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去杀人,他心想,他不会用那枝路格手枪,他会用他的小手枪——
盖伊从床上坐起身子,让刚刚闪过他脑中的字句弄得一身疼痛、愤怒和恐惧。“萧氏大楼。”他自言自语,仿佛宣布换上新的一幕,仿佛他能使自己从夜间轨道上脱轨而出、跃上日间轨道似的。“萧氏大楼。除了根本不必去碰的石子路之外,后面的庭院到阶梯处全都铺上了草皮……跳过四级,跳过三级,到阶梯最顶端时大跨出一步。你记得住的,这是有节奏韵律的。”
“汉兹先生!”
盖伊手一动,便割伤了自己。他放下刮胡刀,走到门边。
“嗨,盖伊。你准备好了吗?”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在一大清早里听来很是淫猥,也带有夜晚错综复杂的丑恶。“还要再多寄些信去吗?”
“你少来烦我。”
布鲁诺大笑出声。
盖伊挂上电话,身子仍在颤抖。
这次的震惊一整天都挥之不去,令他心神不宁,精神耗弱。这天晚上他极度地想见安,极度地想在双方约定的某个地点瞥见她的那一刻的来临。但他也想阻止自己见她。他在河堤大道上走了很久,想借此使自己累倒,但后来依然睡得很不安稳,还做了一连串不是很愉快的梦。一旦与萧氏签了合约,盖伊心想,一旦他能放手去工作,情况将会有所不同。
萧氏房地产公司的道格勒斯·弗瑞尔依约在第二天早上打电话过来。
“汉兹先生,”他粗哑的声音缓缓地说着:“我们收到跟你有关的一封十分奇特的信。”
“什么?什么样的信?”
“是有关你妻子的事。我不知道——要我念给你听吗?”
“请念。”
“‘敬启者:你们无疑会有兴趣知道,盖伊·丹尼尔·汉兹的妻子在去年六月遭人杀害,他在此案中扮演的角色比法庭所知的还要重要。这个内幕消息很可靠,而且消息来源也知道这件案子不久将重审,届时将证明他的真正罪行。’
——我相信这是一封怪信,汉兹先生。我只是以为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当然。”
麦尔斯在室内一角,和每天早上一样镇静地伏在制图桌上工作着。
“我想去年我听说过——呃——这件不幸事件。不可能重审,对吗?”
“当然不会重审。我根本没有听说这件事。”
盖伊诅咒着自己的混乱表现。弗瑞尔先生只是想要知道他是否能无所顾忌地进行工作罢了。
“抱歉,我们对那项合约还没有拿定主意,汉兹先生。”
萧氏房地产公司等到次日早上才告诉他,他们对他的制图并不十分满意,事实上,他们对另一位建筑师的作品深感兴趣。
布鲁诺怎么发现有关这栋大楼的事呢?盖伊心中一阵纳闷。但方法倒是有无数个,可能报上提过——布鲁诺对建筑业新闻的消息可灵通得很——或是布鲁诺可能在他不在办公室时打电话来,不经意地从麦尔斯口中得知此项消息。盖伊再看看麦尔斯,怀疑他是否曾在电话上和布鲁诺说过话,但其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既然这栋大楼的生意飞了,他开始以反向的角度来看待此事。到今年夏天为止,他将没有预算中的闲钱。面子也没了,在福克纳一家人面前没有面子。他从未有此经验——让他痛苦到极点的程度不下于其他任何原因——眼看着一件创作终成泡影,他深感挫折及痛苦。
布鲁诺迟早会把此事——告诉他的客户。这就是他威胁要毁了他的事业而做出的举动。他还要毁了他和安的生活?盖伊想到她,心中就闪过一阵痛楚。他似乎有好长一段时间忘了他爱她。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某件事,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他感到布鲁诺正在摧毁他去爱人的勇气。从他忘记把自己最好的一双皮鞋送到阿尔顿哪一家修鞋店修补,而最后就当作是丢了一双鞋一事看来,每一件最小的事都会加深他的焦虑;那双鞋似乎已经超过了使用限度,他也怀疑修鞋店的人能把它们补好。
