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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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怪客-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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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凌晨两点时,他爬下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饥肠辘辘却又不愿吃东西。然而他记起上星期的某个夜里,他开了一罐沙丁鱼,而且是就着小刀刀片狼吞虎咽。那是兽性十足的一天,是更贴近自己原性的一天。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札记,忙不迭地翻阅着。这是他大约二十二岁时所描画的第一本纽约札记,内容是无所不包的素描——克来斯勒大楼,培恩·惠特尼精神科诊所,东河上的多艘平底货船,倚伏于水平钻入岩石中的电钻上的工人们。还有一系列以无线电城大楼为主题的素描,空白处留有注语,而在其对页上是他修正过的同一栋大楼,或者也许是一栋他自己想出的全新大楼。他很快地合上札记,因为它很棒,他怀疑现在他是否也能做得一样好。帕米拉案似乎是他充沛活跃的年轻精力的告别作。他一直压抑的啜泣紧缩在他的胸中,带有一丝令人恶心的熟悉痛楚——从跟蜜芮恩在一起多年来便很熟悉了。为了阻挡下一波痛楚,他倒躺在床上。 
  盖伊因布鲁诺在黑暗中现身而醒来,但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除了最初对其突然造访稍稍吓了一跳之后,他一点也不感到讶异。一如他在今晚之前的数个夜里所想象的,他相当高兴布鲁诺来了。真的是布鲁诺?没错。盖伊现在看见大书桌上方的香烟亮光。 
  “布鲁诺?” 
  “嗨,”布鲁诺柔声说。“我用另外配的钥匙进来的。现在你准备好了,对吗?”布鲁诺的声音显得镇静和疲惫。 
  盖伊用一肘撑起身子。布鲁诺当然在这儿,橙色的香烟亮光就在这儿。 
  “没错。” 
  盖伊说着,内心感到这个肯定答案是被黑暗吸出来的,不像其他几夜中,这肯定答案默不出声,他根本说不出口。它这么突然地解开了他脑中的结,以至于伤到了他。它是他一直等着要说出的话,是房间内的寂静一直等着要听的话。还有墙外那些野兽也想听到。 
  布鲁诺在床沿坐下,紧抓住他的两只上臂。 
  “盖伊,我再也不会来见你了。” 
  “不。” 
  布鲁诺身上有令人嫌恶的烟味、甜腻的发油味和酒酸味,但盖伊并未退避。他脑筋还迷迷糊糊的。 
  “这两天来我试着善待他,”布鲁诺说,“不是善待,只是相敬如宾。今晚他对我母亲说了一些事,就在我们出门之前。” 
  “我不想听!”盖伊说。 
  他屡次阻止布鲁诺说下去,是因为他不想知道他父亲说了什么,他长得什么样子,不想知道跟他有关的任何事。 
  两人同时静默了数秒,盖伊这一方是因为他不愿解释,而布鲁诺这一方则是因为人家叫他住口。 
  布鲁诺吸吸鼻子,发出令人厌恶的咯咯声。 
  “我们明天要去缅因州,确定是在正午出发。我的母亲。我和司机。明晚是下手的好时机,但除了星期四之外的其他夜晚也一样是好时机。过了十一点之后都行……” 
  他不停地说,反覆说着盖伊已经知道的事,盖伊却未阻止他,因为他知道自己将会走进那屋子,而且一切都将成真。 
  “两天前我就弄坏了后门门锁,是我喝醉时用力敲坏的。他们不会找人修理的,他们忙得没时间管这件事。可是如果真的找人来修了——”他塞了一把钥匙在盖伊手中。“我也给你带来了这个。” 
  “是什么?” 
  “手套,女用手套,不过是可以伸缩的。”布鲁诺大笑着。 
  盖伊摸着这双棉质薄手套。 
  “你收到手枪了吧?放在哪里呀?” 
