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她,而是被迫。
“他人在哪里?这儿吗?”
“他在休士顿。”她回答。“你不想坐下来吗?”
“不用。”
“你从来都不喜欢坐着。”
他静默一旁。
“还戴着你的戒指?”
“嗯。”
那是他念芝加哥大学时戴的班戒,蜜芮恩一直很羡慕他有这只戒子,因为它意味着他是位大学生。她不自在地笑着凝视这戒指。他两手插进口袋里。
“我想趁我人还待在这里的时候,把这事办好。我们可以这个星期去办吗?”
“我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盖伊。”
“因为离婚这件事?”
她张开手指粗短的两手,做了个暧昧的无力手势,他猛然想起布鲁诺的手。今天早上下了火车后,他已经完全忘了布鲁诺这个人,还有他的书。
“我是有些厌倦待在这里了。”她说。
“你若愿意,我们可以在达拉斯办离婚手续。”
因为她怕此地的朋友会知道她离婚了,别无他故。
“我想等一阵子,盖伊。你介意吗?只是一小段时间?”
“我认为你才该介意。他到底有没有打算要娶你呀?”
“他应该可以在九月跟我结婚的。那时候他已是自由之身,但是——”
“但是什么?”
从她沉默不语、孩子气地用舌头舔着上唇的动作中,他看出她的困境。她非常想要这个孩子,宁可牺牲她自己,在孩子出世之前四个月都待在梅特嘉夫,以便嫁给孩子的父亲,虽然他也是当事人,但此刻他却觉得有些同情她。
“我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盖伊,跟你一起。”
她努力装出诚意,表情是那么的逼真,害他险些忘了她在问什么和为什么有此一问。
“你想要什么,蜜芮恩?远走高飞的费用吗?”
她那对灰绿色眼眸中的迷蒙感如雾气般扩散开来。
“你母亲说你要去棕榈滩。”
“我是可能会去那里,去工作。”
他想着帕米拉,心里感到一股危险:帕米拉案已飞了。
“带我跟你一起走吧,盖伊?这是我要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如果我跟你一起同住到十二月,然后再办离婚手续——”
“噢。”
他语气平静,但胸中有某件东西在悸动,仿佛心在破碎。她突然令他感到厌恶,她跟她身边所有她认识和被她吸引的人都让他厌恶。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跟她远走高飞,在她生下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之前都要当她的丈夫。
“如果你不带我走,我也会跟着去。”
“蜜芮恩,我可以现在就去办离婚手续,不需要等孩子出世。法律也不必等。”
他的声音在颤抖。
“你不会对我做出这种事的。”
蜜芮恩的回答夹杂着威胁和恳求,他还爱着她的时候,她就曾这样利用他的怒气和爱意,而让他困扰不已。
现在他觉得这情况又让他困扰不已。而且她说得对。现在他不会跟她离婚,但不是因为他仍爱着她,不是因为她仍是他老婆,他便因此有责任保护她,而是因为同情她,以及因为他记得自己曾爱过她。现在他明白早在纽约,甚至在她写信向他要钱时,他就已经同情她了。
“你若在那里出现,我就不接那份工作。接下来也没用了。”
他平静地说着,但工作都已经飞了,他告诉自己,所以干嘛还讨论此事呢?
“我想你不会就这么放弃那样的工作的。”她挑衅地说。
他转身不去看她邪恶的胜利笑容。她错了,他心想,但他什么话也不说。他在有沙子的柏油路面上走了两步,再转身,头昂扬着。要冷静,他告诉自己。怒气能成就什么事?以前每当他这样闷不吭声时,蜜芮恩常为此而痛恨他,因为她喜欢大声争论。即使今天早上来一场争论,她也不反对,他心想。当他出现这样的反应时,她就恨他,直到她得知到头来其实这样的反应伤得他更重。现在他知道自己让她玩弄于股掌间,但他也只能和往常一样默默承受。
“我甚至根本还没有接到那份工作,你知道。我会干脆拍一份电报给他们,就说我不想要那工作了。”
在树梢那边,他再次注意到他在蜜芮恩来到之前就看到的红色系新大楼。
“还有呢?”
