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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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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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义大利人的热情是一种纯朴的乡土气息。吾友潘贤义先生暨夫人古桂英,在米兰行医十载,造成有口皆碑。他阁下敦厚得像一个傻瓜,遇到乡下人和穷朋友,就跟遇到大亨之辈一般,而且总是不收银子,那些病号就偷偷的在他门口放一些鸡鸭鱼兔之类,蓦地相遇,抱住就亲个嘴,他们从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中国人恰恰相反,以「不动心」为第一等武功,任何一个中国人,如果敢哭敢笑,敢爱敢恨,一定被正人君子认为轻率肤浅,如非神经病,定是十三点。然而,仅只冷漠,还不严重,严重的是虚伪。对洋大人而言,跟中国人交朋友,最大的困难是,他不知道中国人心里想的是啥?中国商人指天发誓曰:「这桩生意,我是赔定啦,要是赚一块钱,教我全家死於非命。」逼得洋大人不得不对中国人产生深刻印象:「这些黄老爷,既不诚实,又不老实。」正因为虚伪,所以中国人跟中国人之间,以及中国人跟洋大人之间,充满了猜忌。义大利人照样会搬神弄鬼,但他们心里明白他是在骗,中国人却自己相信自己的谎言。
   不特此也,跟中国最不同的,还是义大利高度的文化水平,要超过中国七八九十个梯次。有人说,义大利是西方文明的发源地,当然余绪犹在。然而,黄河流域可是东方文明的发源地,现在余绪在哪里乎哉?辅仁大学堂教习林明德先生在他的调查报告中说,台湾地区平均每人花在书籍上的费用,只有四十余元(四十元的购买力,不过十个巴掌大的烧饼,连一杯咖啡都喝不到,一杯咖啡至少要五十元),呜呼,台湾地区平均所得,每人每年十万元(美金二千四百元,黄金五两),却只拿出万分之四来买书,真不知道文化在哪里?文明在何方?柏杨先生屡嚷嚷之矣,现在再嚷嚷一遍:中华民族是一个最喜欢上学堂的民族,也是一个最不喜欢读书的民族。盖除了学堂里的教科书,任何书均非书也。文学作品,固然邪恶。绘画音乐,更属左道旁门。於是,中国人身上的文化气质,日渐减少。出国考察,专看色情,或是拚命照像,留来夸耀亲友。而出国观光,也成了採购团,对洋大人所有的玩意,样样有兴趣,只对文化没兴趣。
   义大利遍地都是艺术气息,其貌不扬的米兰歌剧院,是世界上最好的歌剧院,门票要在半年之前预购,还不一定订到,比黄金都贵重,无论演员或观众,只要进去过,简直都终身荣耀。我们常指称日本游客老爷都是淫棍,可是,米兰歌剧院每季都被日本人订下几十个甚至一百多个位置,专程飞来,只为了听一场歌剧。这对中国人来说比做梦还要荒唐。一位老华人感慨曰:「台北一个贸易代表团到米兰,我使出浑身解数,甚至动员了副主教,好容易弄了几张票,兴高采烈,前往献宝,换了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会大喜若狂,想不到,他们那种茫然的态度,教我心碎,真是把珍珠喂给猪吃啦。你猜怎么着,反而求我带他们看三艾克斯级的电影。」
   我们在伊索奥湖畔住了两天,数次拜访一位铺磁砖工人,他们村落的人都是自己动手,互相帮忙盖屋的,他阁下新居盖了五六年,才算完成。然后积攒三年工钱买画,等墙上挂满之后,再积攒两年工钱买床、买沙发、买桌椅板凳。注意的是,新居空空荡荡,达五年之久。我们到他家进餐时,他头头是道的介绍每幅画的作者平生,和该画的精彩焦点。然后,介绍他的藏书,全属画册及理论着作。我老人家浑身湿透,自顾形惭,恨不得告诉他我是日本人,免得他瞧中国不起。然而,使人难过的还在后头哩,当他夫妇带我们去左邻右舍串门时,发现家家如此,不过有些人对画没有兴趣,只喜欢陶器,有些人对陶器没有兴趣,只喜欢雕塑。他们侃侃而谈,喜上眉梢,只我阁下目瞪口呆,就更无地自容。
