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心里放着两颗得来不易的磺胺,另一只手上拿着水瓢。
一帮傻瓜啪啪地鼓掌。磺胺并不可能让我的伤势痊愈,这一切像小丑的闹剧。我颇有台风地把药放进了嘴里,我喝水,从瓢里看见自己,一个憔悴、狼狈、堕落的自己。
傻瓜们在拍巴掌,呱吱呱吱,五湖四海,南腔北调。沉默的阿译嫉妒的看着我,从来没人这样为他叫好。迷龙冲我啪啪夹着大脚趾头,啪吱啪吱。我看着我的药。
这是我的药,不要脸得来的药。这是我的腿,不想被日本人拿走的腿。
我吞下了药,喝了水。“我觉得好多了!”我郑重地宣布,于是又迎来一阵支离破碎的掌声。我看着我的狐群狗党们,摇晃着坐下,然后我狠狠抽了自己的耳光,让他们沉默。
我炫耀,我忏悔,我不知道是在炫耀还是忏悔,“我偷了钱,买了药。我偷了个小姑娘的钱!”
那群混蛋们的反应是我意料之中的,加倍地鼓掌,跺着脚,夹着“财色兼收啊”“不要脸的”这类吼叫。
“我本该跟她拍胸脯,告诉她:‘放心,我把你哥找回来。’要麻你别乐得跟个破尿壶似的,她哥是你们川军团的,一个姓陈的连长。我倒是让她放心了,然后,偷光她的钱。”
没有用的,那帮混蛋“好啊好啊”地继续跺着脚和吹口哨,今晚的油腻让他们比哪天都要更有活力,这让我的忏悔完全成为了炫耀,事实上呢——我也不知道。
我得喊回去才能让他们听到,“要麻!你瓜娃子的认得个姓陈的连长吗?瘦瘦的,挺白净,二十来岁!”
要麻舔了舔仍带着油光的嘴唇,“川军团全死光了撒。我哪认得啥子连长啰。嗳,我认得你个瓜娃子,嗳,你讲的莫不是你自己吧?跟我们咱妹子称哥叫妹的不安好心嘞。”
又是好啊好啊和跺脚吹口哨。我得尽力才能压倒他们,“我是一个混蛋!”
迷龙就吼了回来,“喊什么喊?你虎啊?”
于是一切都平静下来,我虽然仍绷着脸,但被康丫用大拇指把嘴角快扒到了耳根,我的眼睑被他用食指翻得与嘴角快要齐平,让我像足悲伤而愤怒的小丑。
我在那样的一个丑态中被康丫玩弄我的脸皮。就是这样,你造了很多孽,但总被原谅,偶尔你会愤怒,你想这样也行?但就是这样也行。最后你只好想有人比你造了更多的孽,比如说那些让我们一无所有投入战场的官员——你已经屈服了,就这么简单。
混球们在取笑着我的丑态,但一个声音让他们慢慢歇止,那是刚从屋里出来的郝兽医在用勺敲打着空碗。老头子很沉静,他一直在看着我们,但那样的沉静并不能让我们安宁。
郝兽医得到足够的注意后便开口说:“有个事说说吧。我们要被整编了,就最近。”
不辣干净利落地呸回去,“扯卵谈。”这完全代表我们在第一时间内的态度。
郝兽医不笑,因为我们随时打算颠覆他的认真,“扯不过你们。这种事我不会乱说的,我总还算是这地头上仅此一个的医生。”
康丫嘲笑道:“兽医!”
他被躺着的迷龙踹了一脚,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老郝要说的全无兴趣。
郝老头苦笑着说:“病的是你们,治的是我,说我是妇科也只好认命——不讲口水话,今儿有军官来找我,说是要了解散兵的健康情况。他说还会来,还说要打仗。”
沉默。我打了个寒噤。
我总是看见马驴儿那帮货在对着一辆坦克做愚蠢的冲杀,我生平所见最壮烈的场景亦让我胆裂心寒。
“我不想再去北边了。”我愣了一会儿,发现所有人都在瞪着我,于是我明白刚才是我自己在说话。
郝兽医解释:“谁说的北边?南边。是去南边,缅甸。”
沉默。沉默中蛇屁股去摸郝兽医的额头,被勺子给揍了,老头儿心好,可不妨碍其嘴损和手狠。
蛇屁股舔着自己的手,好像唾沫可以止痛,“兽医啊,你要是也病了,我给你煲骨头汤。”
要麻同意,“是啊。缅甸,那就是远征军,嫡系去的。英国人帮忙,美国人出钱出枪,啥都有,啥都不缺,这样的肥差美差,后娘养的你我,轮得上?”