“还有很多事,但你不会知道的。”
“要逃走吗?”她嘲弄地说。“最划算的退路。”
他再走动一下,又转身。他还有安。有安在,他可以忍受这一切,忍受任何事。而其实他有种奇怪的听天由命之感。因为现在他和蜜芮恩——他年轻时失败的象征——在一起?他咬着舌尖。他的内心有股他从未能克服的恐惧及预期失败的感觉,像珠宝的裂纹,从外表看不出来。有时,失败是令他迷醉的一个可能性,就像他念高中和大学时,曾让自己失掉本该通过的考试一样;就像他不顾双方家长和他们所有朋友的反对而和蜜芮恩结了婚时一样,他心想。他不是已经知道不会成功的吗?看看现在,他已经一句牢骚也不发地放弃他最大的委托案。他会去墨西哥,和安一起小住几天。这样会花光他所有的钱,但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他有可能不先去见安就直接回到纽约去工作吗?
“还有别的事吗?”他问。
“我都说过了。”她从门牙缝中吐出这句话。
4
盖伊慢慢地走回家,穿过幽静的特拉维斯街,走向他住的安布洛斯街。特拉维斯街和德兰西街的转角有个小水果摊,像个玩具小店般地立在某户人家的屋前草地上。宏伟的华夏大楼破坏了安布洛斯街西端原有的景致,大批身穿白制服的少女和妇女此刻正涌出大楼,一路吱吱喳喳地走去享用提早的午餐。他很高兴在街上没遇到必须与之寒暄的人。他觉得悠哉、平静而且认命,甚至还挺快乐。很奇怪的,和蜜芮恩谈过后五分钟,她竟似何等遥远——或许是何等陌生;真的,一切似乎变得微不足道。现在他觉得在火车上的那股焦虑令自己汗颜。
“还不错,妈。”他回家时笑着说。
他的母亲扬着眉焦虑地迎接他。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她拖了一张摇椅过来,坐下来听他说话。她是个娇小的女人,发色淡褐,秀气的鼻子高挺,侧面相当漂亮,而且在她的银色发丝里似乎可见如火花闪动的活力。她几乎总是开开心心。就是这一点,让盖伊觉得自己和母亲差异甚大,而且从他因蜜芮恩的问题而苦恼时起,这个原因更拉大了他和他母亲之间的距离。盖伊喜欢把痛苦闷在心里,尽其所能地领悟其中之意,但他母亲建议他将之遗忘。
“她说了什么?你这一趟没去多久,我还以为你可能会和她一块儿吃午餐呢。”
“没有,妈。”他叹口气,无力地坐在锦织沙发上。“一切都很顺利,不过我大概不会接下帕米拉那份工作了。”
“噢,盖伊。为什么不接呢?是不是她——她怀孕的事是真的吗?”
他的母亲感到失望,他心想,但就那份工作的真正意义而言,她失望的程度很轻。他很高兴她并不知道那份工作的真正意义。
“是真的。”
他说,然后头向后靠,直到他感觉到沙发的木质框架靠在他颈背上的凉快感。他想起让他和他母亲两人的生活分隔开的鸿沟。他不曾向她提过多少他和蜜芮恩相处的生活情形,而他母亲,他那在密西西比州轻松快乐的环境下成长、如今正忙着自己打理梅特嘉夫偌大的屋子和花园、与她可爱忠诚的友人共处的母亲——她怎么了解像蜜芮恩那种全然的恶意呀?或是,比方说,她怎么了解为什么他为了工作上一两个简单的构想而愿意在纽约过不安定的生活?
“那么棕榈滩跟蜜芮恩有什么关系呀?”最后她问。
“蜜芮思想和我一起去那里,要我保护她一阵子。而我没办法忍受。”
盖伊握紧两手,眼前猛然出现蜜芮恩身在棕榈滩,蜜芮恩和帕米拉俱乐部的经理克雷伦斯·布瑞哈特相见的情景。但问题不是布瑞哈特隐藏在镇静、面不改色的仪表下的震惊,盖伊知道,是自己的心情剧变才让这份工作泡汤。他就是无法忍受在他进行像这样的一件计划时,有蜜芮恩在他身旁。
“我没办法忍受。”他重复说着。
“噢。”
她只说了这个字眼,但现在她的沉默表示了解。如果她说出任何意见,盖伊心想,那必定会让他想起她曾经不赞同他们两人的婚事。但她不会在这个时刻提醒他此事。
“你没办法忍受,”她补充说:“只要蜜芮恩跟着去。”
“我不能忍受。”他站起身,两手捧住她柔嫩的脸庞。“妈,我根本不在乎。”他说完,又亲吻了她的前额。“我真的丝毫不在意。”
“我相信你真的不在意。可是你为什么不在意呢?”
