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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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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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洲普遍的缺少忧患意识,一切都是慢吞吞的,你如果急着到咖啡店喝口水,恐怕只有当场渴死。花花世界使人沉醉,不但欧洲人沉醉,定居下来的亚洲人也同样沉醉,只觉得:「这才是人生!」
   
   
   忧患意识 满面羞惭
   ──欧洲之旅 印象 感想 思量之四。
   我们批评欧洲人和美国人没有忧患意识,多少有点醋罐冒泡。盖看见别人安富乐假,优哉游哉,巴不得他们应该跟我们一样,也过朝不保夕,人生无常的日子。
   中国人无论到那里,只要你表现得稍有教养,准被认为是日本人,握手言别之际,一下子就会脱口而出:「杀油拿蜡。」气得中国人大怒:「俺可不是东洋鬼。」而日本朋友如果被认为是中国人,同样也会气得大怒:「怎么,你瞧不起我呀。」等到验明中国人正身,洋大人第一句话准是:「你在哪里开洗衣店呀?」自从该死的洗衣机发明之后,中国人只剩下掌  跑佳矣,於是问话就成了:「你在哪里开餐馆呀?」直到最近,才稍稍有点改变,有时候洋大人看见某个同胞俨然「尖头鳗」,问话就又改啦,曰:「你在哪个学堂当教习呀?」中国人在海外谋生之道,如此而已。要想进入企业界或权力中心,恐怕至快也要在五百年之后。膛
   中国人就业,事实上以饭铺为最顶尖,饭铺行踪可完全显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忧患意识,是多么沉重。我到罗马时,正逢假期。西餐厅一律关门闭户掩柴扉,一位神父老爷拍胸脯向我保证一定可以找到中餐厅,盖中餐厅可是不分昼夜干活的也。可是大街小巷,一连六七家,把两只脚丫跑得好像在鞋子里着了火,中餐厅也同样的关门闭户掩柴扉,虽然铮﹃りぃ窀咐弦韵苍唬骸赶氩坏街泄艘仓蓝燃佟!拐馑坪跏且桓銎趸步鲋皇且桓銎趸眩绻嬲改玫闷稹⒎诺孟隆梗峙禄挂绦蘖丁8铊芄痰挠腔夹睦恚换嵋幌伦影纬掖庸诖焦狻_祝督行菁俣燃伲蛑笔峭缣ㄉ铣洌恢阑睢0持泄丝饲诳思螅妒焙蚨颊粘S担芏嘧晃谋愣嘧晃模羌俚模邮钦娴模匣坛峡郑急改潜厝焕戳俚目嗄讶兆印
   一位朋友的女儿,「打狗脱」也,丈夫是一位年轻英俊的法国老爷,也是「打狗脱」无误,膝下有两位气宇非凡,一看就知道将来要飞黄腾达的儿子,年轻英俊在大学堂当教习,每天都笑脸相迎。有次我们同游,他把汽车开进单行道,三作牌出现,他就用他的笑脸相迎,免开了罚单。相比之下,朋友女儿却好像预测我明天就要开口向她借钱似的,一直紧锁蛾眉,有时还来一声「唉」的长叹,漫长而淒楚,把我搞的发毛。一天晚饭之后,她又旧疾复发,忍无可忍,我开腔曰:「阿囡,听我一言,看你老公,跟一个娃娃一样,整天都露着白牙,只差没唱出生命光辉的歌罢啦,你是他太太,却愁云密佈,连我看了都难过,老公受得了哉。」她曰:「他是在什么生活背景下长大的。他这一辈子,除了休假,就是度假。病了有保险,死了有保险,失了业有保险,残了废,有保险。想说啥就说啥,想写啥就写啥。既不怕掌权份子抓人审判,又不怕在野大爷血口喷人。老头,你说呀,他有啥可烦心的?而我,身上揹着的却是五千年封建专制的传统,两三百年不断的砍杀。巴黎是欧洲中心,无论从大陆来的中国人,从台湾来的中国人,从印度中南半岛三邦来的中国人,从东南亚王国来的中国人,或从香港、缅甸来的中国人,到了巴黎,只要转弯抹角介绍,都会前来聊天。有些跟贵老头一样不知趣的,还索性在我们这里打地铺。嗨,你们老俩口,在我家住几天啦?没虐待你们吧。仅这几天,你们已遇到不少这样的中国同胞,有啥见闻?恐怕是除了苦难,仍是苦难。只有『四人帮』当权时,传出来信息,使海外中国人热血沸腾,连法国人也跟着热血沸腾。认为中国终於从旧传统中解放出来,脱了胎而换了骨。想不到掀开锅盖一瞧,原来竟是更可悲的一片血腥,盼望复盼望,绝望复绝望,我怎么快乐起来,又怎么像他一样,从心眼里无忧无虑?」说着说着,在座的一位从美国来巴黎度假的大学堂教习,忽然愤曰:「为了你老头,我们在美国闹了个天翻地覆,重创了国民党的形象。现在发现大陆上竟有千万个比你还要惨的柏杨,我的担子什么时候才卸得下?」
