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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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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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太大,一位朋友的儿子形容曰:「大到使人吓一跳的程度。」幸亏他没有去过中国大陆,如果去过中国大陆,恐怕非得吓两跳不可。柏老短短两月,在吓一跳这么大的国家中,东南西北,跑了一圈,当然走马看花。但正因为走马看花,每到一个码头,至亲好友的拷问,也都非常激烈:「老头,你对美国有啥印象?」
   呜呼,一定要问我的印象,那么,我的印象是:美国是一个礼义之邦。依照目前的市场行情,我应该把美国批评得一无是处,才是高手。但一个人想昧尽天良,也不简单,想了又想,仍要坦承不讳,认为美国实在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礼义之邦──一个使中国人自顾形惭的礼义之邦。
   一个国家和他的人民,是不是拥有深度的文化和高度的文明,不能看他们的书,而要看他们的行为,尤其要看他们的礼义。交通秩序是最敏锐的第一线接触,美国交通秩序有条不紊,早已誉满天下,但我仍恨不得头顶香炉,一步一拜。最使我老人家瞪眼的是斑马线,夫斑马线本是无情之物,画在美利坚的道路上,却发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芒。套句武侠小说上的话:「从前听人说过,我还不相信,今天可是真的亲眼看见啦。」初到旧金山时,朋友来接,正逢上班时间,「车如颱风马如疯」,他阁下头也不抬,拉着我就过斑马线,我老人家心里想:「好小子,不过在你家投宿两天,能吃几两银子?值得假装青光眼,把我诱到陷阱,借刀杀人呀。」我就哀号挣扎,寸步不行。想不到那些颱风车群,好像被孙悟空先生施了定身法,定在白线之外,含笑挥手,让我们通过。僵持了一阵,直到我鬼鬼祟祟飞奔过了马路,它们才再继续前进。非我冥顽不灵也,实在是事情离奇,无法置信。
   美国是一个没有汽车就等於没有腿的世界,无论到啥地方,都得朋友接送,不接送就只好在家里稳坐钓鱼台。在美期间,只有迈阿密和凤凰城,举目无亲,由洋老爷洋老奶开车,其他码头,统统由中国朋友开车。他们都是热爱祖国的有志之士,可是开起车来,却把中华传统文化,忘了个一乾二净,努力「崇洋媚外」,遇到斑马线,竟然不敢直闯,反而也照洋大人习惯,缓缓停住,坚持行人第一。这种镜头使我浑身都不自在。更不自在的,遇到「停」字招牌,不管是不是深更半夜,也不管是不是寂无人影,他们竟能真的「停」之,鬼头鬼脑的东张西望之后,然后再开。偏偏「停」字招牌到处都是,於是我们也跟着到处都「停」,停得我火冒三丈,台北哪有这种花招也。有次田景山先生开车,我曰:「老哥,你停了又停,看了又看,脖子累不累呀。」他曰:「这是政府规定,怎能不遵守?」我喟然叹曰:「你来美国才不过十八年,就变成呆瓜,将来如何得了。」
   美国比台湾大三百倍,可是喇叭声几乎绝迹,只有在某种情形下,才会听到。一种是结婚大典。古代中国流行闹新房,现代美国流行闹喇叭,车群对蜜月花车,前呼后拥,声震天地,过路车辆也猛按喇叭祝福。一种是提出警告,告诉你有东西掉啦,车后灯不亮啦,或是警察老爷叫你停下来,接受倒楣的罚单。还有一种,属於「不忘本型」,这一型比较有学问。在波士顿时,吾友陈志清先生开车,一面开一面发表演说,曰:「老头,你走遍了美国,可听见有谁按喇叭的?」一言未了,「嘟」的一声,我大惊曰:「你这算干啥?」他瞅了我这个白癡一眼,生气曰:「连这都不懂,这是不忘本呀。」盖台湾开车,一向是以喇叭取胜的也。走着走着,遇到红灯,他直越过白线才停,我又大惊曰:「这又算干啥?莫非又是──」於是两口声,一齐号曰:「这又是不忘本。」嗟夫,读者老爷在台湾街头,不妨观看四方,有几辆车子停车时不越过白线的哉。很多中国朋友便是如此经常「不忘本」的,一则发扬发扬传统文化,一则也满足满足思念乡土,缅怀祖国的幽情。
