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啸卿:“闭嘴。你必须在我身边。谁人想做怪胎?我委你以咒骂我的重任。”
张立宪很失落,但我知道他们终于和解,永远不会谅解,但终于和解。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尽管他现在看起来真是很想说话,我们就看着晨光。
我看着清晨,我想着迷龙、兽医、豆饼、所有的死人和我将死的团长,我想希望、活力、善良、幽默、淳良、宽容,他们留给我的,有没有可能一起活在我的身上。
后来张立宪下车去撒野尿,他转了身,跑向一处树丛,都没动裤子就跑了回来。事到临头就又一回事,他慌里慌张,哭腔哭调:“来了!来了!”
确实来了,先出来的是行刑队,那他们的靶子也将在随后。我看见克虏伯也在里边,和别人一样竖端着枪,有炮灰团的人参与行刑以后对唐基地划立场将是很好的说词。而克虏伯的表情以前有多呆滞,现在还是一样呆滞。我瞪着他,他也看见了我,我知道在他的眼里我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但他原来有多呆滞,现在还是一样呆滞。
张立宪站在车边,悲痛地发着呆。虞啸卿在车上抓起一根烟,那还是昨晚张立宪给他时落下的,然后翻身下车,于是张立宪也醒了。紧跟在他的师座后边。我没动窝,只是脖子和身子都完全拧向将死之人会出来地方向。我没有勇气靠近。
那家伙终于出来了,被审问我的那些便衣们押着,还有唐基,唐基离他很远地和人说着话,平淡得倒好像送客一般,看见我们时他也没什么惊讶——一定是早有人告诉他了。而死啦死啦现在终于着好了正装。着得散漫,像他一向以来一样,从来就不会好好扣上颈根下的扣子。
虞啸卿便顶在那小队人马的锋头撞了过去,什么也没说,把那根烟几乎捅到了死啦死啦的嘴上。我想那是他最大的歉疚和敬意吧,反倒说不出来。
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便乐,身后的唐基止住几个想要插手的便衣。
死啦死啦:“谢谢师座,终于顾全到了小节。”
他掏出火柴点上了他的烟,就是我给他的那盒,几乎是满的。但他现在用最后一根火柴点上了烟,把那个空盒子扔在地上。
我看着,心里在打突,脑子在发木,他脖子上挂的那发臭弹不知去向了。只空余了一根挂索,我长久来实在已经看成了习惯,那是除了我绝不会有人注意的环节。他也看出了我的犹豫,便向我招了招手,嚷嚷。
死啦死啦:“狗肉!”
那便算托孤了,我木然地点点头。
然后他一口便把那根烟卷下去了三分之一。向着虞啸卿伸手:“总也打过几场惨烈地战。再给我摸摸枪。”
对虞啸卿来说那是绝不犹豫的,他拔出那枝南部递过去。他实在太理解这种要求。枪半路被一只手截了,手来自那些便衣。
便衣:“他这条命要留着正法的。”
死啦死啦还在那里涎笑:“对,得在法定时间用法定的招报销——给我那枝枪,否则我要给你们添麻烦。”
那是,他要想给人添麻烦一定能添上很多麻烦,便衣也知道这家伙难缠,于是卸掉了枪里的弹匣,不仅是弹匣,连整枪都给卸成了零件。他们玩手枪倒是熟练得很,快速地便还原了,然后想递回虞啸卿手里。
这回又被一只手截住了,是死啦死啦的手,好像迫不及待,他直接从便衣的手里把那枝枪拿到了手里,抚摸了一遍。
死啦死啦:“师座。”
虞啸卿闷闷地:“什么?”
死啦死啦:“西进吧,别北上。”
他摸枪的时候就已经把那个空膛给拉开了,现在他直接把一发子弹填进了枪膛里,快得虞啸卿都没看清他往里边塞了个什么玩意,然后他把枪口塞进了自己嘴里,枪口顶住了上颚——枪声喑哑,听上去像一发臭弹,但是他直挺挺地往后栽倒了,和通常吞枪自尽的人不一样,他的头并没被掀开,甚至连弹孔也没有。
一秒钟地沉默后便炸开了,虞啸卿抱住了他,张立宪在摇撼,唐基和那帮便衣的头子同时在发号施令,急救的,搜索的,往楼里冲的,往空地上跑地,根本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枪立刻被便衣抢走了,虞啸卿从地上捡起一个弹壳,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
我慢慢地下了车,木立在车旁。我不打算过去,他如果决定死了,那就没人拦得住了,他也一定能死得让人回天乏术。
便衣头子在那里嚷嚷:“哪里来的子弹?”