   迫害产生忧患。一直在头上盘旋的迫害,产生忧患意识。这意识是:荒年会不会饿死?害病会不会无钱医治?老了会不会倒毙街头?说了一句有权大爷勃然大怒的话,会不会戴上要命的帽子?写了一篇争取自由民主的文章,会不会被抓去隆重坐牢?海外中国人当然不再在乎这些,但使他们百般愁绪的,是另外一种:祖国为啥怎么搞都搞不强大?为啥死心塌地坐在酱缸里,不肯自拔?派出来的外交官,为啥都是那么腐朽颟顸?为啥硬是排斥人权、排斥法治,在那里拚命人治乱治?现在,在法国的和美国的中国人,心情沉重的不再是营救雷震,不再是营救柏杨。而是向北京伸手要魏京生,要李爽。
   ──就在巴黎,李爽女士的未婚夫白天祥先生(E。 Bellefroid),和大多数中国人,正苦苦营救李爽:游行、贴标语、悲愤呐喊。李爽女士是一个年才二十一岁的少女,漂亮、欢欣、才华四溢。我在白天祥先生的老母家里,看到李爽的西画,立刻发现有些留法的中国画家对她妒火中烧的原因,她的画如果出现画坛,那可是一项震撼。我建议把画运到台北展览,白天祥先生为了政治顾虑,婉言拒绝。我建议白天祥先生来台北参观,他为了政治顾虑,也婉言拒绝。因为,那样做可能延缓李爽女士的释放。如果李爽女士能到法国结婚(白天祥先生对此深信不疑),我表示可否私人邀请他们新婚夫妇来台北一逛(新式话曰「度蜜月」),白天祥先生为了政治顾虑──李爽女士的家人,仍在河北省,也婉言拒绝。呜呼,政治,政治,生而为英,死而为灵,一旦挂帅,就跟滤过性病毒一样,无孔不入。话又说回来,政治本来就是无孔不入的,但民主政治的干涉力会停止在某一个层次,而封建专制政治,才是真正的无孔不入,连放个屁,假设该屁放的不是地方,或不是时候,也会传染上「叛乱」、「反革命」、「出卖国家」等等之罪,轻者坐牢,重则砰的一声。李爽女士不过是一个纯爱情事件,在政治挂帅的大纛之下,就成了眩拥摹缚纱罂尚 沟恼问录坏┏闪苏问录图任尢炖恚参薰ㄈ饲椤
   呜呼,政治挂帅,正是中国的苦难之源,忧患之源,忧患意识之源。
   我和老妻在巴黎地下铁新桥站(Port Neuf)甬道出口处,看见一位东方面孔的中年妇女,摆着一个首饰摊,停下来把玩,窃窃私语,褒贬的话,难免说了一骡车,老奶忽然用华语向我们解释,不禁大惊,原来她是越南籍华人,辗转逃到巴黎,摆摊为生。我因到过泰国,对考伊兰难民营有点印象,问她是否经过那里,她点头称是,双方立刻有一种亲切之感,她曰:「说起来很动听,都是炎黄子孙,都是同胞,说我们是革命之母,可是,大难来时,谁又理我们?我家一半人都饿死,这还算好的,多少人全家一口不剩。」眼眶里的泪珠滚动着,接着摇摇头,不让泪珠掉下来,低声曰:「谈生意吧,我不该在主顾面前说什么,说多了,别人嫌我啰嗦。」当我们买了一个耳环,付款离开时,她叹曰:「做一个中国人,真是满面羞惭。」
   她的话重重的敲到心头,我们踉跄的逃出地下铁,呆了很久。犹太人受尽了侮辱屠杀,他们能够崛起。巴勒斯坦人受尽侮辱屠杀,他们那么一小撮人,却作出强大的反击。只有中国人,不仅受外国人的侮辱屠杀,更长期的受中国自己当权派的侮辱屠杀,却连脊樑都不敢挺,而且产生了逆来顺受的奴才哲学,和一种奇异的忧患意识。
   忧患意识,可以促使一个民族奋发图强。但太多太重太久的忧患意识,却也能把一个民族压得扭曲变形。欧美国家都肯定他们国民是爱国的,所以很少呼喊爱国口号。只有我们,似乎把每个人都当成汉奸,所以不断用戒尺敲脑袋曰:「要爱国呀。要爱国呀。」爱国就成了符咒,谁喊得越声如洪钟,谁就越爱国──只听声音,不看行动。
   我们不必担心欧美大爷有没有忧患意识,应该担心我们承受忧患意识的能力和方法。那些身揣绿卡,和以一百五十万元──黄金七十两的高价购买多明尼加共和国移民护照的朋友,他们的忧患意识可是够标准的矣。
   
   
   大嚎集中营
   ──欧洲之旅 印象 感想 思量之五。
   平生最大心愿之一,是能够访问纳粹集中营。
   从没有想到会实现这个心愿。当我踏进大嚎集中营大门时──那是希特勒先生於一九三三年在慕尼黑近郊大嚎小镇,设立的一系列集中营中最早的一个集中营,老妻面色苍白,陪同我们的两位德国籍夫妇,虽然已来过很多次,而仍不停唏嘘,只有我,似乎是旧地重游,事物是陌生的,但每个细节却都那么熟习,不由的呆若木鸡。
   德国人自封为上帝的选民,「德国、德国、德国高於一切。」我们虽不承认德国高於一切(也不承认任何国家,包括中国在内,高於一切),但却承认德国人确实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之一。问题就在这里,这么优秀的民族,和这么高度的文明,竟然怀了希特勒先生这个怪胎,实在使人越想越想不通。他是西方文化必然的产物?还是德国传统必然的产物?或是本属健康之体,只不过偶尔冒出来的一个毒瘤?
