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年二十三岁的友野,长得比实际年龄还要稚嫩许多,瘦弱的身材也让一身双排扣西装显得不太称头。被警官们问及职业的时候,他挺着胸膛回答。
“自由打工族。”
看来,现在已经是没有固定工作的人也开得起进口车的时代了。
阵内装作若无其事地将脸靠近他,不过并没有闻到酒味。
当正式的调查开始之后,友野便用高八度的声音大声嚷嚷:
“是绿灯啦,我这个方向是绿灯,可是那辆小客车还是直接撞过来。”
阵内连忙安抚他:
“我们从头开始谈起吧。首先,请问你是从哪里来、打算往哪里去的呢?”
“我就说我是从那里来。”友野指着十字路口的东边,接着看向相反的方向说,“打算往那里去的啊!”
友野准备横过南北向的花屋通,由东朝着西走。
“当时的驾驶速度大概是多少呢?”阵内问道。
“我有遵守最高限速啦。”友野噘起嘴巴。
“所以车子的时速是几公里?”
阵内追问。友野撇了撇嘴,别开脸。阵内知道他在用余光寻找道路标志。然后,他小声地回答:“大概四十公里左右吧。”
“真的吗?看了轮胎的痕迹之后,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是真是假了喔。”
阵内语带威胁地说完之后,友野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拨了拨头发说:
“我不太记得了啦,反正车子的时速是安全的速度就对了。”
“嗯……好吧──你说灯号是绿灯吗?”
接下来,友野把脸逼近阵内,说:
“绿灯、绿灯,绝对是绿灯。”
“从什么时候开始是绿灯的?”
“呃……”友野愣住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什么意思?”
“从你的车子在红绿灯的几公尺之前,灯号才变成绿灯的?还是说,你当时是在等红灯,等到灯号变成绿灯之后,你才开动车子的?”
友野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不是,一直都是绿灯。”
“一直?一直都是绿灯吗?”
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注意到灯号的时候就已经是绿灯了,大概是通过前一个红绿灯的时候吧。然后我……我们通过这个红绿灯的时候,也是绿灯。”
“在通过前一个红绿灯的时候,情况是怎么样?有没有停红灯呢?”
“我想想,我记得应该是没有……”
说到这里的时候,友野也思考了一下,不过他最后还是放弃似地说:“我忘记了。”
阵内看了在旁边聆听的金泽,金泽露出了“那就先这样吧”的眼神,然后点了点头。
“那么,请你详细说明一下事故发生时的情况。你是在绿灯的时候开进十字路口的吗?”
“没错、没错。然后那辆车子就突然从左边开过来,冲到我的车子前面。我紧急煞车,不过还是来不及……”友野摆出一个莫可奈何的手势,顶出下唇摇了摇头。
“你没有发现对方的车子靠近吗?”
“这个嘛……”友野支支吾吾地说:“我是注意到了,不过说真的,因为那个方向是红灯,我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冲过来。”
“原来如此。”
阵内这么一说之后,友野便露出开心的表情,大概是觉得警方能够接受自己的说明吧。他的表情简直像个小孩子没两样。
他又问了事故之后的情况。根据友野所言,和他共乘的女性朋友马上就下了车,用公共电话打一一九和一一○。由于对方的伤势很严重,他们觉得自己一定得做些什么才行,不过在车子变形的情况下,他们实在帮不上忙。
“我大致上了解了。”
阵内放下了笔。“不过,还是请你去医院做个检查,毕竟交通事故是很可怕的。还有,要麻烦你先把车子移走。车子可能还可以动,不过我不建议你直接将车子开回去,还是请JAF帮忙比较好。”
友野点点头,然后像是突然灵光一闪似地说:
“喂,我是绿灯的时候开过去的,所以不是我的错吧?”