办公室内,麦尔斯忙着他例行的制图代理工作,而盖伊的电话都没有响过。盖伊以为,布鲁诺都没有打电话来,是因为他要让自己的焦虑感不断增强,然后才会乐于再听到他的声音。而对自己感到嫌恶的盖伊在中午时下楼去,在麦迪逊大道上的一家酒吧内喝着马丁尼。他预定要跟安共进午餐,但她拨电话过来说不去了,他记不得是为了什么原因。她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很冷静,但他认为她并未说出任何不跟他共进午餐的真正理由。她当然没有说她是要去为他们的新居买些东西,否则他会记得这个理由的,或者他会记得吗?或者她是在报复他没有依约在上周日出来跟她的家人共进晚餐?上周日他过于劳累和沮丧,无法见任何人。他和安之间似乎展开了一场安静的暗地争执。最近,他觉得自己太凄惨了,不愿拖累她,而她也在他要求见她时,假装太忙了,无暇见他。她在忙着计划他们新居的事,还有忙着跟他起争执。这根本说不通嘛,除了逃离布鲁诺,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是说得通的。这样做了也说不通,在法庭中将会发生的事也无法说得通。
他点燃一根香烟,然后注意到他早点了一根。弓身伏在闪亮耀眼的黑色桌子上,他吸着两根烟。他的两臂、两手和两根烟似乎映现在桌面上。下午一点十五分,他在这里做什么?喝下第三杯马丁尼,变得晕沉沉,使自己无法工作,假装有工作要做吗?深爱着安、建造了帕米拉大楼的盖伊·汉兹?他连把马丁尼酒杯丢向角落的勇气也没有。假定他完全灭顶了。假定他真的为布鲁诺去杀人。如布鲁诺所言,当他家里只有他父亲和管家时,事情会十分简单,而且盖伊对这屋子的熟悉度超过他对梅特嘉夫老家的熟悉度。他也能留下不利于布鲁诺的线索,把路格手枪留在房间内。这个想法渐渐成了简单的具体要点。他不知不觉地握住拳头对抗布鲁诺,接着双手在他眼前置于桌上紧握成拳的无力感使他深感羞愧。他绝不能再让心思重回这一点上,那正中布鲁诺下怀。
他在盛了水的玻璃杯中浸湿手帕,抹了一把脸。刮胡子时留下的伤口开始刺痛,他从身旁的镜中看着伤口,它开始流血了,一道细小的红疱就在他下巴微凹处的一侧上。他想要一拳打在镜中人的下巴上。他猛地站起身,走去付帐单。
不过一旦曾这么想过,他的心思就很容易便重回原点。在失眠的几个夜里,他模拟杀人过程,这像安眠药似地使他安静下来。这不是谋杀,而是他为了摆脱布鲁诺影子所做出的举动,刀子一挥,切去恶性的病态根源。在夜里,布鲁诺的父亲不是人,而是个物体,一如他自己不是人,而是一种力量。去杀人,把路格手枪遗留在房间内,去遵循布鲁诺的指示而至被定罪和死亡,这是一种净化情感的方法。
布鲁诺送他一个四角镶金边的鳄鱼皮皮夹,里头还有G.D.H,他的名字缩写。“我认为这看起来很像你,盖伊。”内附的短笺写道,“请不要让事情搞得很棘手,我非常喜欢你呢!仍是朋友的布鲁诺。”盖伊挥臂把皮夹丢进街上的垃圾筒中,接着又偷偷把它塞进口袋。他不喜欢丢弃漂亮的东西,他会想出处置它的其他办法。
同一天早上,盖伊婉拒了一家电台请他演讲的邀约,他此刻不宜工作,他也知道这一点。那他为什么还一直去办公室呢?他该乐得整天醉醺醺的,尤其乐得整晚烂醉如泥。他注视着他的手一再转弄放在桌上的折叠式罗盘的动作。有人曾告诉过他,他的双手像圣芳济教派的托钵僧。在芝加哥的提姆·欧弗拉提这么说过。那一次他们正坐在提姆位于地下室的公寓中吃着意大利面,谈论着何希耶,以及许多建筑师似乎天生拥有雄辩能力,这种能力乃伴随这个职业自然而生,能有这种能力是多么幸运啊,因为你通常得靠嘴吃饭。当时即使有蜜芮恩正在榨干他,一切都还算顺利,只不过原来应是一场清爽的战斗,到头来不知怎地却困难重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翻转着罗盘,手指滑到它的下方,再翻转它,直到他认为这样做的噪音可能会干扰到麦尔斯才作罢。
“发泄一下嘛,盖伊。”麦尔斯和善地说。
“没什么好发泄的。一个人总有崩溃的时候。”盖伊用十分冷静的音调反击回去,然后欲罢不能地又说:“我不需要忠告,麦尔斯,谢了。”
“听着,盖伊——”
麦尔斯瘦长的身子站起,脸上带着笑,一派平静的样子,但他并未从他书桌的那一角走过来。
盖伊从门旁的衣架上取下外套。
“抱歉,咱们就忘了这回事吧。”
“我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是婚前紧张症啦。我以前也曾这样。我们下楼去喝一杯,你看怎么样?”
