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今晚好像可以打电话叫蜜芮恩出来谈谈,而且一切将十分顺利。”盖伊慢条斯理地说。“我好像可以说出我该说的话。”
“电话就在那儿呀。”安非常正经八百地说。
几秒钟过后,他听见安的叹气声。
“几点了?”她坐起身问。“我跟妈说我十二点会回去。”
“十一点七分了。”
“你不觉得有点儿饿了吗?”
他们从楼下餐厅点了些东西上来吃。送来的火腿片和蛋糊成一盘朱红,但他们认为味道还相当不错。
“我很高兴你到墨西哥来。”安说。“墨西哥像是某样我熟悉而你却不认识的东西,我希望你对他有所认识。只有墨西哥市与众不同。”她一边慢慢地吃东西一边继续说:“它跟巴黎或维也纳一样有古都风情,无论曾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你都会想重返此地。”
盖伊皱起了眉头。有一年夏天,他跟一位叫罗伯特·崔哲的加拿大工程师去过巴黎和维也纳,当时两人都身无分文,那并不是安所知的巴黎和维也纳。他低头看看她递过来的奶油甜卷。有时候他强烈地想要知道安所知的每项经验,想知道她重年时每个时刻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不论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是什么意思呀?”
“我的意思是说不论是否生了病,或是遭抢劫。”她抬头看他,笑了笑。但房内灯光从她的灰蓝色眼眸中透出新月般的白热之光,增添她脸上一股神秘的哀戚感。“我想是它的矛盾让它如此迷人吧。像有些具有不可思议的矛盾特质的人也特别迷人。”
盖伊凝视着她,一只手指钩在咖啡杯把手上。不知怎么地,她的心情,或者也许是她所说的话,让他自觉矮了一截。
“很抱歉我毫无任何不可思议的矛盾特质。”
“噢—呵—呵!”
然后她突然爆笑出声,那熟悉的欢乐笑法,即使在她嘲弄他,即使在她不打算为自己辩白的时候,都会让他大为高兴。
他跃身站起。
“再来些蛋糕如何?我要像个精灵般变出一个蛋糕,一个神奇的蛋糕!”
他从他的小提箱一角取出一个饼干盒。他一直到此刻才想起这个蛋糕,它是他母亲用他常在早餐时盛赞有加的黑莓酱为他焙制成的蛋糕。
安打电话到楼下酒吧,点了一种她知道的特殊利口酒。这种利口酒跟那个紫色蛋糕一样是深紫色,盛在大概不比一根手指大的有脚玻璃杯中。侍者才刚离去,他们正举杯欲饮之际,电话铃声大作,急躁而叨絮。
“大概是妈打来的。”安说。
盖伊接起电话,听见一个在跟接线生交谈的模糊说话声,接着这声音渐渐增大,又焦虑又高亢,是他母亲的声音:
“喂?”
“喂,妈。”
“盖伊,出事了。”
“怎样了?”
“是蜜芮恩。”
“她怎么了?”
盖伊把话筒紧压在耳朵上,转身面向安,只见她正看着他,而且变了脸色。
“她被人杀死了,盖伊。昨晚——”她停了下来,不说话。
“什么,妈?”
“是昨晚发生的事。”她说话的声调高亢而慎重,盖伊一生中只听过一两次母亲用这种口气说话。“盖伊,她被人谋杀了。”
“谋杀!”
“盖伊,什么?”安边站起身边问。
“明晚在湖边发生的。警方什么都不知道。”
“你——”
“你能回家来吗,盖伊?”
“好的,妈——她怎么死的?”他愚蠢地问道,手上绞弄着电话线,仿佛他可以从它两个旧式的零件中绞弄出消息似的。“她怎么死的?”
“被掐死的。”简单的一句回答,然后是一片沉寂。
“你有没有——”他开口问,“是——”
“盖伊,什么事呀?”安扯住他的手臂。
“我会尽快赶回家,妈,今晚。不要担心。我会很快回去的,再见。”他慢慢挂上电话,转身面向安。“是蜜芮恩出事了。蜜芮恩被人杀死了。”
安低声说:
“你刚刚说——被谋杀?”
盖伊点点头,但他突然想到这可能是误传。如果这只是个传闻——
“什么时候的事?”
