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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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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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子武器和更强大的生存竞争压力下,人多可没有用。印加帝国的人口可多,如今都到那里去啦。有人说,中国人聪明呀,聪明确实聪明,但把聪明用到拒抗改善自己品质,动不动就番天印和窝里斗,聪明反而会被聪明所误。似乎只有自惭形秽,痛改前非的觉醒,才能躲过印第安朋友所遭的大难。

   
   
   种族歧视
   ──美国之行,杂感之七。
   四○年代末叶,看过一位美国佬的大着,作者和书名都记不得啦,只隐约记得内容,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局,来一个颠而倒之,倒而颠之。中英美苏一败不可收拾,割地赔款;德日义轴心国却大获全胜,耀武扬威。其中义大利因为没啥辉煌战果,攻打一个七八九流的绿豆小国阿尔巴尼亚,都弃甲曳兵,把人丢到地中海,当然上不得世界性台盘。所以事实上只剩下德日两国,把地球二一添作五,平均瓜分。不过,俗不云乎:「一个槽头拴不住两只公驴。」为了争权夺利,德日又剑拔弩张,每次会议都出现拍桌子喷唾沫场面。日本首相东条英矶先生,和德国元首希特拉先生,一个比一个委屈万状,义愤填膺。东条英矶先生大骂德国背信忘义,原本讲明在先,以印度河为界,印度河以西归德国,印度河以东归日本的,怎么,你们还想要新德里呀,是不是想跟皇军较量较量?希特拉先生火气更大,俺雅利安人可是上帝的选民,第一等货色,黄脸皮大和民族算老几?准许你们这些矮冬瓜平起平坐,已够宽宏大量啦,怎敢闭着眼睛,乱争霸权?靠你皇军那点手艺,也敢露面呀。
   柏杨先生一踏上美国国土,看见黑脸朋友熙熙攘攘,来来往往。那本小说上的情节,油然涌上心头,禁不住想起另一个颠而倒之,倒而颠之的故事。咦,假定美国南北战争的结局,竟然是南方胜利,北方失败,蓄奴制度一直保留到今天,美国又是一个什么模样乎哉。至少有一件事敢确定的,林肯先生绝不会丧生刺客之手,依中国古老的历史定律:「成则王侯败则贼」,他阁下准绑赴刑场,砍下尊头。那篇举世闻名的盖茨堡演说,也得改头换面,成了「白人有」「白人治」「白人享」矣。我老人家在美国时,他们前任驻联合国代表杨格先生,正准备接任亚特兰大市长,历史既然大变,这位黑老爷恐怕正在奴隶市场,登台亮相,被白老爷一面拧他的肉,一面吆喝曰:「都来瞧呀,都来看,这傢伙好像一个黑铁弹。好吧,柏老柏老,我一瞄你银子多多,就知道你天纵英明。俺就交你这个朋友,贴上血本也心甘情愿,只要纹银五两,卖给你啦。」说不定我现在正跟一个自命不凡的官崽一样,猛端架子。一耸肩膀,老杨就诚惶诚恐,伸手给我抓背。
   黑人也好,印第安人也好,他们的命运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自从碰上了白人那天起,恶神就抓住他们,降下没完没了的奇灾巨祸。有一点是相异的,印第安人本来就是主人,看见白脸客人大驾光临,张开双臂欢迎,想不到白脸客人酒醉饭饱,又跟他们海誓山盟之后,掏出傢伙,杀了个够,把倖存的老弱残民,赶到千里外的不毛之地;再理直气壮的喊叫,俺白人可是主人啦。黑人跟白人同样是不速之客,不过此客非彼客,彼客坐着五月花号,乘风破浪,存心就是要来反客为主。此客却想跟当年柏杨先生五花大绑下绿岛的景观一样,硬绑到美利坚的。绑到之后,想求千里外不毛之地而不可得,可得的是被打入地狱,结结实实的世代为奴。太监型的学人专家,更纷纷发明「黑人非人」学说,以致主张人人平等,人人相爱的基督教也救不了他们。吾友李白先生诗曰:「抬头望上帝,低头挨皮鞭。」正是他们的写照。嗟夫,印第安人历史充满了血,黑人历史充满了泪。