   ──有个插曲,报告读者老爷得知。在迈阿密时,一天傍晚,吾友比尔先生送我回农庄,忽然有辆旅行车斜刺里杀将过来,他阁下急忙煞车,我往前一栽,几乎把安全带挣断(若非安全带,吾头危矣),喊叫之声未停,该旅行车已超过了另一辆,再折回右线。比尔先生大概气昏了头,口不择言,粈牙曰:「准是一个浅泥斯。」我大怒曰:「没有认明正身,怎能血口喷人,追上去瞧瞧。」追到红灯,定睛细观,不由大喜,喊曰:「洋老哥,他可是个墨西哥佬。」总算为国争回这点荣誉。然而,从他阁下脱口而出,可看出洋大人对中国人的印象,「不忘本」的中国人,恐怕为数不少。
   一个人的教养,和全民的品质,在人际关系第一层面的接触上,完全显现出来。贵阁下还记得《镜花缘》乎,唐敖先生到了「君子国」,对礼义之邦的定义是:「圣圣相传」「礼乐教化」「八荒景仰」。其实他阁下不过见了商店买东西时童叟无欺一件事,就五体投地。而在美利坚,童叟无欺早已稀松平常,不仅仅价钱上不欺,服务态度更使人叹为观止。柏杨夫人在拉斯维加一家小店,看上了一件小褂,言明十二美元成交,货银两讫,正要包装,发现右腋下有块米粒大,彷彿可以看得见的黑斑,老妻曰:「哎呀,这是啥?」店员老奶拿起来,映着目光细瞧,歉然曰:「确实是一个汗渍,用水洗可能洗掉,但也可能洗不掉。你如果同意的话,我去问问老闆,看是不是可以减一点价钱?」接着冬冬冬冬跑上二楼,再冬冬冬冬跑下,说可以便宜两块美元。
   这件事对我来说,无疑当头一棒,盖在台湾被店员虐待,已成习惯,一旦春风化雨,真忍不住上去抱住那老奶亲个嘴。如果换了台北,或换了香港,一场警匪枪战的节目,铁定的盛大推出。死婆娘竟然有胆量吹毛求疵,店员必然横眉怒目,迎头痛击:「怎么,你说啥,黑斑?笑话,我怎么看不见?就是有黑斑,在胳肢窝底下,有啥关系,你是举起胳膊走路的呀?要挑眼早挑眼,买主还有老实的,现在发票都开好啦,你想退货?减价?莫名其妙,以后买东西时先背地里数数自己的家当,银子不够时少充阔佬?怎么,你不服气呀,我们是五千年传统文化的礼义之邦,向来宾至如归的,你敢不如归呀?噘嘴嘟嚷,好像谁欺负你似的,我们这么大的公司,还在乎你那点碎银子。你们这些文化太浅的外国土包子,我也懒得去报官。反正一句话:买不起,算啦,拿来。」
   拉斯维加是纯观光的赌城,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旅客,而这些旅客又百分之九十九一生中只来一次两次,坑这些人绝无后患。但他们却仍跟其他地方商店一样,亲亲切切,正正派派。「礼」已周到,「义」亦昭然,嗟夫。
   
   
   由沙粒看世界
   ──美国之行,杂感之二。
   两天之前,柏杨先生接到纽约环球航空公司(TWA)旅客服务部执行助理蓝森女士一信。
   且向读者老爷报告怎么会接到她阁下一信的,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我和老妻前往美国的行程,好像马戏班子,早在台北安排停当,某月何日?某日何处?都铁板敲钉。盖暑期正逢旅游季节,再加上人地生疏,恐怕临时挤不上飞机,就流落街头,逐户讨乞矣。我们本定八月十六日由波士顿乘环球班机飞凤凰城的,因八月十五日纽约有事召唤,所以由波士顿提前两天,坐火车折回纽约,改为八月十六日由纽约飞凤凰城(同一个班次,同一架飞机,只不过少坐一段路罢啦),为了这点小小改变,至亲好友,一共打了四、五次电话给环球,左叮咛,右拜託,临行前晚,老妻又来一次,环球柜台老奶拍胸脯曰:「老太婆,你们这两张票有没有个完,别再烦啦好不好。」在电话筒上,真的似乎隐约听见该老奶擂她酥胸的声音,自以为天塌啦都万无一失。想不到十六日那天,前往机场,班机混乱,人潮汹涌,排队还没有排到入口,一位黑脸老爷已宣佈客满。上去交涉,说了个天花乱坠兼据理力争,结果仍是客满。原来被Stand by朋友,硬生生By掉啦。黑脸老爷不但不想办法增加一个座位(蹲在走廊也行,坐在美丽小姐的大腿上也行),反而怪我们来得太迟。身在异国,不敢耍赖,只好狼狈而逃。
