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法水仍极端冷静,视线移到伸子的额头,凝视著太阳穴上不停颤动如绳子的血管,忽然用手指拭掉对方额际的汗珠,眉毛上挑,说出出人意料的话:「赶快让她服用解毒剂!」
他对因莫名其妙而狼狈不堪的熊城吼著,要他命令刑警尽快带伸子去接受治疗。
「看她流汗的样子,应该是儿茶素(pyrocalpin)中毒吧!」法水松开交抱的双臂,望著检察官,脸上浮现恐怖之色:「那个女人应该不会知道我们发现地精纸牌之事,当然不会为了自杀而服下。不,应该是被人下毒,而且绝非企图杀害,只是让她以那种朦胧状态面对我们,替她带来第三次不幸。支仓,如果不知道那是否为三段论法之前提,便无法断定某样事物属於非逻辑性质,所以伸子和儿茶素……也就是以此为前提,那么,凶手必须有拆掉墙壁、穿透地板来得知我们谈话内容的方法!这不是很恐怖的事吗?浮士德博士已经知道我们方才在这个房间的对话!」
的确没错,这桩事件的凶手或许具有将假象强制成为现实的不可思议能力。
熊城好像已经受不了地深吸一口气:「但是,我认为应该感谢今天的伸子。事实上,我的属下刚才搜索伸子的房间时,她正在克利瓦夫的房间喝茶,在一起的皆是与动机的五芒星圆脱离不了关系的人物,首先是旗太郎,然后是雷维斯、赛雷那,头上绑著绷带的克利瓦夫当时也坐在床上。」
熊城这时所说的话应该能打动所有人吧?因为凶手的范围能够明确地被限定,以往的混乱已能统一。
这时,检察官建议说:「我认为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们必须查清楚凶手取得儿茶素的途径。如果凶手是津多子,药品应是来自押钟博士,若是其他人,药品来源应该不出这座宅邸的药物室以外的地方。所以,法水,我虽然不是霍普斯,也能够肯定再次调查药物室或许可以了解凶手的战斗状态。」
根据检察官的建议,众人开始再度调查药物室。虽然找到了儿茶素的药罐,却未发现被动过手脚的痕迹。就算真的份量减少,表面上仍是积著厚厚一层灰,看起来像是从未使用过,更何况它还放在药品柜内最内侧。
法水虽然有点失望,然而意外的发现让他丢掉香菸大叫:「对了,支仓,你的签名太过耀眼,让我因眩眼而疏忽掉一些细节。儿茶素不见得一定得在这间药物室,它的成份本来就存在於毛果芸香(jadorandi)的叶子中。我们去温室看看,也许可以知道最近出入该处的人物姓名……」
法水所指的温室位於后院的菜园后方,旁边是动物小屋和鸟禽舍槛。开门后,一股暖气迎面袭来,兼杂著各种熟透的香味,形成一种无以名状的媚臭。入口有两裸似是史前植物的羊齿,大型垂叶垂覆水泥地面,前面是热带植物特有、满含树液的黑绿色树叶,沉重的叶冠重叠,叶背点缀著胭脂或藤紫色斑点。不久,灯光下终於出现有点类似马寥、从未见过的树叶,那就是法水所说的毛果芸香。
调查结果确实如法水所说,茎上有六处留下最近被摘掉叶子的痕迹。
法水紧蹙眉头,脸上浮现恐惧。「支仓,六减一等於五,而五就具有毒杀的效果。方才伸子的情形并不需要六片叶子,只要有一片叶子的十分之零点零一就足以产生这种程度的出汗与口齿不清。因此目前凶手手上还握有五片叶子。我从那些剩下的叶子似乎能见到凶手的战斗状态。」
「多么可怕的家伙呀!」熊城神经质地眨眼,声音略带颤抖。「我从未想过毒物的使用途径会如此阴险!为什么那位冷血无比的浮士德博士会想出这样残忍、恐怖的手段呢?」
检察官望著旁边,问陪著一行人的园艺师傅:「最近有谁出入这间温室吗?」
「不,这一个月来没有人……」老人睁大双眼,结巴地回答。但是,检察官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法水冷冷地追问,「你还是说实话吧!客厅的藤花与兰花的搭配应该是出自你的手艺吧?」
这项专门的质问立刻带来惊人效果,老园艺师就像弓弦般,经法水这么一拨动,忍不住就开口了。
