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月逸出一声冷笑,“叛天之罪,每个人经两轮十八层地狱也判得上了,你这点苦够什么?”
鸢尾别开头,牙关咬得出血,却仍是硬生生将那腥锈的滋味咽下,良久才道:“怎么做才能救他们?”
水镜月极冷地哼了声:“不过五十年,你以为你忽然之间就能威服万灵?”
鸢尾一怔,看着眼前慢慢稀下去的红雾,心蓦地一沉,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所有的激切与愤懑全都被化去了气力。泪滴下来,他轻声问了句:“那、那他们……”
水镜月看着他的泪滴,在这渐趋黯淡的光线里,显得有些透亮。那轻轻的哽咽声传入耳际,让她微微有些心软,“你身代刑,固然是你化了族人大半罪责;但由你身代,却也是白狐一族借我之手保住了你!你以为,你该如何?”
鸢尾垂了眉睫,默了会儿,将眼泪悉数擦去,再抬起脸时,语声轻轻一应:“我明白了。”
红雾渐稀,而眼前的光线却越来越暗,渐渐形成一片漆黑,只剩下这五尺见方处发出一抹黯淡的清光,幽幽的,静极。原来这血池河,是通向冥海的捷径。清澈的水流漾过,在底下的沙石上划过几道细纹。
鸢尾不明白,为什么水这般清,但整体的颜色却是这般黑?
“这儿已到冥海。”水镜月纤手往前一指,“那儿就是沃焦石了。”
鸢尾顺着看过去,那儿是一块如巨树般扎根海底的石柱,无比粗大,如同中流砥柱,但因水波不动,它只是静静地雄踞着,沉默中让人敬畏。“他们在哪儿?”他四处搜寻,却怎么也找不到。
水镜月纤手一拂,那石柱忽然裂出一丝缝,继而是轰然一阵强劲的水流袭来,石柱上似是有一道门缓缓打开,海底的沙石扬起,水顿时混浊起来,一片泥沙浮动,视线便得模糊了。待得眼前好不容易清晰一点,鸢尾已看见那石柱里面现出百余点幽光,再细看,每一点幽光似乎都笼着一个元神。
“他们……”鸢尾只觉心中喷涌而出一股激动,整个人就要扑上前去,却被水镜月设的气场阻住。他回过头,看着水镜月,“我,我能进去看看他们么?”
“不能。”水镜月扬起脸,“你一进去就会扰了他们的气场,况且……他们那碗孟婆汤是实实在在地喝过了的,忘川的水孟婆种的茶,便是永世地忘却。”
鸢尾默然无语,只是回过身继续巴望着那点点幽光。那儿正躺着他的亲人,他的祖父母,双亲,叔伯,兄弟,姐妹,玩伴……五百年的记忆亲情,他想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为什么那么轻易就会忘记?明明当时可以以命相护的,为什么只一杯茶,一碗汤就可以永世地抛却了……”
水镜月听了这话不由眼神一变,抓着胸口咳了声,微别开脸,“该走了。”
“我……”
“沃焦石处于冥海底,它一动,冥海必定掀起巨浪,再不闭合,酆都城就成泽国了。”水镜月拉住他,迅速返回。鸢尾没有作声,也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一直瞅着那巨石缓缓合上,那点点幽光消失在混浊的水流里。当眼前的一切再度清晰时,那儿已成黑魆魆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涟漪
午后的日光长长地照着,上林殿里便是没有蝉儿的嘶鸣也觉得炽热一片。庭院里那角方亭里,山膏用两只前爪捧着茶盏啜吸,又瞄几眼方才因冥府门开而四散逃窜的灵花灵草们,一个不慎,盏子就滑了,洒了一地仙露。
忘儿瞪了它一眼,“不是能变人形了么!以后不变不许吃喝!”
山膏面对念忘二人却是不敢还嘴,讪讪地收拾了,乖乖呆到边上去,一边问好脾气的念儿,“念儿姐姐,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正说话间,忽然院外边的护门草叫了,忘儿出去一看,来者是一个身披白色氅羽的鸟形神兽。“啊,原来是白泽君!”
鸟形神兽被她这么一唤,一下就涨红了素来苍白的面孔,一脸讷讷地挠了挠头,还了礼:[小仙姑、呃,不、不用这么称我,唤一声白泽即可。]
忘儿知它生性忒老实,也不多戏谑它,掩了一笑就引它就往里走,“白泽君来找上神么?上神正好有事出去……”
[我知道的。是上神方才传了朵水信花给我,我才来的。]白泽边走耸动着它那两扇羽翅,看去总有些滑稽。
念儿一见白泽也立时起来招呼:“原来是白泽君来了。我去沏茶。”
[哎哎,不用不用的……]白泽原本苍白的脸又红了起来,拦不住念儿,它就挠了头往边上看,一看就见到缩在边上的山膏。它宽和地一笑,[这只小山膏,你怎么到了上神门下了?]
