了。谁让你旋转的? 没有
人跟我说过……”
“马蒂,没出事不是吗? ”
“嗯……不错。”
“那你应该说‘谢谢’,还有‘收工,,别忘了。”
“好,好,”他无奈地说道,“谢谢,我们收队! ”
“不客气。”我答道。
我对整个场景早已成竹在胸。我知道自己的策划一定会是最棒的,在和悬挂式
滑翔机驾驶员查理交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建议我不要这样做,但我向他保证不
会有任何的问题。我对他说,t 。想想到时候就有了吹牛的资本,”我对他说,
“况且我不是还有降落伞吗? ”
其实我并没有告诉他我把伞包落在汽车的后备箱里了。
九台摄影机同时开工,一气呵成。真是一个完美的上午,而我的工作也结束了。
接下去,他们会给这部影片的超级明星主角——英俊潇洒且总是很酷的汤姆·斯鲁
恩拍特写。他们在向一位帅气的滑翔机师道歉:“对不起,冒昧造访。”与此同时,
查理在向我竖起大拇指。我微笑着松开了一只紧握的拳头,捏着自己的耳朵,生怕
他发现我的恐高症。
每拍摄完一组重要的镜头,剧组人员总要相互寒暄、感谢一番,顺便作短暂的
告别。我总是匆匆忙忙完成这个环节,脱下戏服,换上自己的黑色紧身T 恤、棕色
短款夹克、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还有一双定做的马靴。
正当我要转身离开时,制片人伦苔向我走来。她很苗条,拥有一头惹眼的红发,
嘴唇肥厚。跟在她后面的是男主角本人。
汤姆的体形和我差不多,而且我们两人长得也极为相似——深色的鬈发,棕色
的眼睛。就因为这些,使我整天都得忙于做他的替身。而他最值得称道的地方,除
了那口天生漂亮的牙齿外,就是有个能做出美味的菠菜蘑菇乳蛋饼的妻子了。
我听见伦苔对他说道,“你在开玩笑吗? 只要预告片里有这个镜头,就算电影
接下来拍的全部是你睡觉的画面,我们也能保证在影片上映后票房迅速飚升到一千
五百万。这还没有把国外市场的部分计算进去。”
今天的飞行和坠落让我仍然有一丝恐高症的迹象,所以我把手插到口袋里。
汤姆冲着我露出他那招牌式的微笑,“天哪,雷布,我怎么可能做出那些动作
啊? ”
“你没有选择,”我耸了耸肩,“他们在追杀你。”
“经典对白,”伦苔说道,“很有男人味。但至于那个旋转俯冲,雷布,总有
一天你会机毁人亡的,难道你不知道‘危险’这个词吗? ”
“‘危险’就是我的名字。”我强迫自己笑了一下。
她也笑了起来,“来吧,我们一起庆祝一下。”
“不了。”我答道,转身走向我那银蓝色的美洲豹XK—E ,“我的洗衣机里还
有很多湿毛巾。”我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在翻绞着,只想赶快离开那里。
汤姆转向伦苔,“毛巾? ”他面露愠色,“他在说什么啊,毛巾? ”
正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伦苔在安抚他:“特技人员……都是一些从奇怪
的地方来的怪人。”
我以最快的速度把车开到离这儿最近的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下了车,我双腿
一软跪倒在地上,对着路边的野花排山倒海般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伦苔说,
总有一天我会机毁机亡的,她说得不错,只是不全对,我已经机毁人亡了。
斜阳西照,海面上波光粼粼。我把车停在马利布平房门前的车道上,过了一会
才熄火,只因不想听见冷气管清泠的滴水声,还有它那孤独地冷却时收缩的声音,
它们仿佛毫不在乎我现在的形单影只。
我极不情愿地走进房间,迅速褪去身上的装束,套上了“速必得”
的运动短裤,一件满是窟窿的汗衫,和一双“依托尼克”跑步鞋。我得出去跑
跑,虽然我不想,但是一定要……呼吸……流汗。
很多时候,我会在狂奔中忘了自己是谁,身处何方,只觉得我就是那腰缠遮羞
布、赤裸双脚的丛林人——伴随着猿猴的啼叫,在杂草丛生的雨林中自如穿梭,而
身后的那只黑豹正循着我的气息馋涎尾随而至。
我的思绪还在丛林中徜徉。察觉到那只黑兽正向我扑来,我灵巧地躲过了它的
攻击,即使被扑倒在地,我也会在它锋利而又惨白的长牙刺入我的脖子之前,盯住
它的双眼,放声大笑。为了生存,我不得不躲避。我早已尝过死亡的滋味,在屋顶
坍塌的那一瞬间,在我放开窗台的那一秒钟,我的生命便已终结。那一次我没有笑,
所以现在一定不会放过这放声大笑的机会。
我绕着马利布山跑了整整一圈,足有4 .2 公里,渐渐地慢下来,一直到汗水
停止流淌才回家冲了澡。我用葱和姜煽了几个扇贝,配了一杯红酒,带着我的晚餐
静静地走进卧室。
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在耳际荡漾,我的目光扫过满是艺术书籍的书架,最
后落在地毯上几个凹陷的小坑上,那里曾经放着一张大躺椅。我一直很努力地让自
己不去看那个空荡荡的角落,却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张三周前随着艾米丽一起离
开的椅子。我没有赶她走,但我们都很清楚爱情已走到尽头。那天我拍完戏回家,
她正在整理包裹,把我们一起买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分开。艾米丽并不是惟一在地
毯上留下痕迹的人。但从那一刻起我发誓,她一定是最后一个。
她说其实她恨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作为一个医疗专家,各种药物就