   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洋大人就猛嚷西方文明没落,写书的写书,撰文的撰文,演讲的演讲,无不有根有据,言之确凿。中国学者专家看到眼里,听到耳中,霎时间乐不可支,这可是夷狄之邦自动招供的,西方文明是没落定啦,只有东方文明妙不可言,尤其是中国古老的「天人合一」、「内圣外王」之类的童话,和儒家系统的弹指神功,更属救人救世的经典。西方文明是不是没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战争这玩意,是人类的特技,在上帝老爷那里裕Ч幔渌镆宦刹蛔夹Хǎ蚶创蛉ィ簧断∑妗H绻酱问澜绱笳剑悠鹄床还辏妥阋允刮鞣轿拿魈晖返呐陌驼譬ぉね甑埃敲粗泄谡酵庹剑缫共煌5囊涣蛄肆桨倌辏ㄗ源右黄咭话四戛ぉの嵊巡苎┣巯壬瞪哪悄昶穑忝挥凶∈止峙略缑宦涞降匦睦锶ヒ樱裉旎鼓茉诠饰杼ㄉ细愇搴攘踉铡F涫担戳钗鞣轿拿鞯搅司常泄澄幕哪且惶祝冉獠涣思保炔涣嗣槐匚鞣轿拿髯叩健妇场骨颐堑奈拿鳎峙乱僮呷辏拍芨仙纤窍衷诘慕挪健
   很多人解释,任何独裁政治,都要找一个替罪的羔羊,用以转移小民对独裁政治的怨恨,希特勒先生找到了的犹太人,算犹太人倒楣,不过,对替罪羔羊残忍到那种程度,却又原因何在?好比说,一般观念上,女人比男人的心肠要软,但集中营里的女人,却比男人更毒。大嚎集中营,县挂着女看守们的群相,一个个慈眉善目,好像菩萨观世音再世,谁都猜不到,她们却把女囚犯的皮剥下来,做成雨伞。
   这是无限权力必然的结论,无限权力固然使人腐败,也使人犯罪。对於腐败和犯罪,当权派可是毫不在乎,腐败表示享受,醇酒美女,名画骏马,才是真正的人生呀。犯罪表示权威尊严,顺我者昌,逆我者死,教你瞧瞧老子的手段。但当权派最想不到的是,无限权力也会同时使人愚蠢,视也不明,听也不聪。希特勒先生服了无限权力的特效药之后(任何人,包括自以为具有民主修养,有高度的克制能力的你老人家和我老人家在内),不知不觉就变成一头疯猪,眼上蒙着他最亲信的部下给他蒙上的黑布,耳里塞着他最亲信部下给他塞上的粗钢钉,鼻孔冒烟,洋洋得意,在悬崖绝壁,断桥险谷上狂奔。
   无限权力的发作,才使纳粹集中营惨绝人寰。看守老爷老奶们,在营里是一个人,在营外又是一个人。雷马克先生报导一个看守的傑作,他狂暴的教囚犯趴在地下,跳到囚犯身上,把他活活踩死。然而一出营门,回到社会,他却是一个慈祥的父亲、丈夫,和一个性情温和的守法公民。而满身血腥的疯猪群头目希特勒先生,一只金丝雀死啦,他都会为牠哭泣。
   就在大嚎集中营,看到两幅照片,一幅是黑衫队司令官希姆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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