山膏本惧怕级份比它高的神兽,往往有许多神兽好吃它们这些有点灵气的兽,以助修行,所以看到眼前的白泽,它也情不自禁地往边上缩。
[别怕我,我茹素,不会吃你的!]白泽笑着接过念儿奉上的箨草茶,用尖尖的长嘴吸了口,面上便带了几分逍遥沉醉。
忘儿“扑嗤”一笑,“别缩了山膏!白泽君要吃你的话,你缩去天边也没用!”白泽的道行只怕与饕餮相当吧,都有五六千年了。
山膏听了这话才渐渐放下心来,一步一逡地挪到圆桌边上。
忘儿素来好奇心甚,瞅着白泽看了半天,不由问:“白泽君,上神找您来有什么事啊?”
山泽见问,正要老老实实地回答,蓦地,却见庭院中气场微微浮动。它羽翅一动,猛地抬起头来,[来了!]
果见院里又起一股狂风,飞沙走石地乱摇了一阵,水镜月已带着鸢尾回来了。
“上神。”
“上神。”念忘二人连忙过去,一打量间,只见鸢尾青白了一张脸,浑身都在打着颤,但整个人却只呆呆地出着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二人心中不由一急,拉了拉他的手,入手只是一片冰凉。
“去泡碗甘华汤。”
“是。”念儿急急地下去了。
水镜月回身,双手向前平推,再往上一翻,一个结印,鸢尾周身便浮起一层水雾,将他整个身子俱笼在其间。庭院里忽然荡起一股清凉润泽的气息,有淡淡水气扑在面上,似是春风化雨般让人享受。念儿有些疑惑地看向白泽,等它解释。
白泽扑了下翅膀,目中流露欣羡之色,[上神再传他功力呢!百年的修为啊……那么精纯清灵的功力……]
忘儿听了瞪大了眼,心中只是奇怪,上神何时对鸢尾这般顾及了?
片刻后,水镜月收掌,水雾散去后,鸢尾的脸色好多了,只是仍有些发颤。念儿端上了甘华汤马上就灌着他喝下了。好半晌,鸢尾算真正缓过来。水镜月见他已然好转,便不再理会,转身回去殿里。
余下的四个便统统围坐在他身边,等着他说话。鸢尾却大反常态地静坐了许久。山膏憋不住,忍不住拿蹄子捅了捅他,“喂……”
谁知这一声才喊了半声,鸢尾忽然抬起头朝正依着远山缓缓落下的斜阳扫了眼,一下子就跳起来跑去内殿。令余下四人傻了似地呆着,他也不管。
鸢尾冲入内殿,水镜月正斜靠在榻上眯眼,听到人声,也不睁眼,只是那么眯着。
“我,我想拥有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的力量。”他的话因着微微的气喘而有些发颤,但神色间却是坚定无比。
“日还未落?”她依旧不曾睁眼。
“还有半刻。”
水镜月似在考虑,默了会儿,她动手往襟口处解下一枚玉八卦扔了给他。鸢尾接在手上,只觉入手温润,似是仍带着温暖的体温。
鸢尾手极轻微地颤了一下,忙低下头去看。这玉八卦通体玉白,极是透明,中间隐隐有一条血线,似是活物般蠕蠕而动,时长时短。他有些奇怪地回望水镜月,从不曾见过这个物件,大抵是贴身佩带之物吧。
“凭着它,你可以使唤所有听命于我的神兽。白泽是通晓世事的神兽,它会告诉你它们的效用。”水镜月这时才轻轻张开眼,狭长清灵的凤眸里掠过一抹极为深邃的光,莫测高深。“余下的就看你自己了。这东西见不得光,你最好收好了。”
“我明白了。”鸢尾将玉八卦挂在脖子上,再放入衣领。当温凉滑润的触感传入心间时,鸢尾不由怔了怔,似乎感觉到心头有一波血流涌上,缓缓与之相接,接着,便有一股清凉舒适似是山泉的气息点点渗入,散到每一个毛孔,让人灵台顿清。“你……”
他张口欲问,却见水镜月阖着眼,墨黑的眼睫在细长的眼上撒下一线阴影,整张脸似有些疲倦,又似是舒适的小憩,有些怪异的矛盾,但现在她的神色里,却又无比自然。
鸢尾瞅着她的睡颜,忽然间觉得,眼前睡去的水镜月竟会让他有种细柔的错觉,纤纤弱弱的似是不盈一握。她软软地靠在那里,大约是觉得不适,便翻了个身,手搁上额头,那片轻如浮云的衣袖便盖住了她的脸。
