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男人说,带他走进一间凌乱放置着钓具的房间。格兰特忽然对自己
刻意丑化股票经纪人觉得有点内疚,暗自祈祷他能宽宏大量不破坏他的假期。等真
见到本人时,他改变了他的想法。他拿出他的警察证件,对方的惊讶之情让他十分
得意。他这一身无懈可击的旧钓客装扮让人自叹弗如。
“探长,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
“我要你让我在芬莱湖钓一阵子鱼。我想最多两天就好。我要追捕的人在附近,
惟一不会打草惊蛇的办法就是让我伪装成钓客。我原先以为葛宁的旅馆会有自己的
钓场,但是显然没有。我意不在钓鱼,但这是个不错的点子,我不会惊扰到这条河
里的任何东西。”
出乎他意料的,德莱斯戴尔先生严肃的脸上展现一抹笑容,“探长,我才不在
乎你的点子在这种情况下有多独特,你这个人有多么不同凡响。从1945年起,就没
有人会到这里来找人了,这真教人不敢相信。嫌犯藏身在卡耳尼许,苏格兰场探长
前来缉凶! 怎么搞的,方圆几英里内最大的恶行就是喝醉酒和无能。”
“我要找的人可能就是这么想。”格兰特无奈地说,“不管怎么样,如果你准
许我在附近钓鱼,我向你保证不会打搅你太久的。”
“你当然可以钓鱼,随便在哪里都行。我现在要到河的上游去,你要不要跟我
来? 我可以给你介绍这儿最棒的潭。如果你真的打算钓鱼,你最好在这里钓个十天。
叫你的跟班先回葛宁去吧。”——洛蒂正站在敞开的窗外,和女服务生用高八度的
苏格兰盖尔语谈天说笑,完全不理会同行的那位绅士。“要他不用再回来了。你下
午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送你去。”
这位其貌不扬、号称吝啬的人出人意料的亲切令格兰特喜出望外。格兰特遣返
以副官般的敬畏接受命令被解雇的洛蒂,然而临走前,却不智地用他和女服务生对
话的方言破口大骂愤然离去。仿如受惊的母鸡冲出鸡栏时为了自卫发出的示警。等
嘈杂声远去,德莱斯戴尔先生一语不发地开始收拾钓具准备到河边去。他不再多问,
格兰特心里很感激。德莱斯戴尔先生并非刻意地打破寂静谈到河流的状况,两个热
爱钓鱼的同好滔滔不绝地聊起钓鱼。他们从河的右岸上行——对岸就是卡耳尼许村
和牧师会馆——德莱斯戴尔介绍潭和它的特色。黄褐色、狭窄、圆石河床的河流不
到六英里长,水势汹涌流经山丘泻湖,经过静止的水坑缓冲后,从卡耳尼许注人海
洋。
“我猜你想往村子的方向走,”德莱斯戴尔说,建议格兰特朝山丘的尽头往上
走,离开河流的下半部,格兰特欣然同意。在他们经过牧师会馆对岸时,格兰特说
:“那栋房子是牧师会馆吗? 苏格兰的牧师似乎过得蛮不错的。”
“的确如此,”德莱斯戴尔极表赞同,却没有对这个话题作更进一步的讨论。
格兰特打量着这栋房子的规模,询问他们接不接受寄宿。德莱斯戴尔说就他的记忆
以来,他们从不接受寄宿,他重述洛蒂所说有关夏天寄宿一事。他以不谙世故的突
兀带着格兰特离去,抵达另一处景观,很亲切地让格兰特知道,在有必要的时候,
他有一个投其所好的盟友。
格兰特决定在距牧师会馆两百码的地方开始钓鱼,他放慢动作,边钓边留意宅
院里车辆进出的情况。靠他这边的河岸有条勉强可称得上是马路的车道,而对岸,
就他视线所及,只看到一条钓客或仆人的脚印走出来的羊肠小径,任何人要到上游
去,必须先经过他目前所在的位置。
牧师会馆被石墙环绕,背对他,面朝公路。墙内种的一排枞树恰如其分地遮蔽
住房子的细部,只有石灰粉饰的光泽和屋顶的八根烟囱显示出它的存在。庭园的墙
后坍在河岸上,河畔靠围墙的中段部分是高地著名的坚实耐用的铁门。虽然他看不
到房子正前方的公路,但是他可从另一边远眺整条路。没有人出入宅内能逃得过他