他的手下倒还比他好点,因为眼下的麻烦似乎主要由他们的头儿承担:“他脖子上挂了颗子弹!”他把那条空索给拉出来:“没啦!”
便衣头子:“那就是弹头加了个空弹壳!火药都倒光啦!否则能让他带进牢?!”
我听见又一声清脆地枪响,我回头,看见峙立在白线边的行刑队里,克虏伯跪着,他跪着,把枪口支在自己的下颏上——他已经把自己的脑袋打穿了。周围乱成了那样,行刑队还要按规章站着严整的队形,一时没人去管他。
我便摇摇晃晃地离开这里,我知道,我的团长和我的团,他们在禅达的生命真的已经结束。
我被叫成白骨精,可立刻就理解了贪吃贪睡的五花肉。他早知道他不会背叛死人和活人,做行刑队只是为了和他的团长死在一起,令下时他会恐怕向他痛恨的任何东西开枪,除了他的团长。可团长没等他就走了,再没人来说打一炮吧,他的生命也丧失了意义。
远处在喧哗,已经确定了死啦死啦的死亡,而克虏伯安安静静跪在那里,像要说我饿了,又像要跳起来说打一炮吧,那不过是他表达自己的两种方式,我们一直因他的呆滞而忽视他的内心,而他心里在翻江倒海。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在翻江倒海。
我一个人在山道上曲里拐弯地走着,有时我很想哭,有时我很想芜
便衣们终于从那间囚室里找到了那发子弹的根源,他们在书里找到了死啦死啦夹进去的火柴梗,每一根的硝石头都已经被剥去。
我走在山道上,禅达在望,但我要去的是更远的地方。
路会很长。
唐基会发现一堆没有硫磺和硝石头的火柴梗,消失了的部分全被那家伙填进了他的幸运弹,那样的子弹伤不了任何人,除了一个敢用弹头撞击上烦,用冲击力让大脑瞬间死亡的人。他终于安宁了。
安宁之前还要制造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枪可是从他不喜欢的人手上接过去的……现在那些人恐怕要费心伪造一个处决现场,再也无法理直气壮。
我真的开始笑了,后来我坐在路边抱着头笑。
一辆车在我面前停下,张立宪开着车追了上来,他把着方向盘,可看起来更像个迷了路的人。
张立宪:“师座让我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一任何地方。”
我上了车,我坐下:“回家。”
张立宪:“……哪里是家?”
我:“他说西进。西进就是家。”
于是张立宪发动了车,西进就是家,西进还有我那些同袍中的幸存者。
我回头眺望禅达,看见一只巨大而凶猛的流浪狗,它再也奔蹿不起来,它像我一样瘸了。
狗肉你知道吗?
我们的车在泥泞坎珂的路中前行,路边的同袍们面黄肌瘦,精疲力尽,每一个都像足了我那些挟着一肚子心事上前沿去和死亡交心窝子的弟兄们。
我现在和那些在路边艰难跋涉的人一样泥泞了,因为我也是跋涉到这里的,打南天门下来之后我第一次有了武装,我看着我同样泥泞里滚过,火焰里烧过的那些炮灰团弟兄们,幸存者们,寥寥的一个排。炮声在响,镇子里腾起爆尘,中国兵的喊杀声,攻势已经发动。
我:“你们来过,这里是铜锭。”
但是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我没来过。”
丧门星把他刚磨好的刀插回了背上:“我来过。”
我便哑然地看着他们,于是我想起那些和我一起来接我父母的人
我父母仍健在,他们倒已经快死光了。”
于是我便换了个话题:“竹内连山就在这里。他最后一个据点。”
没人说话,用不着说。又能如何?杀呗。
我:“团长已经死啦。”
他们只是安静地听着这个事实,他们早知道了,不说也都知道。
我:“你们想死吗?”我这样做着我的战前动员:“现在这里每一间房子都是堡垒,他倒在这里又造了个南天门。你们想死吗?——我想。想死的就跟我来。死不去的就再打那打不完的仗。”
然后我冲进那个燃烧的焦炽的地狱,他们跟着。一辆支援我们的坦克隆隆发动,余治在炮塔上露着半截身子,指挥着车手向那些火力点倾泻炮弹。
我们奔蹿于巷道里。向任何穿着和我们不一样衣服的人射击,这里已经没有中国人了,全是日军。
我疯子一样地大叫着:“杀竹内连山!杀了竹内连山!”——这权且算是战斗口号吧,他们也一块嚷嚷。我现在像死啦死啦一样挂着枝毛瑟二十响,挥着冲锋枪,甚至连我东拼西凑的衣服也和他很象,我知道我像个小丑一样下意识地模仿他,可我现在最好不要这么想。
余治的坦克中弹着火了,那家伙跳下车来,捡了条步枪和我们一起冲击。他倒真有做步兵的恶趣味。
厮杀。砍刺,射击。撕和咬,日子过了,激情和平庸却一再重复,我说那只是木头挨着了火,于是漫长的倦怠和怀疑,最后我决定相信火光的价值。
“杀竹内连山!杀了竹内连山!”我像迷龙一样叫唤。象死啦死啦一样杀戮,像兽医一样悲伤,像克虏伯一样忠诚。可是忠诚于什么?杀竹内连山,仇恨终于有了方向,可杀了又怎样?