   ──Stand by本可译为「靠边站」的,可是自从有一次佔了小便宜,发现译成「靠里站」更有教育意义。盖我们二老到了纽约后,想去看看尼加拉大瀑布,纽约朋友七嘴八舌,都没想出当天往还妙计,似乎还不如我们这个远来的和尚会念经,经过诗人谢先生的漂亮夫人一指点,老妻当晚就打电话给共和公司,定了两张来回票。第二天一早,爬起来直飞水牛城。本来要过境去加拿大回头望月,看个淋漓尽致的,偏偏关卡那位白脸老爷,一口咬定我们没有「威杀」,不准入境。我老人家发誓有入就有出,决不深入不毛,可是不行,连举起拳头在他脸上晃了晃也不行,最后只好在美国这边闹了一阵。下午三时,已游览了个净光。如果等到原定的晚上九时再走,当中六个小时干啥?恰好下午四时有班机飞纽约,不过由晚间班提前下午班,要补缴八十美元。八十美元就八十美元吧,以柏老现在阔的程度,八十亿美元我都不在乎。决心一定,遂去机场Stand by,在柜台外站着Stand by不够体面,二老就打马虎眼,乘虚而入,潜到候机室坐下来Stand by。三十分钟后,柜台老爷喊我们的御名,在机票上不由分说盖了章,巨手一挥,教我们上机。我这个人比猪八戒先生都要老实,当下对老妻曰:「你应该问一下,怎么没要我们补缴银子呀。」老妻目露凶光,吼曰:「你闭闭嘴好不好,祸从口出,多少事都坏到你这张嘴上。」一语惊醒梦中人,虽然挨骂,仍然大喜,别瞧柏杨先生对年轻朋友,总是训勉不可贪非份之财的,不过顺应时代潮流,专门作输出之用,以表示道德学问罢啦。遇到机会,照样暗下毒手。但还是写出来免费供应给初游美国诸小子,Stand by时,千万挤到候机室坐着Stand by,也别死心眼乱问收不收钱。
   言归正传,我们是在纽约甘迺迪机场被By掉了的。
   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台湾,By掉啦也只有By掉啦,顶多骂骂大街,终於偃旗息鼓。到凤凰城后,洋朋友一听,气沖牛斗,曰:「岂有此理,为什么不提出抗议?他们应该赔偿损失呀。」呜呼,人人都说美国人天真,看样子果然天真。中国有航空公司的历史,也不短啦,从没有听说仅靠投书就能要到银子的,洋朋友定是看我们两个东方面孔,安慰民心罢啦。但老妻坚持一试,离凤凰城时,到柜台查问,柜台老爷曰:「空口无凭,请填张表吧。」拿回来一瞧,心都凉啦,原来表是印好的,我是何等聪明,一眼就看出不过骗鬼的玩艺,这玩艺可见得多啦,当时号曰:「阿巴桑,它如果有回信,我就把尊头往南墙上撞,撞出个大包教你看。」嗟夫,你根本不是美国人,不过万里之外的一个小岛上一对土着老头老太婆,洋大人能理你呀。老妻偏不服气,把事情经过写了一段,老老实实,要求赔偿六十元(我劝她要写就狮子大张口,多要一点,她硬不肯,气了我半天),在旧金山下机时,投到邮筒。她阁下头脑简单,竟把骗鬼玩艺当成真的,其情可悯,其愚实不可及也。
   好啦,问题是,两天之前,环球公司却真的回了一信,就是本文开始时说的那一信,信上说了一大堆抱歉感谢的话(这是大多数中国人宁死也不肯出口的),要我们把该机票的眩”炯母冒炖怼@掀廾患烂妫⒖套蛔÷戆扒牛虺邪煳颐钦獯涡谐痰穆眯猩纾只鼗薄
   ──我们的机票怎么又拿给了旅行社,又是一段曲折,读者老爷既然已看到这里,只好麻烦你也跟着转个弯。我们原定从旧金山到洛杉矶投奔薛俊枝女士,也是乘环球公司飞机的。想不到薛俊枝女士夫妇,却开着她们的旅行车,走了八百公里,北上旧金山来接。这么辛苦的目的,一则是顺道在「优山美地」住两宿,让我们二老见识见识美国的国家公园,二则也沿途考察考察柏老的德行,有无改善之迹,再决定是不是收留。为了给她们全家一个良好印象,一路上正襟危坐,非礼勿言,几乎把我累死。结果虽没有累死,却省下了这趟飞机票。
   ──回台北后,请旅行社代办退钱之事。还好,环球公司台北代理店没有一口拒绝。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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