不辣附和,“兽医睡觉吧,兽医累糊涂了。”
阿译用他的方式表示了质疑,“他们又打了个大胜仗。英国人都服了。”
我难以忍受阿译的词不达意,替他向大家解释说:“阿译的意思是说,这么大的胜仗,跟我们这帮杂牌军绝没相干。”
阿译看了我一眼,很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但他恰巧就是这个意思。
郝兽医并不打算被我们这堆杂牌军推倒,“大概就是要补充兵源,要拿咱们补充兵源,就准是那边伤亡惨重,伤亡惨重就准是没有吵吵的那么大胜。敌军几个月就玩儿完啦,这种话鬼子说,我们也说,都信不得的。”
我们沉默,老头子从下午想到至今,说出来的也是最理智的,正因如此我们沉默。
“就是整一堆炮灰呗!沤出了蘑菇的木头脑袋疙瘩才去!”迷龙鬼叫,他的话伴随着动静巨大的起床,他离开了我们,一路踢凳子推桌子的怒气。
我们愣着,我们看着彼此,这回我们中没有人昏昏欲睡或者嘻笑怒骂。我们无法像迷龙那样干脆地做决定,因为从1931年流亡入关,他已经失望了十一年。我们苍老但不像他那么苍老。远征军是我们的骄傲,即算炮灰也是装备精良的炮灰。做炮灰还是沤蘑菇,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阿译泥雕木塑了一会儿,说:“我要去。我要带着军队从缅甸打回上海。我要给家父报仇。”
然后他蹲在地上哭泣。我们沉默。我开始觉得他的进军路线有点儿匪夷所思,而说话也颇为不自量力,主要是我不想沉默,这样的沉默如同刀割,于是我便打破沉默,刻薄地说:“进军路线有点儿问题,往缅甸打下去很快就下海了,不是上海。”
阿译气恼而尖声地反驳:“我知道啦!”
“……我是一定不会去的。我死过一次了。”我宣言,我离开。只是我尽力在掩饰我那条拖着的左腿。而他们看着我掩饰我的左腿——之前,我一向拖得极为自在,并且以苦作乐地想,小太爷拖出了自己的风格。
我在门廊下,属于自己的那小块角落里躺下。我的腿让我躺得很吃力。今天晚上也会睡得很吃力,但我决定让自己睡着。
阿译在照料他的花树,或者说他不打算让自己睡着。
我一直在看着那条肿得只能斜岔开的左腿,这里晚上的空气潮湿之极,不是下雨却几乎可以清晰看见空气中飘浮的水分子,我看着门廊外飘落的水汽。我一直抓着那个小小的药瓶,瓶子里装得并不满,细碎地在响。我有一条溃烂的腿,像阿译的树一样,它跟别人并不相干。我还有二十粒的磺胺,都在这儿了,弃学从军四年来我得到的全部东西。
在这个清晨的雨雾中,我站得离巷口很远,与其说我很闲散不如说我更像一个窥视者,今天进进出出收容站的人们有些不同于往常,他们多少试图把军装穿得像件军装,而门口的哨兵也居然像个哨兵,他们以前都是把屁股落座在沙袋工事上的。
我一直等到我等的人出来,那是郝兽医,他拖着一辆车,车把上的挽带拖在他的肩上,车上有两具草席掩映下的尸体,老头子要将死人拖上收容站后边的小山上埋葬,他做这件事做得很吃力,但不会有人帮他,大多数人都饿没了体力。
我在郝兽医已经离开巷口一段后慢慢跟了上去,然后接过了他的半副挽带。老头儿用一种并不惊讶的表情接受了我的帮助,在我们慢慢蹭向埋死人的小山时他不发一言。
“一晚上就死俩。那你要送终的就七个了?”
郝兽医对我的计算提出纠正,“早上又来了个疟疾。八个。”
我们不再说话,走向他们的坟墓。
我们并没有力气爬上收容站后并不高的山顶,也没有力气为死人刨太深的坑,实际上当刨好一个坑时我们只有乞求不要有此地常有的暴雨,它很可能把我们辛苦埋下的尸骸曝光于泥石之中。
刨好两个并排的坑后,郝兽医不得不稍事休息,他开始把他带上来的两块木牌子削出可插入地下的尖端。“贵州省武陵县,二等兵冯义”、“热河省赤峰县,上等兵张保昌”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使用过的名字和身份。半山腰上有很多这样的牌子,褪色的墨迹说明了郝兽医为死人归宿所做的努力多半将会是徒劳。我没去加入他,而是用工具加固因昨夜雨水而总是塌陷的土层。
郝兽医完成了他手上的工作后便开始看着我。我拖着一条腿,但是干得很专心,好像这山上就我一人。
老头儿直愣愣地看着我,“你要干啥?”