   嗟夫,什么样的土壤长什么样的树,什么样的文化出什么样的人。大戈壁上长不出亚马逊河丛林,酱缸里也生不出牡丹水仙,大多数中国人都「视书如仇」,平均下来,包括大中小三级学堂的教科书在内,每人每年只读半本书(平均每本书八十元的话),这个民族的文化程度,和鑑赏能力,连非洲刚果的黑朋友恐怕都得伸舌头。
   
   
   庞贝废墟
   ──欧洲之旅 印象 感想 思量之十二。
   庞贝城是考古学家和诗人们爱不忍释的地方,面对一片断瓦残垣,目睹一些被火山灰活生生埋葬的骇人的屍体模像,纵是铁石心肠,都会感叹唏嘘。柏杨先生似乎有过一句盖世名言,曰:「天灾受害的都是穷人,人祸受害的都是富豪。」可是站在庞大的庞贝废墟之上,这名言就成了屁话。盖小头小脸,小家子气的天灾,如颱风之类,住在低洼地区木板房里的穷朋友,首当其冲,天经地义的先行倒楣,不是被淹死,就是被电死,再不然就是被塌屋砸死,至少,铺盖家具全部泡汤。住在钢筋水泥,高楼大厦里的老爷老奶,却个个安如泰山,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过有哪一栋被颱风吹倒了的。不过,一旦大号天灾驾临,像庞贝城的噩运,那可是玉石俱焚,富贵贫贱一笔勾销。维苏威火山像一只庞大无比的巨魔,就在庞贝榻旁,呼噜呼噜酣睡,当人们作恶造孽到某一程度时,上帝老爷照牠屁股上猛踢一脚,牠就鼻孔冒烟,张开血盆大口,来个一股脑下肚。
   一位作家说,全世界如果每个城市旁边,都卧着一个随时都会大发雷霆的火山,人心恐怕要善良得多。我想这种看法有可能性,但也不见得,甚至有点一厢情愿。盖恰恰相反,越是危机重重,人们越是容易堕落。「人生如梦哲学」,会更强烈。俗不云乎:「今天上床脱鞋履,不知明天穿不穿?」管他啥天理良心、国法人情,如果不马上饿虎扑羊,一会功夫就化成焦炭矣。咦,我不作恶,有人作恶,我为啥不当主角,只陪绑乎哉?不分青红皂白的威胁,不会产生阻吓作用,只会激起更大的悲剧或更大的祸害,一位教习老爷对小学生曰:「谁再随地吐痰,罚你们全班跑步。」结果是全班不断跑步,而那位恶作剧的小傢伙反而洋洋自得。靠巨魔提高不了道德水准,公平的法律和高贵的良知才能提高道德水准。
   最受世人诟病的,莫过於庞贝城的春宫──包括壁画和塑像,好像是迄今为止,世界上保留的最古老的妖精打架,它们完成於一世纪,或一世纪之前。庞贝城内有一对弟兄合住的巨宅大院,该巨宅大院颇像苏州豪门的庭园。其中有一间儿童不准「进出」(日本老爷用语)的秘室,画与像俱在,我老人家奋勇的挤迫去瞻仰参观,却失望而返,喟然长叹,非叹人心不古,肉欲横流也,而是叹它们线条的拙劣,跟中国仇英先生的手笔,一模一样,僵硬粗糙,栩栩如──死。那些画家如果生在现代,保证连稀饭都没得喝的。呜呼,猛一看实在糟透,再一看还不如猛一看,一腔热情如火,霎时无影无踪。这种四五流货色,义大利人也知道,但仍印成精美画册猛卖,因之使「庞贝色情」闻名於世。不过因它「古」罢啦,可见凡是「古」的玩艺,东方西方,都吃香无误。
   ──我竟没有买一本回来,现在后悔不迭。一则是当时嫌它不够精彩,声言白送我我都不要。二则端圣崽嘴脸惯啦,众目睽睽下,有点磨不开。
   然而,庞贝的色情,却留给世人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认为庞贝人淫逸无度,所以上帝才踢巨魔的屁股。一位白人观光客老奶,一面把画册往皮包里塞,一面咕咕啷啷,就是这么一口咬定,我就大大的震惊。庞贝的毁灭如果真跟春宫色情有关,巴黎、纽约、以及台北,早他妈的化为灰烬矣。贵阁下现在正蹲在地狱里哼哼,还能三生有幸,拜读我老人家的大作耶欤。
   色情在庞贝小民生活中,并不佔重要地位。前两天看报,报上一则调查报告说,现代美国小民生活中,「性」佔第十四位。看情形中国小民生活中,「性」恐怕要独佔鳌头,因中国人娱乐的项目要少得多啦。假如庞贝淫逸的程度已到了既普遍又公开的程度,那么,两位有钱的弟兄大爷,还要秘室干啥?