   然而,感谢观世音菩萨暨柏杨先生在天之灵,蓄奴时代总算成为过去,以致我老人家虽有盖世奇财,也买不到黑奴。不但买不到黑奴,而且连严重的种族歧视,也没赶上。盖至迟在五○年代,白人终於主动的或被动的发现,老祖宗做的贩奴蓄奴丧尽天良的勾当,恶有恶报,恶报来到,恶报就要由他们这些后裔承当。幸而他们有能力承当,更有能力用理性承当。呜呼,世界上至少有两大懊悔,一件是美洲印第安人,懊悔他们心地太纯洁太善良,把白人当成朋友,如果在白人一爬上岸,就像大小角河之役那样,大发虎威,对付他们,何至落到目前这种悲惨之境?另一件是美国白人,时间如果倒流,恐怕打死他们,也不会弄那么多黑朋友进口,假使现在美国没有黑人,没有黑人问题,白老爷恐怕高兴得能钻到九霄云外矣。
   这些颠而倒之,倒而颠之的话,全是赚稿费的废话,说了等於没说,因为它不可能出现。但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无论如何,白人终於承认他们对黑人亏欠太多,因而向前跨进一大步,跨进目前正在日益升高的「黑人也是人」的理性时代。柏老所以没有买个黑奴,带回台北招摇过市,就是恰好碰上这个时代。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美国到今天仍然努力履行蓄奴制度,我老人家可也是有色人种,说不定一到旧金山码头,就被奴隶贩子顺手牵羊,黄黑杂陈,捉去一块卖掉,现在不知道蹲在哪里哼哼哩,险哉。
   黑朋友在人格上和法律上,已获得肯定。昔日那种「白人专用」「黑人专用」各种奇观,就跟大日本帝国的东亚共荣圈一样,早随风而去,成为历史陈迹,只供花前月下,谈起往事时咬牙切齿之用,现在已不再见此等盛况矣。且夫美国的法律,是真正的法律,可不是大小由之的《说不准学》。中国古代官崽,包括二十世纪的各色军阀,贴佈告时,都会露出口风:「言出法随」,盖「法」是跟着「言」乱罩的,於是有权能「言」的头目有福啦,像袋鼠一样拖着「法」的强硬尾巴,所向无敌,民无蟑类。美国却是法居第一,法律规定种族不可歧视,在法律之前,你就不可歧视,如果非歧视不可,不是把你罚款罚得痛哭流涕,就是把你送到牢房猛坐。美国报上徵求员工的大小广告,末尾总要加上一句「法律平等」之类的话,盖店铺公司员工人数,一旦超过若干名时(确实数目记不清矣),就有若干有色人种的保障名额,要想清一色一条龙,满贯通吃,可办不到。每看一次这种广告,就引起一次乡愁。呜呼,昔日上海,主僱徵求员工时,往往加上一句「限沪籍」;现在台湾,主僱徵求员工时,往往加上一句「限台籍」。如果换到被痛詈为「种族歧视」的美利坚,一状告到衙门,那场官司就足够「饱死」之辈,十年都忘不掉。到旧金山不久,我就问女作家陈若曦女士对种族歧视有啥感受。她回答的一段话,值得深思,她曰:「我并不觉得有啥种族歧视。至少,比起中国人省籍之间的地域歧视,要轻得多。」
   黑白之间的种族歧视,是一种血海深仇,都在人权大义和开阔的心胸之下,被理性克服。而绝顶聪明的中国人,还酱在情绪的地域观念里,煞有介事兼斤斤计较,只好越想越自叹命薄如纸。
   中国人根本没有资格抨击美国白人种族歧视,目前──二十纪八○年代,美国应该是世界上种族歧视最最轻微国家之一。环顾宇寰,大国小国,强国弱国,二十个巴掌都数不完,恐怕也只有美国一国,还肯继续接纳中国人,假使没有美国,那些想出国想移民想得如醉如癡的中国同胞,还有啥地方可以投奔乎哉。这可不是说美国白人真的表里如一的没有种族歧视,更不是说对中国人没有种族歧视。而只是说,中国人不但有比种族歧视还要低层面的地域歧视──任何一个高度文明国家中,地域观念都日趋泯灭,代之以政党利益,你听说过维吉尼亚人排斥阿利桑那人乎?又听说过九州人排斥四国岛人乎?而且,中国人的种族歧视,比起美国人的种族歧视,恐怕更变本加厉。「黄炎子孙」加「大汉天威」,「非我族类」加「其心必异」,别人活命的机会,微乎其微矣。
   身在美国的若干中国朋友,明明处於跟黑人相同的地位,心眼里却难以接纳黑人,一提起黑朋友,简直把头摇得好像啥时候害了摇头疯,那种不屑的表情,能使人抽筋而死。真不能想像,如果中国人中十一巴仙是黑人或是印第安人的话,我们黄脸朋友,不知道会发烧到多少度?不同省份尚且难以包容,更何况不同种族乎也。
   这需要中国同胞自省。
   
   