我看着他,干净而无辜地看回去,“干啥?”
“死人的事你从来都不管的。昨天整那一锅子是见了点儿油,可也不至于让你有心来为死人抡锹把子。”
我做作地叹一口气却叹成了真诚,因为我本来就很想叹气,“聊尽人事而已。”
郝兽医揶揄我,“咋就突然想起人事这出来了呢?”
我看了看他,老头儿不傻,其实老头儿很精,否则他在我们中间会混成另一个阿译——我得小心。我用锹整着土,我不看他,放松是一种技巧。我看着土,说:“不想再这么活着了。我烂的是腿,不能整个人都烂掉。”
我不用抬头也能想得到老头子的表情,忠厚中忽现一丝狡黠,似乎感动,其实是惋惜,“烦啦,我活到五十六了。”
我擅长装傻扮痴,“再活三十二年,我也五十六了。”
老头子不打算跟着我一起装傻,“不管兽医还是人医吧,我是医生呢。烦啦,我跟你说,医生眼里吧,普天下人都是病人。你有病,想我帮你治,你就得说实话。病人怎么能跟医生耍鬼呢?那就是病人并不想好。”
我并不想说,我去停在土道上的车边,我拖他们其中一个的尸体,郝兽医过来帮我,我们让那具尸体进了土坑。郝兽医累得在坑边坐了下来,我也累,但我没坐在老头儿身边,坐在老头身边儿是个考验。
“张保昌,热河赤峰来的,很远呢,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一准儿不想埋在这,这太湿了,也没羊。我是西安人,在西安生到四十六岁,想儿子才搬来中原地方。可我想能埋在西安郊外。你呢,烦啦?”
我开始往张保昌身上盖土,这至少可以缭乱老头的思维,“我还没想死呢。”
郝兽医爬开,避开我抛的土,“二十四的人是不好想这个。想什么吧?直说。”
“想上进。”
“谁头三周就给父母乡亲写了遗书寄回去呢?明明就在收容站里耗太阳耗月亮,倒跟爹妈说大战在即,铁定成仁。这么个上进。”老头子在乐,他在惹我,并且他成功了,我再无法装得阳光,我带一张阴郁的脸,愤愤往张保昌身上抛洒湿土。
写遗书,是全军尽墨后我在愤世嫉俗中干的傻事,一封千秋英烈杀身成仁的遗书甩回去,省得再听到来自父母、来自未婚妻文黛、来自校友们的勉励和鞭策。被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痛地称为国之脊梁,我宁可做足死人。
我阴郁甚至是暴戾地说:“就想他妈上进。”
郝兽医毫不客气地赏我一句军骂,“你妈拉个巴子。”
我平静地还击,“妈拉你个巴子。”
“我知道,你明天还会来,来了还是这套死鬼都不信的话。我也跟你说,病人跟医生捣鬼,你只好烂死在收容站。你不说真话。”他说的是实情。我尽量收拢我的戾气,“想跟小日本再打一仗。”我诚实而壮烈地说,一点儿也不像收容站里那个会用所有花招来保全自己的孟烦了。
郝兽医宣判道:“烂死。”
我毫不气馁地坚持,老头子胜在猴精,但老头子会输在心软。“想治好我这条腿,再去跟该死的小日本干一仗。”觉察到份量不够的我更加壮烈地说。郝兽医心照不宣地看着我,后半句他会当我在山顶大风中放的一个响屁。
老头儿在苦笑,“孩子嗳,别搞这个了。我都知道你那破肝长成啥样。”这是他表示不相信的口头禅,似乎被他怀疑的人肝都会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我的破肝长得跟你们普天下所有破人一个样。”
郝兽医摇着头,“有那一肚皮冤气怨气,谁斗嘴斗得过你?你爱听不听,我真想放你去跟日本人打一仗。你真该去跟日本人再打一仗,你那腿也真需要大治疗。可你那腿根本打不了仗,你心里也怕了打仗,你只想你的腿,你不想打仗。”
我拄锹了,话都挑这步了,不用再装了。
“美国人掏钱掏枪,不光是枪还有飞机大炮,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