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工具和文学上直接暴露种族歧视,正是闹得天下皆知,使人心惊肉跳。健康强壮的社会,建立在人民健康强壮的心理上,最大的特点是:他们有智慧尊重事实,有勇气承认错误,有能力加以改正。种族歧视是一桩事实,也是一桩错误,美国人正藉着他们的智慧和勇气,寻觅妥善的解决之道,他们理性的採取种种步骤,使种族歧视慢慢减少,期於根绝。
在这种情形下,黑朋友所面对的危机,已不在於被歧视,而在於受到过度保护。这得赶紧声明,保护当然是必要的,柏老可从没有腰怀「二居心」,认为应撤除保护。只是说,保护一旦超过某种限度,效果就恰恰相反。满清政府对满洲人过度保护,就是一个最佳例证,那些鞑子官崽,如果明白他们老祖宗的历史,便不会那么一厢情愿的精打细算矣。他们老祖宗女真人建立的金帝国,到了末年,战斗力衰退,一百年前把汉人打得抱头鼠窜,而今被蒙古人打得也抱头鼠窜,检讨原因,发现原来是对女真人保护得不够所致。这可是天下最驴的检讨,不检讨痔疮,只检讨裤子。於是下令把肥沃的耕地,都分配给女真人。女真人当然乐不可支,歌颂这是最明智的措施。可是那些耕地主的汉人,他们也是大金帝国的臣民,却只因血统的缘故,被生生逐出家园,像印第安人一样,扶老携幼,哭哭啼啼,押解到荒山僻壤,自生自灭。等到金帝国打烊关门,汉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女真人遂全部死在刀枪之下。史书上说,汉人杀得性起,连女真的婴儿,和平常望若天仙般的女真漂亮美女,也一个不留。女真建国一百二十年,结局却是灭种。只有仍留在老根据地长白山一带的一小撮穷苦无依的卑贱同胞,於四百年后,改称满洲人,到中国再蹈覆辙,哀哉。
过度的保护,会为被保护者带来身心磨损,会使被保护者成为温室里的花朵,一天比一天衰弱,不但经不起风吹雨打,甚至经不起春天的阳光,容易安於现状,不求长进。读者老爷一定还记得满洲人初入关时的威力,真是神兵天降,只不过二百余年,却个个成了一滩泥,一听说他们的清政府图强救亡,要他们青年人到北京城外接受一个月的军事训练,就好像死了亲爹亲娘,全家立刻哭成一片。
美国黑朋友似乎正在走女真人满洲人走过的路,仅举失业生育救济金这个例子吧,这是一项重要而且必需的社会福利,除了北欧,世界上没有几个国家有这么高的水准。问题是,一旦失业救济跟就业薪水收入相等,就变成了中国大陆流行的:「干也三十六,不干也三十六。」谁还去汗流浃背耶。黑朋友的家庭,似乎多数都是破碎的,盖破碎就是财富。有丈夫的黑老奶生孩子等於白生,没丈夫的黑老奶生孩子等於下金蛋,可领到政府一份津贴,有五六个孩子,就足够中等家庭舒舒服服矣,这简直是最顺乎天意,合乎人情的生财之道。於是,黑男人有福啦。猪有「种猪」,不算稀奇,人有「种人」,就不同凡响。一位年轻黑朋友,就荣膺「种人」的重责大任,先后身兼六七个黑老奶的传种大使,吃得好,穿得妙,住的像阿拉伯皇宫,开着八一年宾士,载着我老人家在长堤兜风时,高歌「噢,噢,开柔」,神采飞扬,把我羡慕得要死。花的钱都是那些老奶奉献的,他自己的救济金,不是拿来去泡某些钓不到手的黑白之妞,就是深谋远虑,储蓄起来,以便人老珠黄时,过后半辈子。
仅这一项过度的保护,就产生两种后果,第一个后果是,黑朋友的教育水准和品质,一泻如流沙,普遍的越来越低。好比说,站在柜台前的漂亮黑牡丹,说话时很多人在You之后,不知道用are,而用is。我就不断被她们is过,不禁大喜,原来世界上还有英文比柏杨先生更差的美国人也。第二种后果是,黑朋友人口以每年五巴仙的汹涌速度增长,而白朋友依然如故,终有一天,或许五百年之后,或许一千年之后,或许两千年之后,白人将沦为少数民族。那时候,白老爷的唯一安慰,恐怕跟有些中国同胞今天的唯一安慰一样,只剩下回忆「想当年」的光荣日子矣。