我们冲到一处院落,院外中国兵的尸体堆得几与门槛一样高,余治冒冒失失冲了过去,然后在攒射下倒下了。我冲向那里时先往里边甩了一个手榴弹,但扎进门槛时我发现心机白费了,日军把一口钟完全扣在地上。在钟壁上钻了个枪眼,从里边用机枪扫射——手榴弹的弹片根本不可能炸穿那厚厚的钟壁。
刚看清这情况时我就被几发子弹穿透了。
丧门星不要命地冲进来,把我往外拖。我猜想我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扣动扳机了,我用冲锋枪向着那口铜钟扫射,于是……那真是永世难忘地声音。
视野变得越发模糊。我被丧门星拖着,仰面望着黑烟笼罩的青空,一架重轰炸机正从我们头顶上飞过,我最后地印像是从敞开的舱门里滚落出的那个重型炸弹。
那帮顾前不顾后,顾外不顾里的家伙后来在世界上最疯狂的钟声中被活活震死。
我睁开眼,我在医院。这绝非不辣呆过的那种医院。它是正儿八经地野战医院和军官病房,我觉得被单白得耀眼。只好掉了脸看那里放着的几个水果罐头。
我现在是一个被轻机枪拦腰扫过的人,等我能动的时候会去研究为什么被钻了三个眼居然还没断送我的小命。
“竹内连山后来被一架过路的轰炸机稀里糊涂化为飞烟,我喊哑了嗓子还是终归虚妄。攻下铜铍后,炮灰团所剩无几的弟兄们去给团长扶枢,我还寸步难行,失踪日久的阿译包办了一切。
上官戒慈站在楼梯口看着她和迷龙的睡房,房间终于收拾过了,像是迷龙没死,她等着迷龙从祭旗坡回来时一样。于是她转身拿起了她的行李,雷宝儿坐在往下地台阶上,聚精会神地玩着他的玩具。
我的团长心愿得偿,他出殡之日,迷龙的老婆孩子离家北上。活人不该那样过日子,就像他对她们说的,中国大得很,不止有挨着缅甸地云南。
那支小小的殡葬队抬着棺材自街上走过,它没法不小,因为就剩下了这么多。阿译挑着招魂幡,在前边领框,狗肉在后边瘸着,它来押枢。
没有吹打,没有喧哗,只是安安静静地把一个过世的人送去入土。
一个一条腿蹦着的家伙从他们对面蹦了过来,蹦到这里就站住了。不辣向棺枢鞠了一躬,然后唱他的莲花落,这回他唱莲花落可不是为了讨钱。
不辣:“竹板敲出心酸话,叫声大爹和大妈。
湘江边上我长大,怒江前线把敌杀。
也曾去把松山打,也曾去把敌堡炸。
为国为民去拼命,冲锋陷阵我不怕。
只想胜利回家转,依然耕田种南瓜。
龙陵前线杀得紧,两军阵前挂了花。
野战医院锯断腿,剩下一脚难回家。
因此沿街来乞讨,当兵残废做叫花。
残汤剩饭给半碗,变鬼也要保国家。”
在他的眼里阿译们渐行渐远,但在阿译地眼里也未尝不是他渐行渐远,最后他们就这样消逝于对方地视野。
“不辣瞎吹。”丧门星坐在我的床边,刚殡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