但这是昨晚的事。
“她说是昨晚。”
“警方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我今晚就得走了。”
“我的天哪。”
他看看静止不动的站在他面前的安。
“我今晚就得走。”
他再说一次,感到一阵目眩眼花。然后他转身来到电话前,拨电话预打机位,但最后却是安替他订的机位,她在电话里快速的用西班牙语订妥。
他开始整理行李。把他少得可怜的几件东西收进小提箱中这一件事,似乎就花了他几个小时。他凝视着棕色大书桌,心里纳闷着是否已查遍书桌每个抽屉,以确定每件东西是不是都拿出来了。这时,在他见到白屋景象的地方,出现了一张笑脸,先是新月形的嘴,然后是整张脸——布鲁诺的脸,他的舌头淫猥地卷舔着上唇,接着是无声的抽搐式笑声再起,晃动了悬在额前的条状发束。盖伊对着安皱眉。
“怎么了,盖伊?”
“没什么。”他说。
他看起来有什么不对劲吗?
14
人是布鲁诺杀的吗?当然,不可能是他,但假定是他杀的呢?警方抓到他了吗?布鲁诺告诉警方这谋杀案是出自他俩的计划了吗?盖伊可以轻易想像出布鲁诺歇斯底里地说出一切的景象。像布鲁诺这样神经过敏的孩子,你永远预料不到他们会说出什么话。盖伊追寻他们在火车上对谈的模糊记忆,试着回想他是否在开玩笑、生气或酒醉的状况下,说了什么可能会被视为同意布鲁诺疯狂主意的话。他没说过类似的话。为了反驳这个否定的回答,他衡量了布鲁诺的来信,这封信的内容他一字不差地都记得:
我一直想着我们为几桩谋杀案构想的点子。计划可以执行,我敢很肯定的说。我无法向你表达出我对这点子最高度的信心——
透过机窗,盖伊俯视窗外一片全然的黑暗。他为什么不比先前更焦虑呢?在昏暗的圆筒机身内部,有一道点燃香烟的火柴亮光,墨西哥烟草味道很淡、很苦,而且令人作呕。他看看表:四点二十五分了。
天快亮时,他睡着了,屈服于似乎要拆毁飞机,拆毁他的理智,继而将碎片飘散于空中的马达摇晃怒吼声。他醒来时面对的是个灰阴的早晨,脑中有个新想法:蜜芮恩的情人杀死了她。事实显而易见,大有可能。他在争吵中动手杀死她。大家常在报上看到这一类的案例,受害者也常是像蜜芮恩这样的女性。他在机场买的小报上的头版新闻就有一则女子谋杀案件——虽然他差一点就为了找一份美国报纸而错过班机,但仍无法找到美国报纸——而且有一张她的墨西哥情人手握着凶刀露齿而笑的照片,盖伊开始看这一则新闻,才读第二段就感到厌烦了。
一位便衣男子在梅特嘉夫机场迎面向他走来,问他是否介意回答一些问题,于是两人一同坐上了一辆计程车。
“警方找到凶手了吗?”盖伊问他。
“没有。”
那便衣男子一副疲惫的样子,仿佛一夜没睡,跟老旧的北侧法院里其他的记者、职员和警察们一样。盖伊四下环顾这木造大房间,不自觉地搜寻布鲁诺的踪影。他点燃一根香烟,坐在一旁的男子问他是什么牌子的烟,然后接下盖伊递给他的烟。这些是他在整理行李时,从安那里摸来的贝蒙特烟。
“盖伊·丹尼尔·汉兹,梅特嘉夫安布洛斯街七百一十七号……你什么时候离开梅特嘉夫的?还有你什么时候抵达墨西哥市的?”
椅脚擦滑声。一位静默无声的打字员开始敲打键盘,记录他们的谈话内容。
另一个挂有徽章的便衣男子大跨步地走上前来,他的夹克敞开,袒露出便便大腹。
“你为什么跑去墨西哥?”
“去拜访一些友人。”
“谁?”
“福克纳一家人。纽约的艾立克斯·福克纳。”
“你为什么不告诉令堂你去哪儿了?”
“我有告诉她呀。”
“她不知道你在墨西哥市的落脚处。”便衣男子口气温和地告诉他,又参看了他的笔记。“你星期天寄了封信给你太太,要求离婚。她怎么回答?”