阵内思索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要看情况,”一旁的金泽开了口,“而且我们也还不知道对方车主的说法。”
这时,友野的嘴唇稍微动了一下。虽然只是微乎其微的动作,感觉却像是露出了些许的笑意,让阵内觉得莫名的不舒服。
他们也问了友野的女性朋友相关问题。他的女伴是一个名叫畑山瑠美子的女大学生,去除一双焦点不定的眼睛和不安地微开嘴唇不谈,她还算是个美女。只要她一有小动作,就可以从她身上灰白色皮草大衣之间看到穿着迷你裙的双腿。
阵内请教了她几个和友野一样的问题,不过她却无法回答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因为我很困嘛,”这就是她的理由,““砰”的一阵撞击之后,我睁开眼睛,事情就变成那样了,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她的重点。
“所以说,你不知道红绿灯的灯号罗。”
阵内说完,瑠美子立刻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然后慌张地摇摇手说:
“知道,灯号是绿灯。我们这边是绿灯。”
“可是你应该睡着了吧?”
“就是……撞车的时候我醒了过来,下车到外面去的时候,就看到灯号是绿灯。”
“不过,那可能是刚从红灯变成绿灯也说不定啊。”
“不,因为……后来绿灯马上就变成黄灯,然后又变成红灯了。如果是刚从红灯变成绿灯,应该会再维持绿灯一段时间吧。”瑠美子像是控诉一般说着,抬头看着阵内的脸。
“原来如此,我懂你的意思了。”
听他这么一说,她才松了一口气。
和畑山瑠美子分别之后,阵内环顾了四周,接着向外勤警官走去──因为他没看到小客车的乘客。
“喔,那个人在那里喔。”
巡查警官指着红绿灯旁边的公共电话亭。一名穿着咖啡色连帽大衣、貌似高中生的少女站在嵌着玻璃的电话亭中。电话亭的门敞开,少女似乎在打电话给某个人。
“我本来叫她一起搭上救护车的,不过她说她没什么大碍,不肯听从我的劝告。”
“喔。”
阵内走近,对着她轻轻举起手打招呼。然而,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即便她的脸面对着阵内的方向。
“不行啦,”巡查警官从后方对阵内搭话,“她的眼睛看不见,是我告诉她那里有电话亭的。”
2
少女的名字是御厨奈穗。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的男人是她哥哥,名字好像叫做健三。兄妹是从隔壁町的某个亲戚家回来的途中碰上意外的。从亲戚家的住址判断,御厨健三的车子可能是从花屋通的南边开往北边。
奈穗戴着淡色镜片的眼镜,镜片后方的那双骨碌碌的大眼睛,不知情的人绝对想不到她失去了视力;配上她那如同陶瓷一般的美丽肌肤,大家口中的美少女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
阵内在厢型车里替她做笔录。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
阵内用温柔的口气谨慎地问。奈穗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事故发生之前的事情吗?”
“是的。”
“你在和哥哥聊天吗?”
“没有,从亲戚家出来的时候我们是在聊天,不过在事故发生之前,我们都在听广播,几乎没有说话。”
她虽然是个高二学生,可是和其他同年龄的少女比起来,她的说话方式简明易懂多了。
是吗──阵内简短的回答之后,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要怎么做,才能从眼睛看不见的她口中问出一些有用的情报呢?
“这个问题凭你的感觉回答就可以了。你觉得当时的车速大概是多少呢?速度是不是很快呢?”
询问的同时,阵内觉得自己问了一个笨问题。车速快慢与否,是全凭个人的主观感觉而定。
然而,奈穗却没有理会阵内的反省,做出了意外的回答:
“我想时速大概是五十到六十公里。因为时间是半夜,哥哥好像也开得比较快。”
阵内不由得和金泽对看了一眼。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金泽问。
“我经常坐哥哥的车,所以能够从震动和引擎声得知。”
奈穗理所当然地回答。
这个时候,阵内又问了一个更没常识的问题──他试着问少女:“当时的灯号是什么颜色?”而少女也没有回答:“我不知道。”
“我想应该是绿灯。”她自信满满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在事故发生前不久,哥哥说:“太好了,是绿灯,真是个好时机。””
““太好了,是绿灯”吗?”