麦尔斯的亲昵表现冒犯了盖伊,激起盖伊从来不知道的某种尊严。他无法忍受麦尔斯无忧无知的脸孔和他沾沾自喜的陈腔滥调。
“谢了,”他说:“我实在不想去。”
他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
23
盖伊再瞥了一眼对街成排的褐石建筑,当然他曾见过布鲁诺在那里出现。他的两眼发疼,正和微暗光线抗斗地四处游移着。他看到他,在黑色大铁门那里,实际上他并不在那里。盖伊转身,跑着爬上阶梯。他有今晚威尔第歌剧的几张门票。安将在八点半到剧院去和他会面。今晚他并不想见安,并不想感染安的那种快活,并不想疲于假装自己已经感到好多了。她很担心他失眠的情形。并非她话多,而是她话少惹恼了他。总之,他并不想听威尔第的歌剧。他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去买威尔第歌剧的门票吗?他是想做些什么事来取悦安,但她也不是非常喜欢这出歌剧,那么买票去看他们两人都不喜欢的东西岂不是很疯狂吗?
麦考士兰太太交给他一个要他回的电话号码。他认为它看起来像是安的某个姨妈的电话号码,心中希望安今晚可能会很忙。
“盖伊,我看我是去不成了。”安说。“茱莉姨妈要我去接的那两个人要吃完晚餐后才会到。”
“没关系。”
“我没办法开溜。”
“真的没关系。”
“可是我很抱歉。你知道我礼拜六以后就没有见过你了吗?”
盖伊咬着舌尖。对她的黏人,她的关心,甚至以前是令人如沐春风的清晰、轻柔说话声都感到一种实存的排斥——这一切似乎在显示出他已不再爱她了。
“你今晚为什么不带麦考士兰太太去呢?我想你这么做会很好的。”
“安,我一点儿都不在乎。”
“没有再收到信吧,盖伊?”
“没有。”
她已经问他第三次了!
“我是真的爱你。你不会忘记这一点,对吗?”
“不会的,安。”
他飞奔到楼上他的房间里,挂起外套,盥洗一番,梳了梳头,然后就立刻没事可做了,而且他想要安。他非常想要她。他怎么会疯到竟以为他不想见她呢?他在口袋里摸索不着麦考士兰太太交给他的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随即冲下楼去,在走廊的地板上寻找纸条。不见了——仿佛有人故意把它拿走,和他作对似的。他透过有蚀镂图案的前门玻璃向外窥探。布鲁诺,他心想,是布鲁诺拿走纸条的。
福克纳家的人一定知道她姨妈的电话号码。他要去见她,和她共度这个晚上,即使这意味着要和她的茱莉姨妈共度一晚也无所谓。在长岛的那支电话响了又响,就是没有人接。他试着回想她姨妈姓什么,却想不起来。
他的房间似乎充斥着触手可得而悬浮不沉的寂静。他瞥一眼他沿着四壁筑起的低矮书架,瞥一眼壁上托架中麦考士兰太太给他的常春藤,瞥一眼台灯旁空荡荡的红丝绒椅子,弊一眼床头上他亲笔所画并题了“梦幻动物园”之名的黑白素描,瞥一眼遮住他的小厨房的方平织纹粗棉布帘。几近厌烦地,他走过去把帘子推开,并站在帘后向外望去。他有股十分确定的感觉,觉得有人正在这房间内等着他,但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他拿起报纸,开始看起报来。
过一会儿之后,他人已在一家酒吧内喝着第二杯马丁尼。他得睡觉,即使这意味着独酌,他嗤之以鼻的独酌也罢。他一路走到时代广场,理了个头,又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夸脱的牛奶和两份小报。在写了一封信给他母亲之后,他心想,他要喝些牛奶,看看报纸,然后上床睡觉。也许在他进房间时,地上可能有安的电话号码呢。但地上什么也没有。
大约凌晨两点时,他爬下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饥肠辘辘却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