   庞贝废墟给后世最主要的贡献,不是被大掀底牌的粗陋春宫,而是另一种东西,那就是:他们的民主政治。
   不知道什么缘故,在我所看到的有关庞贝的文章中,对这一点却没啥兴趣,大概认为「当然如此」,没啥稀奇。庞贝跟王莽先生的新王朝,刘秀先生的东汉王朝,同一个时代,就在该二位先生建立政权,称孤道寡,天子圣明,臣罪当诛的年代,庞贝的民主政治,正稳定进展。就在废墟一条街道破墙上,还残留着一幅当年的竞选海报,不是纸海报,而是用油漆之类涂料写上去的,我特别把它照下来,准备膜拜。它才真正是庞贝的珍宝。对一个历尽沧桑的中国人而言,使我陷於沉思。
   ──在圣玛利诺共和国,我还拍下另一幅同样可贵的照片。义大利开国三傑之一的加里波的先生,为了逃避两西西里王国政府的追捕,曾在那里避难。他是十九世纪最着名的政治犯。但在两西西里政府看来,他可是罪大恶极的匪徒,一旦生擒活捉,轻则鎯铛入狱,重则一枪毙命。圣玛利诺把这桩事和加里波的先生的感谢之情,用铜牌悬挂街头,供游客凭弔。嗟夫,追捕他的那些大爷,已成朽骨,他们的子孙,也以祖先干过这种勾当为羞,而加里波的先生的光辉,却永照宇寰。
   庞贝废墟的竞选海报,说明那时候人民已具有相当高的知识和评鑑能力,这种中国人迄今仍在追求的层面,罗马帝国在两千年前便实行之矣。咦,民主的「西方精神文明」,跟封建的「东方精神文明」,遥遥相对。
   似乎在啥地方看到过,有人写曰:「民主,民主,正因为庞贝人实行民主,失去了领导中心,社会混乱,才弄得天怒人怨,全城覆灭!」(君不见,现在就有人大声呐喊,说南越被北越吞并,就是因为美国总是强迫南越实行民主,如果美国不插手,任凭吴廷琰先生和阮文绍先生建立独裁政府,就妙不可言,非大胜不可。)贵阁下如果遇到这种节目,最好是洗耳恭听,勿开一言。幸好的是,真敢明目张胆反对民主的英雄好汉,似乎已绝了种(畸形人应该泪洒胸怀)。要反也只敢偷偷摸摸的反,最拿手的本领就是在「民主」头上加个金箍咒,或在「民主」脚下装个风火轮。头上金箍咒的「指导民主」、「欧美民主」、「西方民主」、「革命民主」,脚下风火轮的「民主集中」、「民主集权」、「民主专政」,以及各色文化变形虫、黑烟滚滚,大批出洞,把民主搞成一潭浑水,有权大爷们,就在浑水里,乐不可支的摸鱼。苏
   庞贝城拥有的罗马式广场,已全部掘出,虽然荒草野蔓,鼯鼯纵横,但壮观一如往昔。远在古希腊亚里斯多德先生时代,广场在民主政治上,就佔最最最最重要的角色。那时既没有电视,又没有收音机,全靠广场。盖必须有广场,大家才能集会;必须有集会,大家才能交换意见,你一言,我一语,你折服了我,我说服了你,吵闹了一阵,七八九十种意见,最后综合为一种更完整的意见,民主就这样的萌芽成长。如果没有广场,就没有集会,就没有民主,谁家有那么大的院子,容纳那么多大声喧哗的小民乎哉?我们如果说,民主政治奠基在广场之上,也颇觉理由充份。遥想大选当年,那位把海报漆到墙上的候选人(漆上去可真高竿,对手想撕都撕不掉),他阁下向黑鸦鸦一片选民,大声疾呼,唾沫横飞。广场不但提供了小民纠正政府错误措施的场所,也培养小民的思考能力、鑑赏能力,和意气轩昂的胸襟气度。呜呼,当那位老哥抬头挺腰、神采焕发向权势发出挑战之时,恰是中国东汉王朝初期,中国知识份子和政府官员,却正在金銮上双膝下跪,喊叫万岁之时。这是两种文化显明的对比,中国人似乎勇於屈膝,而且动不动就屈膝。实在被逼急啦,就手拿大刀,索性反叛。始终不习惯平等面对。而民主的精神,就是要平等面对,谁也不高过谁,谁也不低过谁。
   ──直到今天为止,我们还常看到一种悲惨的景观,一些地位卑弱的人,包括可敬的柏杨先生在内,跟权钱交加的老爷握手时,除了猛握,还猛撅屁股鞠躬。
   想到这里,忍不住要嚷:「我们已经比庞贝晚了两千年,为啥还学不会?为啥还学不会?」
   
   
第五卷: 打翻铅字架
   
   提要
   
     本集十八个短篇皆以杂文笔法写成,有强烈的讽刺性及幽默感,叙述语句有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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