「请体谅我身为佣人的立场。」他用倾诉似的眼眸乞求怜悯,怯怯地说出两个人名。「最初是发生在那桩可怕事件的当天下午,旗太郎先生很难得地来到这里。还有,昨天赛雷那夫人……她最喜欢卡德里亚兰。不过,你们所说的毛果芸香的叶子,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
矮树毛果芸香的枝上开出两朵花。嫌疑最稀薄的旗太郎和赛雷那夫人身上也都必须穿著浮士德博士的黑色道袍,血腥行列里也得新加上这两人。
似此,事件的第二天后,陆续出现许多奇诡至极的谜团,已达混乱纠葛的极限,尽管这样,由於关系人皆有嫌疑,因而解决之日遥遥无期,简直像是被凶手玩弄於股掌之间。
两天后,正好是黑死馆一年一度举行公开演奏会的日子,但是检察官和熊城都期待著法水连续两天的检讨能有所结果,再度一起开会。地点是在老旧的地方法院,时间是下午三点过后。
这天的法水看来精力充沛,彷佛已获得某种结论,脸孔略为酡红,舔了舔嘴唇后开口:「我要一一列举事项进行分类式说明,首先是这个鞋印……」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两个石膏模型。「这应该是没必要仔细说明,但是,较小的模型是纯护膜制的园艺鞋,原是易介的惯用品,从园艺仓库走到照相乾板碎片之处,观其步行路线,却发现其步幅与脚的大小相比,显得非常狭窄,而且所有脚印形成闪电形曲折。另外,鞋印本身也带有超乎我们所能想像的疑问。你们想想,利用像易介这种侏儒的脚能够穿上的鞋子,其每一个侧幅却完全不同,而且与中央部分相比较,脚趾平均上稍微小了几分,若将重点置於脚后跟,则可发现该部分留下特别用力的痕迹……
关於另一个套鞋模型,鞋印始於主建筑右端的出入门,呈弓形沿中央的突出房间前行,同样是往返於照相乾板碎片之间。不过与鞋的形状相比,脚步显然稍小,行进路线也较为整然有致。但是,疑问却出在鞋印上,脚趾和脚跟两端凹陷,而且偏向内侧内翻,愈向中央愈浅。当然,鞋底夹带照相乾板的碎片,所以很明显可知这两道鞋印的目的是什么。另外,从时间上来说,那天晚上雨势是在十一点半以后停止,而且有一处是套鞋踩在园艺鞋上的痕迹,可见两人乃是一前一后抵达该地点。
不过,就算提出这么多的疑点,我们还是无法得到什么结论。事实上,现实主义者熊城可能已经注意到,若从采证上解释这两脚印模型,魁梧的雷维斯所穿的套鞋应该是比他更高更壮的巨人穿起来才更合适,而,穿著侏儒的园艺鞋者,毋宁必须是比易介更瘦小的小矮人或豆左卫门。这虽然漠视人体比例之原则,可是这种人应该不可能存在於世间,所以其中绝对存在想隐瞒自己脚印的诡计。因此,最重要的是,要确定当夜该时刻前往后院的人是易介或另一人。」
在逐渐热络的异常气氛之中,法水的解析神经频频震动,在鞋印模型上加入纵横交错之刀:「不过,若了解其真相,则会发现那只是恶魔的玩笑,没什么好特别惊讶的。穿著雷维斯套鞋的人乃是身材只有其一半大的矮小人物,而穿著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的作者)般园艺鞋的,虽然可能没有雷维斯高大魁梧,却至少有著与常人一样的身材。因此,我的推定是易介穿著那双套鞋。熊城,那男人一定是穿上拱廊盔甲的战鞋之后再勉强穿上雷维斯的套鞋吧!」
「你真是明察秋毫!易介绝对是丹尼伯格夫人事件的共犯,其目的在於提供掺毒的柳橙。那是非常简单清楚的动作,可是到目前为止,却受到你迂回曲折的神经妨碍而无法判断。」熊城傲慢地说,似乎炫耀著自己的论点终於和法水一致。
但是,法水立刻嘲笑他:「别闹了,浮士德博士为何会需要那种小小的恶魔呢?这绝对是恶鬼的阴险战术。我们假定降矢木家族中有一位冷酷残忍的人物,此人不仅在黑死馆中成为众人忌讳的标的,而且也杀害了易介。但是,易介那天晚上照顾丹尼伯格夫人的这一点却造成无可避免的先入为主观念,就算易介真的被该人物巧妙诱导前往照相乾板碎片所在处,而且在翌日被人杀害,还是难免会被认为是共犯。如此一来主犯当然不会被判断是该人物,而是落在与易介较亲近的人们之内。