黑朋友面前摆着太多的难题,但他们弱者最顶尖难题,包括印第安人和中华人在内,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如何使自己刚强。不过,中华人比黑人要幸运,那就是中华人出了个柏杨先生,不停的努力宣传自己民族的缺点部份,和自己文化的错误部份,嚷嚷得天下皆知,心惊肉跳,中华人也就逐渐承认缺点和错误,这正是拯救沉 的一线生机。而黑朋友中,似乎还没有人挺身出来,对自己民族作痛切的检查,只一味抱怨白脸大爷不够朋友。真正的危机,似乎在此。
两个故事
──美国之行,杂感之九。
纽约《新土杂志》举办的一个餐会上,在座一位朋友报告了一则天方夜谭。两个华青帮抢劫白老奶的案发,送到法庭,眼看就要鎯铛入狱,谁都想不到,在最后关头,陪审团却要再行调查。是红包送得恰到好处,陪审团老爷看「家兄」之面,手下留情哉?非也。是政治挂帅,陪审团老爷承仰大傢伙颜色,不敢独立判断乎哉?也非也。而是陪审团具有充份的理由,该理由充份的程度,使法官点头如捣蒜。陪审团曰:「虽然他们涉嫌这么重大,但一项事实却是推不翻的,中国人从不敢冒犯白人,要说『华青』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一个白种女人袭击,简直不可思议。」面对着这种真实的太虚幻境,不知道应该为那两个小流氓高兴?还是为全体中国人的尊严,去买把刀抹脖子。
另外一则天方夜谭,发生在旧金山。一位从台湾去探望弟弟的姐姐,急着要赶回台湾,那时正逢旅游季节,机少人多,老弟到处都买不到机票,老姐心如火焚,忽然看《世界日报》上有「联邦旅行社」的广告,言明神通广大,要哪一天有哪一天,要哪一班有哪一班,而且廉价非凡。当下芳心大动,就要拨电话。一位朋友告之曰:「联邦章氏兄弟,可是两头恶狼,你敢惹呀。」她当然不敢惹,再找广告,找到一家「平霸旅行社」,就改拨平霸,平霸满口答应,老姐立刻乘车前往。到了门口一瞧,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是条双尾蝎,平霸就是联邦,联邦就是平霸。然而,既然来之,也就进之,柜台一位项姓老奶,笑脸相迎(按:这是她这场交易中唯一的一次笑脸),言明飞往台北票价三八五美元,先缴一百定洋,明天前来探询确实消息。老姐一想,反正少不了一文,何必再跑一趟,把全部银子,一次付清,要旅行社办妥后邮寄即可。当晚,老弟一进门就宣佈好消息,说他弄到一张免费机票。盘算了一夜,翌日一早,老姐打电话去退票,咦,有这等事,煮熟的鸭子怎能教牠飞走,项老奶迟疑了一阵,回答说,退票可以,要扣六十美元,老弟认为简直是敲竹槓嘛,跟老姐连袂前往,项老奶这时已是另外一种尊容,声明老闆吩咐下来,别的可以,退票免谈。既然老闆有权,就找老闆,可是老闆在总社,而总社在洛杉矶,高速公路要开车八个小时。姐弟二人打电话到洛杉矶,章氏兄弟当然不接(这是一着狠棋),姐弟二人头昏脑胀,声言泡上啦,坐着不走,要等再有客人前来买票时,作义务宣传,偏偏没人上门,大概恶名在外,避之则吉。他们就找一家小旅馆住下,明天再往,要干个水落石出。第二天,总算有了答案,恶狼在电话上吩咐说,退票也行,但因为该姐弟「态度恶劣」,有伤他们章氏兄弟「商誉」之故,扣六十美元无以对祖宗在天之灵,必须扣四分之一──可不是已缴的三八五美元的四分之一(六九 二五),而是原票价四二八美元的四分之一(一○七)。
姐弟二人只好拿了摔到桌面上的二百七十八美元,狼狈而逃,大概惊慌过度,归途中几乎把车子开进太平洋。柏杨先生御驾亲临旧金山时,正好碰上他们逃回的节目,我这个人见多识广,啥不知道,当下就慰之曰:「这有啥好生闷气的,一夜之间,不过损失一百零七美元罢啦。想当年,吾友孙二娘梁山泊开黑店,活人进去,肉包子出来,你们真是吉星高照,能活着走出『平霸』就不错啦,还不摆出盛宴,请我喝一盅,以示庆祝呀。」老弟曰:「美国是一等国家,有王法的地方,我要告他。」我曰:「美国是不是一等国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中国人可是三等国民,不告则罢,一告准教你永不相信王法。」他不服老人之言,电话打到白人的警察局小法庭,大概「国情不同」,小法庭也真灵光,立刻向「平霸」兼「联邦」进行调查,章氏兄弟的反应来啦,不是道歉和认错(一道歉一认错,就不是中国人矣),而是派出华青帮朋友,在电话中向老弟吼曰:「你再找平霸麻烦,小心你的狗腿。」老弟瞪了半天眼,跳了一阵脚,在家人(包括老姐)苦苦哀求下,终於垂头丧气,撤销控案。