阵内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理这种证词才好,毕竟不是她自己亲眼确认灯号。
就在他陷入沉思之后,她稍微提高声音说:“而且……”然后停了一会儿,继续说:
“而且哥哥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他绝对不会看错,或无视灯号的。”
调查完现场状况、确认事故车移开现场之后,阵内和金泽前往御厨健三被送往的市立医院。在这个时候,奈穗也和他们同车,友野和雄和畑山瑠美子则由外勤警官护送。
当他们抵达医院时,奈穗的双亲已经待在医院了。一看见她,他们便忧心忡忡地跑了过来。
“哥哥呢?”奈穗询问。母亲回答:“还在动手术啊。”
阵内和金泽决定走到远一点儿的地方等候。除了想知道健三是否能救回来之外,他们的真正目的是跟医生拿健三的血液──为了确认其中的酒精浓度。
“这件事你怎么看?”阵内一边用余光看着健三的家人,一边询问金泽。
“真是难办啊。”主任说,“双方都说是绿灯,而且那个孩子还不是亲眼看到的。我无意轻视残障人士,不过她的立场还是很不利。”
“得等哥哥的供词吗?”
“就是这样。”
然而,倘若健三就此不再醒来的话,最后警方可能就只能采纳友野他们的证词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只能立看板了吧。”
“是啊,虽然没什么用。”
当双方都主张灯号是绿灯的时候,寻找目击证人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过,聚集在现场凑热闹的人潮之中,并没有目击事故发生瞬间的人。因此,他们只能在现场立看板,呼吁目击者出面。然而,就阵内的经验之中,那种看板从来没有生效过。
“好像结束了。”
金泽说完之后,阵内也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医生正好从手术室走出来。医生一脸严肃地对御厨家的双亲说了些什么,这段谈话大概也传到奈穗耳里了吧──因为第一个哭倒的人就是她。
3
隔天早上天一亮,阵内和金泽便再度前往事故现场。车子滑行的痕迹会留两、三天,所以尽量在天亮的时候拍照下来会比较好。
“从煞车的痕迹来看,友野的车速应该有将近七十公里。那个家伙,可说是满口谎言。”
平常温和敦厚的金泽很难得用了比较重的口吻说道,应该是御厨健三死亡的关系吧。而且直接加害人友野竟然在不知不觉间离开了医院,对于死者家属,他更是连声招呼都没打,所以刚才阵内才会先在自家打电话给他。
“我又没有错。”友野用忿忿不平的声音说:“闯红灯的是对方欸,会死也是他自作自受。”
可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跟他们打声招呼──当阵内这么说完,他竟然厚脸皮地回答:
“我才是被害人欸,要打招呼也应该是他们来跟我打吧。”
确认过主要调查项目之后,金泽开口说:
“和那名少女说的一样,御厨健三的车速大概是五十到六十公里吧,煞车的时机好像有点晚。如果开快一点的话,搞不好还躲得过这起死亡事故。唉,现在说这种话也没什么用了。”
“超过限速十、二十公里的话,也还在容许范围内。”
由于阵内对友野的印象很差,所以在言词上也不由得袒护起御厨健三来了。
在离开现场之前,他们立了看板,上面写的内容如下:
“本月七日凌晨零点左右,这个十字路口发生了汽车对撞事故。现在警方在寻找目击者,请知情的民众联络XX署交通课。”
重新看过内容之后,阵内叹了一口气。假使真的有目击者,他们一定也是因为某些理由而不愿意出面的,即便其理由只是单纯“觉得很麻烦”,阵内也不觉得他们会因为看见这个看板就改变心意。不,更大的前提是:到底有几个人会将目光留在这个看板上,并将内容从头到尾看完呢?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事情好像会就此结束的感觉。”一边看着大量的人潮走过斑马线,阵内一边喃喃说道。不管是多大的事故,只要过了三天,就会被绝大多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