是她的生命。接着她开始如数家珍般列举我的种种恶习,之前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喜欢自我毁灭性的冒险,患得患失,畏惧与人亲近和逃避责任。她说她希望我弄
清楚自己的梦想究竟是什么,她在门口把钥匙还给我时又补充了一个恶习:“太过
迷恋吉内芙拉·德·本齐”。
我真诚地向她道歉。我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她——也许是不适合任何人。她温柔
地拍了拍我的脸颊,说她会为她自己的错误负责。
我默默地听着她的鞋跟敲击着石径的声音,接着车门被打开,关上,发动机开
始轰鸣,渐渐地远去。现在,只剩下心脏孤寂的律动。成为另一个人的错误的确是
种悲哀。
我盘腿坐在地毯上两个小坑的中央,新“愁”旧恨刹那间统统涌起,眼泪忍不
住夺眶而出。我的目光移到了列奥纳多的那幅《吉内芙拉·德·本齐》(文艺复兴
时期达·芬奇著名的女子肖像画)的复制品——我最亲爱的朋友吉内——惟一能与
我长相厮守的女人。
“吉内……帮帮我……”我闭上眼睛,揉着我微微震颤的太阳穴,泪水顺着鼻
翼而下,滑淌过我的嘴唇。咸涩的味道让我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时间倒流,
思绪把我拉回到旧时的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父亲是那里的馆长,负责文艺复兴时期
的作品,他和母亲正带着我徜徉在嵌满了橡木画框的伦勃朗作品陈列室。
一面面布置奢华的墙壁上挂满了举世奇珍。每一幅画都饱蘸了激情,蕴含着深
刻而悠远的主题,从历史的尘埃和喧嚣中唤起人们对画家无上的敬畏。在《拿着鸵
鸟羽毛扇的妇人》、《哲学家》、《持扫帚的女孩》以及他爱妻萨斯基亚的画像之
间,挂着他的自画像。
我们三人驻足欣赏,离大师的脸近得只有一米的距离。他苍白的脸庞上布满了
皱纹,也写满了哀伤。父亲用他长长的手指指着画像告诉我们,这是伦勃朗五十九
岁的时候给自己画的,妻子萨斯基亚已离开人世,他自己也因失宠于上流社会而破
产,那时的他绝望而又无助。“但看他的帽子,”爸爸说,“是那么的细腻和柔软,
即使单纯的黑色也充满着质感。”
每次走到这幅自画像前妈妈都会紧紧拉着我的手,一起感受这弥漫了三百年的
哀愁。我俩目不转睛,因为我们都看到了这个老人的灵魂。
我举起酒杯,“为了痛苦,失落……和毁灭,干杯! ”为伦勃朗,也为自己,
我仰起头灌下了一大口,“也为了你! ”我向吉内点了点头,回想起自己曾无数次
偷偷地溜到展览馆里,穿过如梭的人流只为一睹她的风采。
她的画像是美国现存的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惟一真迹,也是我父亲画廊的镇
馆之宝。他当时花了五百万美金从列支敦士登的王子那里买下了这幅画,这也是当
时艺术品交易市场上最大的一个手笔。因此对父亲而言,她很特别。然而对我来说
她不仅是特别的,在亲手触摸到为了保护她不受世人呼吸骚扰的玻璃镀金画框前,
她就已经俘获了我好奇的心灵。当我真正走近她后,吉内便成了我这一生惟一的知
己。
她会耐心地聆听我诸多的圣诞心愿,从不因我的贪婪而感到厌烦。当我在三年
级毕业的那天第一次独自搭乘公车时,她会为我祝福。从那以后,她每天都会在父
亲那里等着我。我俩总在父亲下班后约会,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们真是
天生的一对。
一四七四年,吉内芙拉二十六岁时,列奥纳多替她画了这幅画。
父亲告诉我,虽然列奥纳多把她画得那么的温柔哀伤,就好似孤单玫瑰上的最
后一片花瓣,她却总喜欢称自己为“山里的老虎”。
我想象着他们两人在杜松子树下的喃喃细语。列奥纳多也许曾为她画了一双手
——一双或许比蒙娜丽莎更美的手——但让我怒不可遏的是,有人竟然恶作剧般地
裁去了油画底部二十厘米宽的画布。
谁都没有权利亵渎吉内或列奥纳多。谁都不可以! 扇贝早已变凉。我切了一小
块,但毫无食欲。放下叉子,我喝完了剩下的酒,有一些顺着下颚滑下,落在衬衫
上。电话铃响了,我放下杯盘,拿起听筒。
一个沙哑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罗洛·埃伯哈特·巴奈特? ”
我第一个反应是出版社票据交易所的那个患了喉炎的工作人员。
“你是国家美术馆馆长罗洛·巴奈特博士的儿子吗? ”
“是……”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我认识你父亲。”
“您是? ”
“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很重要的事情。”
“您在说什么? ”
“你到莱克斯机场美国航空的柜台去,那里有一张机票。”
“机票? 等等,您能不能说得明白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关于那场
火灾。”他说。
一阵苦涩涌上心头,二十年前母亲的尖叫声又在我耳边响起。
“火灾怎么了?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去柜台,”声音有点不耐烦,“机票上的名字是罗洛·巴奈特,你去开票,
最好一早就过去。”电话断了。
我拿着听筒呆立在那里,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后院,感到迷惘和恐惧。
一只松鼠从屋檐跳上了树枝,我的目光被它吸引着。松鼠、树枝、黑夜、星空。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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