  “在最底层抽屉里。” 
  盖伊听见他踢到大书桌和拉开抽屉的声音。灯罩劈啪一声,灯光亮起,只见布鲁诺的身影就站在那里,巨大高挑,身上的新马球外套颜色非常淡,淡到近乎白色,下身是有白色细长条纹的黑长裤,脖子上围了一条白色丝质长围巾。盖伊仔细地从他娇小的棕色皮鞋审视到他抹了油成条状的头发,仿佛从他的外表可以发现是什么引起他的情感变化,甚至可发现那是什么样的情感。那是种亲昵感,某种情同骨肉的情感。布鲁诺“喀嗒”一声将手枪上了膛,转身面对他。他的脸色比上一次盖伊见到的还要更沉郁,也比他记忆中所曾见过的还潮红而且更有活力。他那含着泪水的灰色双眼看起来更大了,而且闪闪发亮。他看着盖伊,仿佛正设法要找话说,或者是求盖伊找话说。然后他润湿微开的薄唇,摇摇头,又朝台灯方向伸出一手,灯光应声熄灭了。 
  他离去时,几乎好像并未离去。房间里依然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酣眠。 
  盖伊醒来时,房里满是刺眼的灰色光线。钟面显示着三点二十五分。与其说他记得,不如说他想象这天早上他曾起床去听电话,想象麦尔斯曾打电话来问他为什么没去办公室,而且想象他曾说过他不舒服。去他的麦尔斯!他仍躺在床上,眨着眼等初睡醒的迟钝感退去,让思绪集中在今晚他将去杀人,而过了今晚,一切都将结束的念头上。然后他下了床,慢条斯理地做着刮胡子、淋浴和更衣等日常琐事,明白在十一点到午夜之间的时段之前,他做了什么事一点儿都不重要,这个时段是急不得也延迟不得的,该来时便会来到。他觉得现在他在某些明确的路径上移行,而且如果他想要这么走,他就不该阻止自己或是跳脱这些路径。 
  在街道旁的一家咖啡店里,他吃着晚吃的早餐,吃到一半时,一股恐怖的感觉笼罩在他身上,他上一次跟安见面时曾告诉她他将要做的一切事情,她外表宁静地听着,知道看在他的份上她必须如此,因为他绝对必须去完成他将要做的事。自然而然地,他似乎无可避免地觉得世上的每一个人一定知道此事。坐在他身旁的一位男子漠不关心地吃着东西,麦考士兰太太在他出门时打扫着她的走廊,她曾特别给了他一个像母亲般的笑容,问他是否感觉好多了。三月十二日,星期五,咖啡厅墙上的日历这么显示着。盖伊凝视了它一会儿,然后把早餐吃完。 
  他要维持动态。他决定一直到他踏上麦迪逊大道,然后走第五大道到中央公园尽头,顺中央公园西街再到宾汐法尼亚车站时,就该是搭火车到大内克区的时间了。他开始想着他今晚的行动过程,但这就像他在校时期研究过头的某件事般令他感到厌烦,于是他就不去想它了。麦迪逊大道上某个橱窗中的众多黄铜晴雨表,此刻有着一种特别的吸引力,仿佛不久他将去度假而买下它们加以把玩似的。安的帆船,他心想,没有一个比这些好看的晴雨表,不然他会注意到的。他一定要在他们南航去度蜜月之前买一个。他想到他的爱人,如获至宝。他来到中央公园北区时,突然想到他没有把手枪带在身上,手套也没有带。而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了。多好、多笨的开始呀!他拦下一辆计程车,催着司机开回他的住处。 
  反正时间很多,多到他还有空闲在他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摸了老半天。他该特地穿上绉纱底皮的皮鞋吗?他该戴帽子吗?他从底层抽屉取出路格手枪,放在大书桌上。手枪之下有布鲁诺的一份计划书,他打开来一看,但每一个字立刻变得十分熟悉,他便把计划书丢进字纸篓里。冲力再次使他的行动流畅。他从床旁的小柜子中取出紫色棉手套,一张黄色小卡也跟着掉了出来,是一张到大内克区的车票。 
  他凝视着这枝黑色路格手枪,觉得它看起来不可思议的比以前更大,某人竟笨到做出这么大的枪!他从最上层抽屉中取出他的小手枪,珍珠枪柄闪着有智慧的光亮之美,细短的枪身暗藏着英勇的力量,显得好奇、欣然而有力。然而,他绝不能忘记他将把这枝路格手枪留在那卧房内,因为它是布鲁诺的手枪。但现在似乎不值得只为那件事就带着这枝沉甸甸的手枪。现在他真的对布鲁诺不感到憎恨了,真是怪异。 