他蓦然想起方才在冥府的那一场惊心动魄,镇定如坚石的眼神,利落从容的行止,冷峻深沉的话语,是一如众人口中传说的上神。但是眼前有些稚气憨态的睡颜,之前在入血水河时顽皮精怪的一笑,以及在吹着曲子时的哀伤,出神时候的回忆,替他治伤时的温柔,种种面貌的她,到底哪一样才是真的?鸢尾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糊了,由心底慢慢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情绪,似是无力,却又在挣扎,纷纷扰扰,让他的心绪乱成一锅粥,搞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乱了!乱了!心底有一个答案隐隐约约地挣扎出来,他咬了咬牙,强自压下,一个转身就又冲了出去,比进来时更加迅速。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天肇
自从冥府回来以后,水镜月手头的事忽然间多了起来。九司三省屡屡上报各地出现的妖异难控之事,甚至有已登仙籍者偷练妖法之报。而冥府因冥海水倒灌,酆都城淹了大半,众鬼怨气冲天,鬼门关屡有逃窜的无根之鬼。十洲三岛的事、冥府的事齐发,一时间神霄府都乱了个焦头烂额,紫宸大帝动容不说,连玉帝也出面过问了。
难得宵然被派去管束十洲三岛妖异,水镜月耳根子稍一清静又赶上这一趟。无奈只得在在神霄府办公,按律酌情量刑,封封法令下去,虽是事多且乱,但也有条不紊。九司三省也在这气定神闲的指派下总算渐渐回复之前的秩序。
这一日,水镜月刚处理了冥府水淹之事,便想着手动一动乱子最大的流洲。流洲水脉忽竭,致使土为淤塞,土多金埋,于是,原先被掌于西王母之手的昆吾剑脉便得了释,颇修出了几把集聚灵气的剑妖。只是那剑妖行事乖张,怂恿着流洲一脉邪妖屡屡孳事,甚至还折腾出了叛天之举。
神霄雷部为此也派出了些天兵天将去收,但昆吾剑气本可伤神体,这一来一去,双方都有些伤亡,又因涉及到东王公署下,总是难办。
九司的几大神官见正好有空,便马上提出来让水镜月示下。水镜月哼了声,正欲发话,就见玉帝座下的执金童子持了玉帝亲笺来请她紫微垣一叙。
见请,水镜月却并未起身遽走,反是沉吟了片刻,淡淡吩派着:“流洲的事既是他东王公上报九司,自然照九司的规矩办!流洲水行神官撤仙籍……”
玉府真君见对东王公的人马也处置得这么重,恐有不妥,也便不顾执金童子一边候着的身影,插嘴道:“上神,东王公那边恐不太好交待……”
水镜月瞟他一眼,淡道:“让四方神之首的青龙孟章去理那一脉水源,这排场也够他下台阶了!”
“是。”玉府真君见如此说,倒也不敢再问,当即应下。
“那就先这样,金童,走吧。”水镜月扫了众人一眼,见没有什么疑问,便转身随了金童往太微垣外走。
殿外早有王良驾着斗车相候,执金童子躬身道:“请上神屈驾。”
“嗯,快走吧!”
王良驾车又稳又快,片刻后便已到了紫微垣,一入殿,水镜月倒笑了笑,这阵仗,六帝二后,就差了个忙得不开可交的东王公,可都到齐了!“镜月参见五帝二后!”
“啊!镜月啊,快来快来!”西极勾陈大帝与镜月最是相熟,一见她便热切招呼,“正说十洲那些事呢,你来得正好!”
水镜月走到内座之前,扫了几人一圈,便道:“虽是出了点乱子,但十洲到底在东王公治下,要说出事,倒还不必怎么样……反正十洲出再大的乱子,只要封尘山不动,总不至于不可收拾。”
话中一提到“封尘山”三字,五帝二后只除了勾陈,大都变了神色,西王母瞅了瞅栖在肩头的青鸟,沉婉中颇带厉色的嗓音便响了起来:“就算……封尘山不动,十洲到底也不能太乱,东王公不说是因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