“她说要跟我谈谈。”
“但你不想再跟她谈了,是吗?”一个清晰的男高音问话声传来。
盖伊看看那位年轻的警官,闷不吭声。
“她的孩子是你的吗?”
他正要回答,却有人插嘴。
“你上个星期为什么回来得州见你太太?”
“你不是急着想离婚吗?汉兹先生?”
“你和安·福克纳谈恋爱了吗?”
一阵笑声。
“你知道你太太有个情人,汉兹先生。你嫉妒吗?”
“你正利用那孩子来达成你离婚的目的,不是吗?”
“就是这样!”有人说。
一张照片被推送到他面前,而在照片显现出一张黑发长脸、英俊傻气的棕眼和有凹痕的男子气下巴之前,这影像就勾起他的怒气——它可能是一张电影明星的面孔,而且不必别人告诉他,他也知道这人是蜜芮恩的情人,因为这是三年前她所喜欢的那种面孔。
“没看过他。”盖伊说。
“你不曾跟他谈过话吗?”
“没有!”
盖伊的嘴角牵起一丝苦笑,然后他觉得他也该像个小孩般大哭一场。结束后他在法院前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在回家的路上,他看了《梅特嘉夫星报》头版上占了两栏的新闻:
警方仍在搜索谋杀女子的凶手
六月十二日一警方仍在搜索杀害本市市民蜜芮恩·乔艾斯·汉兹太太的凶手,被害人是在星期日晚上在梅特嘉夫岛上,被一位不知名的杀手掐死。
两位指纹专家今天已抵达,他们将努力把从梅特嘉夫湖出租小船码头的数艘小船和船桨上采得的指纹分门归类,加以确认。但警方和探员认为采得的指纹恐怕过于模糊。有关当局昨天下午表达了此罪行可能是疯子所为的想法。除了可疑的指纹和在命案现场附近的几枚足印之外,警方尚未发现任何重大的线索。
在审讯中,据信最重要的证词将由现年三十岁的休士顿码头装卸工人欧文·马克曼提出,他是死者的密友。
汉兹太太的葬礼今天在瑞明顿公墓举行。送葬行列在今天下午两点从学院大道上的豪威葬仪社出发。
盖伊用一根快抽完的香烟点燃另一根。他的两手仍在打颤,但却隐隐觉得好些了。他不曾想过是疯子干的,说是疯子就把此事简化成一种可怕的意外了。
他母亲一手拿着手帕压住太阳穴,坐在客厅的摇椅中等他,但他进门时,她并未起身。盖伊拥抱了她一下,亲吻她的脸颊,见到她没哭便放了心。
“我昨天都跟乔艾斯太太在一起,”她说,“但我就是没办法去参加葬礼。”
“你没必要去参加,妈。”
他瞥了一眼手表,知道已是两点多了。刹那间,他觉得蜜芮恩可能被活埋,她可能会清醒过来,大声尖叫抗议。他一转身,用一手抹去前额的冷汗。
“乔艾斯太太问我,”他母亲轻声细语地说,“你是否可能知道些什么事。”
盖伊再次面对她。乔艾斯太太十分怨恨他,他知道。现在他为了她可能对他母亲说了什么话而痛恨她。
“不要再跟她们见面了,妈。没有必要,不是吗?”
“是呀。”
“还有,这段时间你辛苦了,谢谢。”
在楼上他的大书桌上,他发现了三封信和一个有圣塔菲商店标笺的方形小包裹。包裹内是一条蜥蜴皮编织成的细皮带,皮带上有个作成像H字形的银制皮带扣。包裹内还附有一张短笺:
去邮局途中遗失了你那本柏拉图的书,希望这东西能稍做补偿。查理
盖伊拿起用铅笔写就的圣塔菲饭店专用信封,里头只有一张小卡片,卡片背后写有:
梅特嘉夫是个好镇
他把卡片翻转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上头的字:
二十四小时营业
唐诺文计程车行
风雨无阻
请电二——三三三三
安全/快速/服务周到
卡片背后文字的下头有字被擦去的痕迹。盖伊把卡片拿到灯光下,辨认出两个字:神灵。这是梅特嘉夫一家计程车行的名片,但却有人从圣塔菲把它寄出来。卡片没有什么意思,不能证明什么,他心想。他把卡片、信封和包裹的包装纸都揉丢进字纸篓中。他憎恶布鲁诺,他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