这两个故事,既新鲜,又活泼,说明在美国的中国同胞,所面对的,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困局。大多数中国人仍在努力的「不忘本」,努力的不团结,努力的窝里斗──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惨烈的窝里斗。听说美国有个机构(名称忘之矣),专门研究中国人的这些特质,为啥对白人那么驯服,而对自己同胞却像杀手?自从华青帮龙兴之后,唐人街很多中国餐馆受不了这种东风西渐,就重金礼聘一位白老爷,往柜台一坐,好像避邪丸一样,华青帮就不敢上门。这是低知识层面。而高知识层面,大概薑是老的辣,表现自然更出类拔萃,同在一个大学堂教书,又同是从台湾去的,按情按理,应该相亲相睦,如足如手。直到柏老身临其境,才发现天下事竟然真有不情不理的。学堂名称和当事人姓名,可不能写出来,写出来准被活埋。那些「学人专家」兼「专家学人」,写起文或讲起演,呼籲团结,文情并茂,连上帝都能为之垂泪。可是他们相互间却好像不共戴天,甲老爷请我老人家下小馆,决不邀请乙老爷参加。丙老爷一听我在丁老爷家打地铺,立刻声明不交我这个势利眼朋友。从戊老爷那里出来,请他开车送一程到己处,你说啥?去找那小子?你走路慢慢练腿劲吧。
唐人街已变成了中国人吞噬中国人的魔窟,有些没有居留权的小子或老奶,被关到成衣厂,每天工钱只够喝米汤的。跟当年黑奴,相差无几,一生就葬送在那里,连个哭诉的地方都没有。即令找到哭诉的地方,也不敢哭诉。像平霸兼联邦那种干法,还是顶尖文明的哩。几乎所有的黑店,都是专门为中国同胞而设,对白老爷可连眼都不敢眨。学堂和政府衙门的中国人,也不能例外,你如果遇到一个中国人顶头上司,都可得小心小心,不但升迁无望,一旦裁员,你可是第一个卷铺盖,盖顶头上司要向洋大人表态:「俺可是大公无私呀。」事实上他的「私」连太空梭都装不下,为了给白老爷好印象,不惜把中国同胞宰掉,用屍首作他向上爬的台阶。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平霸兼联邦老闆那种恶狼,和杀人筑台阶的那种顶头上司,更不能怪陪审团白老爷们对中国人那么嗤之以鼻。而是,中国人传统的神经质恐惧,使自己先天的注定要永无止境的被骗被坑、挨打受气。仅以平霸兼联邦这件奇案来说,老姐最初向我一五一十吐苦水,可是一听我有意把它写出来,就吓得花容失色,涕泪齐流曰:「好老头,你远在台北,狗腿自可无恙,俺弟弟却留在旧金山,你害了他呀,你这个老不死的惹祸精呀。」硬把鼻涕往我身上抹。逼得我当场发誓,如果形诸笔墨,教我掉到茶盅里淹死。
呜呼,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国人天性懦弱,从不敢「据理力争」。凡是据理力争的,全被酱缸蛆之辈视为不安份的偏激份子。大家都在「算啦算啦,过去的都过去啦」里过日子,等候着玉皇大帝忽然开了窍,来一个「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头条新闻──抗暴起义的英雄壮士,竟成了同等量的「恶人」。於是,「善人」也者,不过窝囊货兼受气包,既没有没勇气,又没有品格。华青帮所以不敢碰坐在餐馆柜台的白老爷,因为他们深知,欺负中国人跟欺负蚂蚁一样,中国人怕事怕得要命,对任何横逆都习惯於逆来顺受,噤若寒蝉,而一旦欺负到白人头上,律师出现,那可没个完,与其没个完,就不如窝里斗。
柏杨先生在去美国之前,朋友祝福曰:「你回来后,希望你不会说『中国人,在哪里都是中国人』的话。」而如今,忍了又忍,还是要这么叹息。嗟夫,中国人的劣根性造成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