  有好一会儿的时间,他脑中一片混乱。当然要带路格手枪去,计划书里就是用路格手枪的呀!他把路格手枪放入外套口袋中,一手伸向大书桌摸寻着手套。手套是紫色的,而他的手枪的法兰绒枪套是淡紫色。突然,他觉得似乎该带小手枪去才适合,因手套和枪套颜色相近,所以他把路格手枪放回底层抽屉中,又把小手枪丢进口袋。他并未检查是否还有该做的事,因为多次复习过布鲁诺的计划书,他感觉得到一切都已就绪。最后,他倒了杯水进壁上托架中的常春藤里。喝杯咖啡可能会使他更加机警,他心想。他到了大内克车站时会喝上一杯的。 
  在火车上,有那么一刻,他的神经似乎不停地震颤、震颤到极点,他心想一定会出事,正巧一名男子不小心撞了他肩膀,他脑中刹时涌现一连串字眼,几乎要脱口而出:“我口袋里的东西真的不是手枪。我从不认为它是手枪,我并不是因为它是枪而买下它的。”然后他立刻感觉轻松些了,因为他知道他将用它来杀人。他跟布鲁诺很像。他不是一再地感觉到这一点,又像懦夫般绝不承认此事吗?他不是知道布鲁诺跟他自己很像吗?否则他为什么喜欢过布鲁诺呢?他爱布鲁诺。布鲁诺为他铺好每一英寸的路,一切也将顺利进行,因为布鲁诺总是诸事顺利,世界是为了布鲁诺这类的人而牵动的。 
  他步下火车时,四周薄雾弥漫,细雨濛濛。盖伊朝布鲁诺所描述的成排公车笔直走去。从敞开的车窗透进来的空气比纽约的空气还沁冷,还带着原野乡村的清新味。公车驶出灯火通明的社区中心,进入两旁房屋林立而光线较暗的道路上。他记起他没有在火车站停下来喝杯咖啡,遗漏这项行动使他陷入恼怒的状态,只差没让他下车,回头去喝那杯咖啡。一杯咖啡可能会让一切都改观。没错,他的人生!但在格兰街站时,他机械性地站起身,按着既定轨道前进的感觉又回来抚慰了他。 
  他脚踏在泥地上,发出了湿答答的声音。在他的前方,一名年轻女子跑上几级阶梯,再沿着前面的步道跑去,在她身后的关门声听起来既平和又有亲切感。有块空地上,一棵树孑然而立,左边的远方是暗处和树林。布鲁诺在所有的地图上都标明方位的街灯,有着一圈油滑的金蓝色光晕。一辆汽车缓缓开过来,前车灯随着路面的窟窿而像狂野的眼神般骨碌碌地转动,然后开过他身旁。 
  他一眼撞见,仿佛一道布幕在他熟悉的舞台场景上拉起似的:前景中七英尺高的纵长白色灰泥墙上面,到处有悬垂于墙上的樱桃树所造成的暗影,而在远远的那一头是三角形状的白色屋顶。那是狗屋。他走到对街去。从马路的一头传来踩在细沙上的缓慢脚步声。他靠在墙北侧较暗处等着,直到那个人影走入视线。原来是个警察,两手连同警棍交握于身后的闲逛着。盖伊丝毫不觉得惊慌,那人若不是警察,他可就会慌了,他心想。待那警察走过,盖伊顺墙走了十五步,纵身一跃,抓住越出墙头的飞檐,攀骑在墙上。往下看,只见布鲁诺说过已把它丢在墙边的牛奶木条板箱的苍白外形,几乎就在他的正下方。他看得见一楼五扇大窗子中的两扇,也看得见朝他这个方向凸出的长方形游泳池的一角。完全不见灯光。他跳了下去。 
  现在他看得到后院的白边六级阶梯起始处,也看得见环绕整栋屋子那不开花的山茱萸树的朦胧树影。正如他看了布鲁诺的画而心生怀疑般,这屋子太小了,与其十组成对的山形墙大不相衬,它显然纯粹是应客户要求而建造的。他沿着墙内侧行走,直到喀啦作响的枯枝吓住了他。斜穿过草坪,布鲁诺说过,而枯枝便是其原因所在。 
  他朝屋子前进时,一根大树枝拨下了他的帽子,他把帽子塞进怀里,又一手插回放钥匙所在的口袋中。他什么时候把手套戴上的?他吸了口气,以介于奔跑和行走之间的步态,如猫咪般轻巧迅速地横越草坪。我以前这么做过很多次了,他心想,这只是其中的一次罢了。他在草地边上迟疑了一下,凝视着石子路蜿蜒所至的熟悉车库,然后踏上后面的六级阶梯。后门开启了,沉重的门平顺地滑开,他便捉住另一侧的门把,但第二道门上的弹簧锁有些顽强,一股类似尴尬的感觉流窜他全身,随即他用力一推门。他听见左边的厨房餐桌上有滴答作响的钟声。他知道那是张桌子,但眼前所能看见的只是黑暗,和较不那么暗的物体外形,有白色大炉子,仆人用的餐桌和椅子,以及橱柜。他斜走向后楼梯,数着脚步。本该叫你使用主楼梯的,但那整座楼梯都会嘎嘎出声。他缓慢而呆板地走着,张大两眼绕过他并未真正看见的果菜箱。他突然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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