的监视。在最理想的状况下,他可以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在那里待上一整天。格兰
特朝泛着粼粼波光的褐色湖水抛下第一竿,感受美妙的生命。这天的阳光太大其实
不适合钓鱼,他随便抓个东西遮阳:就在这时,大鱼上钩了。没有人注意到牧师会
馆有个陌生人造访,而他手中掌握的线索也只是是布莱辛顿楼上的房间空无一人。
然而现在,格兰特强烈的第六感告诉他,他要抓的人就在里面。
在他开始钓鱼前已经十一点。一个多小时以来,除了他自己外,没有其他人类
活动打破早晨的宁静。牧师会馆两管烟囱徐徐朝清朗的天空喷出白烟。潺潺水流声
持续它的节奏流过他脚边,眼下的河水湍急地滑过。远在他右侧,桥的后方,海岸
边一排石灰房屋像是荒原里微不足道的景致,在阳光的照射下仿如舞台的背景,一
片平静。格兰特开始觉得这一切像幅画,正如他早年学法文时对法国的意象,仅有
身历其境才可能让这幅画更完整。他此刻不是苏格兰场的格兰特,他是名钓客,魔
法师用魔杖轻轻一点而成的钓客。邮差从村里过来,两脚轮流使劲踩脚踏车踏板,
解开了这个魔咒。那幅画仍存在,而他却不再是其中一角。它是个舞台的布景——
很小的陈列品中的一样——而他是个巨人,能任意耍弄整个魔术盒。就在他这么想
的瞬间,牧师会馆矮墙边的铁门大开,一个女孩走出来,后面跟着一名男子。他们
有说有笑地勉强关上铁门,绕向通往桥边那条惟一的小径。格兰特位于离房子将近
一百多码远的上方,他们没有一个注意到他。男人穿法兰绒西装裤及旧军用外套,
头上戴顶帽子。他削瘦的体型看来不像那晚混迹于交通繁忙的史翠德街上的人,格
兰特有点意外。漫长的北上旅程中一直让他悬念的事就是:他一定会将逃跑的凶嫌
绳之以法。一个伦敦赛马赌注登记者的雇员居然没有引起西高地区人的注意,就像
个当地人。这么说,那个人不是拉蒙。他暗自期待他们会上桥往靠他这边的河岸走
过来,而不是朝村里去。不过,如果他们要去村子里的话,他们怎么不从前门出去
沿着公路走? 他满腹疑虑地盯着他们,直到女孩转到桥头上。出乎格兰特意外,他
们竟朝公路直走,经过了卡耳尼许旅馆.。当女孩再次转向河边,她同伴跟上她时,
格兰特感激地松了一口气。他们沿着河边朝他走过来,从他背后几码的路上穿过。
他若无其事地往更远的潭心抛了漂亮的一竿,装作没看见这两个人。一两分钟后,
他们注意到他。塌软旧帽的垂缘几乎盖过他的睑,松垮垮的衣服裹着他,加上他的
靴子,再多疑的眼睛也会被他蒙骗过去。过去从不曾这样:他成了名符其实的道具,
而他却乐不可支。他并未表现出外行人的笨拙引起精明的迪摩小姐的注意——女孩
应该就是迪摩小姐。他这身打扮不但没有招致当地居民的议论,也没有引起她同伴
一丝兴趣。在流水打漩声中,他忽然听见他们的声音顺着水流传来,他们有说有笑,
仿佛是对交情非浅的朋友。他们路过的时候,格兰特不敢左顾右盼,甚至在他们走
远之后,他也不敢即刻盯着他们。如果他现在就转动他的眼珠子,男人好奇的眼光
将会注意到他的脸,暴露出他的身份。等到他们走到上游,他才大胆看着他们。那
是拉蒙吗? 他试着回想男人走路的样子,步伐疲软无力,走路几乎是难以伪装的。
但他还是不能肯定。这时男人忽然回头一瞥,格兰特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脸,但他
的举止已经告诉格兰特他想知道的一切。在他来得及思考前,他的思绪飘回贝德福
街街底,一切仿佛历历在目。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拉蒙。格兰特的心脏怦然作
响。拉蒙认出他了吗? 他不这么想。他为什么会回头? 是不好的预感让他转头吗?