   黑朋友的危机
   ──美国之行,杂感之八。
   柏杨先生十年之前,看过一部美国电影,片名已忘之矣。夏威夷一位豪门白脸大爷,竞选参议员,对种族歧视深痛恶绝,认为天下只有畜牲才有种族歧视,把当地小民唬得心花怒放。可是有一天,他发现他的妹妹跟一个黄脸小子恋爱,而且「没有他她就不能活」,马上就露出原形,跳高曰:「你要是嫁给那黄脸小子,就连一两银子的家产都得不到。」妹妹曰:「你一向反对种族歧视的呀,我还以为你赞成不迭哩。」老哥捶胸打跌曰:「那种公开谈话,你怎能顶真,不过骗骗一些傻瓜罢啦。」
   就在上个星期,台北电视美国影集《小淘气》,也有一幕。白老爹收养的义子黑小娃住医院,另一位白大人的亲生小女儿也住医院,因为床位缺少,两老本是好友,白大人还向白老爹的社区计划,投下五十万美元的巨资,认为两个小娃住在一个病房也行。可是当他阁下瞧见白老爹的儿子竟是一个小黑炭时,就好像谁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号叫着要把小女儿搬出去。白老爹费了两火车话都不能把他说服,气得把那五十万美元投资,原封扔回。后来,两小无猜携手逃亡,闹了一阵,白大人终於回心转意,允许小女儿可以跟小黑炭同住,白老爹也再度接受那项巨款。想不到,最后仍然露出马脚,白大人曰:「我非常抱歉,我承认我的错误。」白老爹正要向他致最大的敬佩,白大人却曰:「我最大的错误,是不该把我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白老爹一听,事情转了一圈,又转回到原地位,拉下面孔,把那张巨额支票,撕个粉碎。
   呜呼,地域观念是可以消除的,种族观念恐怕还要维持下去。盖地域观念总有一天被政党利益代替。可是,截至目前为止,种族观念还没有代替之物,除非像〈鼓儿词〉上唱的:「外太空派喽啰打来战表」,要消灭全人类啦,那时候人们才会不分红黄蓝白黑,结成一体。现在纵然用尽吃奶力气,也只能减低,不能消灭。连最最文明国家之一的英国,最近通过国籍法,就厚着脸皮宣称,那就是一个种族歧视法律。犹太人在西方世界,也是细皮白肉,长相一样,言语一样,爱国献身程度一样,却免不了被挤得皮破血出,最后还惹得希特拉先生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人们都认为希特拉先生是条疯狗,事实上日尔曼人如果没有憎恨犹太人的潜在意识,靠姓希的一条光棍,他能蛮干得起来乎?
   ──写到这里,吾友温伍斯德先生来访,柏府正好高朋满座(不用问,全是讨债的和讨分期付款的不开窍之辈),只好顺便介绍,他喟然叹曰:「在台湾,我是美国人。可是回到美国,我却是犹太人。」幸亏我及时弄一支纸烟塞到他尊嘴里,才没放声大恸。对异血统的白朋友,尚且如此,更何况异血统的红、黄、蓝、黑哉。
   种族歧视是一种顽癣性的观念,我们不必大惊小怪,值得我们大惊小怪的是,美国处理这种顽癣的方法。他们的方法可跟中国不同,中国的方法是「讳疾忌医」兼「家丑不可外扬」──事实上这是原理,不是方法,真正的方法是一面屙血,一面双手摀住屁股号曰:「俺可没害痔疮呀。」谁要说俺害痔疮,谁就是「别有居心」兼「是何居心」。「二居心」是传统法宝,只要念念有词,祭出这法宝,对手就在劫难逃,痔疮就霍然而癒──哎呀,又说溜了嘴,不是痔疮霍然而癒,而是自己就从有痔疮忽然间变成没痔疮。酱缸蛆、畸形人所努力的,只是猛摀屁股,不是治疗痔疮。
   美国是一个健康的社会,而且是一个非常强壮的社会,强壮到可以自己调整自己,所以它的反应不是猛摀屁股,而是到处嚷嚷不得了啦,痔疮发啦,一天流八千加仑的血,要打听棺材的价钱啦。闹得天下皆知,使人心惊肉跳,然后打针吃药开刀,把硬板凳换成沙发椅,把弯腰驼背改正为挺直脊樑。
   传播工具和文学上直接暴露种族歧视,正是闹得天下皆知,使人心惊肉跳。健康强壮的社会,建立在人民健康强壮的心理上,最大的特点是:他们有智慧尊重事实,有勇气承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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