还有,在园艺鞋方面,克利瓦夫夫人则有可疑之处。问题在於那位柯卡萨斯犹太人的脚。熊城,你知道所谓巴恩斯基痛点吗?那是像克利瓦夫夫人这种初期脊髓痨症患者身上常见的症候,指的是脚跟出现的痛点,只要予以重压,就会疼痛到无法行走……」
可是,如果联想武器室发生的惨剧,只能相信法水之言乃是疯狂。
熊城吃惊地双眼圆睁,正要开口却被检察官制止。「那很可能是偶发性的吧!除非连我们自己都有问题。但是,那双园艺鞋的重点应该是在脚跟……法水,我希望你能将问题从童话转移至其他方面。」
「那么,我就说明一下吧!那位浮士德博士发现了阿贝尔斯《犯罪现象学》所无的新手法。如果将那双园艺鞋倒穿,会是什么情形呢?」法水报以讽刺的微笑。「当然,因为那是纯护膜制品的长鞋才有可能,而且方法并不是只将脚趾塞入鞋跟处,亦即,不是把脚趾全部放入后踵,而是要提高些,用脚趾强推鞋跟部分步行,这样一来,鞋踵下方的鞋皮自然会对摺,恰好形成支撑点,施加在鞋踵的力量也不会直接落於脚趾上,有几分转移至其下方一带,而呈现小脚之人穿大鞋的痕迹。不仅如此,因为有如松弛弹簧般不规则的伸缩,施加的力道也不同,所以每一个鞋印都会出现少许差异,结果,因为右脚穿左鞋,左脚穿右鞋,前进的路线就变成回来的路线,回来的路线则变成前进的路线,完全逆转。
证据是,试著观察在掉落照相乾板碎片的地点转之际与跨越过枯草皮时究竟是使用哪一只脚,就能明确计算出其差数。这么一来,支仓,你应该就能明白克利瓦夫夫人无论如何都必须使用这种诡计的理由,因为那不单是留下伪装的脚印,还保护住自己最虚弱的脚踵,让人无法从脚印上发现自己。我的结论是,其行动的秘密在於照相乾板的碎片上。」
熊城从嘴上拿下香菸,惊讶地凝视法水,不久,轻轻呼出一口气。「原来如此。浮士德博士的本尊应该就是武器室内的克利瓦夫夫人了,可是如果无法证明这点,还是请你停止这种消遣游戏。」
听熊城这么说,法水拿起扣押的火箭弩,将弓耳(弓的末端)用力敲打桌面,结果意外地从弓弦中迸散出白色粉末。
法水瞄了一眼哑然无语的两人,开始说明:「凶手果然没有欺骗我们。这种燃烧过的苎麻(ramie)粉末就是所谓的『火神呀,燃烧吧』,只要将苎麻浸在钍和铈的溶液中,就可以当瓦斯灯的发光材料,其纤维虽然强韧,却又容易因为些许的热而产生变化。事实上,凶手将用这种纤维编成的绳子组合成圆瓢形藏在弓弦内。这就像小孩在无意识之中做出的力学上的问题,不过,本来弓就是让弦收缩后瞬间松弛,也和拉满弦发射具有同样效果。亦即,凶手事先使用比弓弦短且长度不同的两条苎麻纤维,藉著最短的一条让弓弦收缩至其长度,就算从外观上来看,只要编制牢固,绝对不会留下令人怀疑之点。然后,凶手从那扇窗户招来了某种东西。」
「可是,如果是火精,那彩虹……」检察官困惑地叫著。
「嗯,就是那个火精。以前鲁布兰曾用过让阳光通过水瓶的技巧,其手法已经在里登哈斯的《关於偶发性犯罪》中叙述过。在这里,代替水瓶的就是窗玻璃的热泡,也就是说,热泡位於内侧的窗玻璃上方,先集中於该处的阳光会转而集中於外侧窗框的贴锡凹处的杯形内,所以从该处形成离弓弦最近的焦点,当然就会在墙壁的石面上产生热量,如此一来,就算弦长没有变,容易产生变化的苎麻纤维还是会受到破坏。
凶手在此使用了绝佳技巧,也就是利用两根苎麻纤维的不同长度,将其编织成圆瓢形、让交叉点位於弦的最下端,亦即是弓耳附近。这样焦点最初便会落在交叉点的稍下方,先切断比弓弦稍短的一根苎麻纤维,如此弓弦将稍微松弛,绳结处会藉著反作用力脱离钉子,箭弩也离开墙壁形成了角度。之后随著阳光的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