还是他从迪摩小姐那里得知,住卡耳尼许旅馆的人才能来此钓鱼,才放下心来。
现在该怎么办? 到牧师会馆等着他回来立即逮捕他吗? 搜捕令就在口袋里。但
是他突然想更确定——确定他怀疑的可能性——拉蒙真的是杀了索瑞尔的凶手。他
们知道拉蒙在索瑞尔被杀前和他起了争执,而这一点并未经过证实。他与匕首相关
的线索还没有下文。在格兰特亮出搜捕令时,他要确定拉蒙左手有被刀子割伤的新
疤。要是没有,他的案子就功亏一篑。不管他多么笃定,在移送法办前他的证据必
须无懈可击,他们的证据只要有一丝破绽,格兰特就无意逮捕任何人。他得亲自去
造访牧师宅一趟。
这应该不会太难。如果所有的方法都行不通,大不了他就跌进河里等着他们救
他上岸。
他吃着葛宁旅馆为他准备的三明治,圆石上的水起起落落,那对男女回来了,
他们从他的前面游到桥下,往村子的方向去。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他们又出现,沿
着公路走回牧师会馆。已经是午餐时间了。他们在他的眼前无忧无虑地玩了将近一
个钟头。
当一个当地巡警推着爆胎的脚踏车出现在河上游时,他小心翼翼地包好剩下的
三明治,准备继续和少得可怜的收获奋战。巡警看到格兰特,速度放慢了下来——
以他之前悠闲的神情看来,任何事都不会让他停下——格兰特抬起头,他最后停驻
在河边。
“今天手气如何,先生? ”巡警问。他有张蜡像般的粉红脸,圆润却缺乏表情。
黯沉的蓝眼珠和黑色睫毛看起来像娃娃眼睛,亮黑色的胡须参差不齐地蓄在上唇边
缘。他似乎从不蓄意将肥胖松软的身体遮起来,这颗迟缓的脑子恐怕在危急的情况
下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格兰特说他什么也没钓到,又说他没有预期到今天早晨阳光这么大。
“对呀,阳光是大了点。”警察说,“不会太久的,往常不像今天这样,总是
下雨。你会在傍晚前钓到鱼的。”
格兰特明白,高地人一向会说些自认为会让听者觉得舒服的话。“你就没那么
走运了,”格兰特意指指他的爆胎。
“没错,倒霉透了。这种路最容易磨损轮胎。但是我还可以拿到补助,其他人
可就没这么幸运了。罗更先生,你知道的,那个牧师——”他下巴撇向牧师会馆,
“在几天前跟我说,牧师应该像警察一样,也有轮胎补助。他的车一星期内就破了
三个轮胎,就算是牧师也不免为此大为光火。”
“卡耳尼许的车子多吗? ”
“嗯,德莱斯戴尔有两部,我想你已经知道了,罗更先生一部,就这样。其他
的牧师有带跨斗的摩托车。”
要是有人想要租车,该怎么办? 哦,这样啊,旅馆有辆福特可以搭载游客。他
们自己不用的时候,就会租给别人。福特在这名巡警的眼里显然不是部人流的“车”。
过了一会儿,巡警说,“罗更先生到阿克列思东部看望一对刚生出来的双胞胎
去了。”格兰特看着牧师会馆靠葛宁村的那一面,一张面色凝重的脸出现在公路上,
煞有介事地朝上游走。
“我以为这条路只通往隔山的葛宁村。”格兰特说。
“没错。这条公路通往山上,有条沿河的小路一直延伸到你从路边看到的那片
田里,罗更先生正要往那儿去。
这就是他为什么选择走路的缘故,他平常最讨厌走路了。“
巡警待了好一会儿工夫,开心地看着格兰特钓鱼,显然是高兴在一向平淡无事
的眼下找到一件趣事。格兰特暗自盘算着,万一罗更的车突然出现在牧师会馆前,
往葛宁和南部的公路驶去时,他该怎么做。他不能确定拉蒙就是那名旅客。离得太
远,根本辨识不出是谁。在他有所行动前,得把这件事先弄清楚。在究竟要赶紧去
打电话还是继续追踪之间,他必须做出选择。旅馆的福特,他盘算着。
德莱斯戴尔会愿意借车给他吗? 下午的时间慢慢过去,四点钟左右,天光忽亮
忽暗,情况不太乐观。巡警推着脚踏车往村里去,显然忘了要去补胎。仍然没有人
从牧师会馆里出来。五点钟,格兰特吃光剩下的三明治,开始寻求其他强行进入牧
师会馆的可能性。浸在河水中思考——就算没多久——随着暮色降临,他愈来愈沮
丧。思绪的中断和眼前的困境,都被他背后沉重的脚步声奇迹般地解决了。
他转过身去,看到罗更先生站在他背后。
牧师和蔼地跟他道晚安,他挂着鹰钩鼻子的红通通的脸上洋溢着善意。“看来
你今天运气不大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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