他穿过房间,走到直立式钢琴前。
“因为我要去墨西哥见安。”
“噢,是吗?”她笑了起来,今早回来的他终究感染了她的好心情。“那你不就成了浪子了!”
“要一起去墨西哥吗?”
他转过头微笑着说,开始弹奏起小时候学过的西班牙莎拉那舞曲。
“墨西哥!”他母亲故作惊吓状地说。“就是野马也拖不动我去墨西哥。也许你可以在回来时带安来见我。”
“也许吧。”
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两手放在他双肩上。
“有时候,盖伊,我觉得你又恢复快乐的心情了——在最莫名其妙的时候。”
5
发生什么事了?立刻写信告诉我。或者,打对方付费的电话比较好。我们在此地的丽池饭店要再多待两个礼拜。在旅途中好想念你,我们两个不能一起启程似乎很可惜,但我了解。祝你时时刻刻都安好,亲爱的。这必定很快便结束,我们会克服的。不论发生什么事,告诉我,我们来面对它。我常觉得你不会这么做。我指的是面对事情。
我们相距这么近,你不能来个一天左右真是大荒谬了。希望你会想来,希望时间还够。很想要有你在这里,你也知道我家人也这么想。亲爱的,我真的很喜欢你的设计,我也深深以你为傲,故而甚至能忍受让你在未来几个月远在他地,因为你要去建造那些建筑物。爸爸最感动。我们一直在谈你的事呢。
献上我的爱和我的一切。要快乐哟,亲爱的。安。
盖伊拍了封电报给帕米拉俱乐部的经理克雷伦斯·布瑞哈特:
鉴于情况生变,我不可能接下此委托案。我深感遗憾,并谢谢你的支持和不断的鼓励。信随后到。
他突然想到他们会选用来取代他作品的草图——威廉·哈克尼斯联合公司的仿弗兰克·律德·赖特之作(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美国著名于世的建筑师。草原学派的创始人,作品有东京帝国饭店、纽约古根汉博物馆等);但更糟的是,他在电话中叙说电报内容时,他想董事会大概会求哈克尼斯抄袭他的一些构想,而哈克尼斯当然会照办。
他拍了电报给安,说他将在星期一搭机南下,而且他有几天的空档。因为有安在,所以他并未费心猜想需要数个月或几年,才会再有另一个和帕米拉案一样大的工作机会。
6
这天晚上,查尔士·安东尼·布鲁诺仰躺在艾尔帕索市的一个房间里,试着在他相当纤细而中凹的鼻子上平衡一枝平放于其上的金质钢笔。他的情绪很不安稳,睡不着觉,也没有足够的精力下楼到附近的酒吧去晃晃。他整个下午一直晃来晃去,晚上来到了艾尔帕索,便不太想四处闲逛。他也不太想去大峡谷。他想做的是他最后一晚在火车上想到的事。可惜盖伊那天早上没来叫醒他。他喜欢盖伊,并非因为盖伊是那种共同计划谋杀案的伙伴,而是喜欢他这个人。盖伊是值得相识的人。而且,盖伊忘了他的书,他可以拿去还给他。
天花板上的吊扇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因为四片扇叶中掉了一片。如果那片扇叶还在,他顶多只会更凉快一点点,他心想。浴室里有个水龙头在漏水,床上方台灯的铁夹坏了,所以台灯悬垂着,而且壁橱门上到处都有指印。他们竟然还告诉他说,这是城里最好的旅馆!为什么他住过的每一间旅馆房间或多或少总有些不对劲?总有一天他要找出一间完美的旅馆房间,然后买下它,即使它是在南非也无所谓。
他在床沿坐起身来,伸手抓来电话。
“给我接长途电话。”他茫然地看着鞋子在白色床单上造成的红土印。“大内克区一百六十六J号……大内克区,没错。”他等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