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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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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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柏老才十三四岁,童心中就立下血誓,我要报复。可惜,我没有报复得成,并不是我宽恕了他,而是当我四年后考进高级中学堂,人强马壮,回乡找他比武的时候,他阁下已翘了辫子,不禁兴起伍子胥先生听到楚王芈弃疾先生翘了辫子时,那种失望之叹。去年(一九八○)年底,杨纳福先生还问我曰:「如果侯仰民还活着,你会不会对他动粗?」我曰:「从前会,现在当然不会,一拳下去,准吃人命官司。」他曰:「那么,你不恨他啦。」咦,这算啥话?我岂止恨他,而且恨他入骨,我虽不动粗,但我会唾他的脸。
   呜呼,体罚固然使一个人身体受到创伤,施行体罚时那副凶恶的嘴脸,更使一个人心理受到创伤──是一种鲜血淋淋,永难癒合的创伤,它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或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方向。对於侯仰民先生,我老人家本来应该作圣人状,宣称我已原谅了他的,一则是他早已完蛋啦;二则是我正好趁水和泥,使聪明才智之士瞧瞧我真是温柔敦厚呀。何况侯仰民先生那时刚刚初级师范学堂毕业(初中程度),年纪也不过二十一二岁,还是一个未成熟的大孩子。可是,我不原谅他,每一想起他攒眉怒目,情断义绝的青面獠牙,三百六十五日如一日的,殴打一个哀哀无告的穷苦孤儿,我就咬牙切齿。
   就在柏杨先生咬牙切齿之际,忽然传出一连串奇闻。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堂接受台北市政府教育局的委託,调查大家对体罚的意见,提出报告说,百分之九十一的教习,百分之八十五的家长,及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认为只要不造成伤害,适当的处罚是应该的。这个调查表示,开揍的和挨揍的,跟赤壁之战周瑜和黄盖一样,两情相悦,一方面愿打,一方面愿挨。中国心理学会和中国心理测验学会的联合年会上,也提出讨论,与会的若干侯仰民型的朋友,在学院派魔术名词的云雾中,要求把现代课堂,恢复成为古代刑堂。而身为台湾省政府主席的林洋港先生,跟柏杨先生的命运恰恰相反,在台湾省议会中,现身说法,说他小时候读书,就是因为教习把他打得哭爹叫娘,他才获益良多。国立阳明医学院教习刘家煜先生,还要建议教育部,认为教习对学生,可以作适当的干活。
   最精彩的还是台北《自立晚报》记者杨淑慧女士的一篇特稿,标题是:「爱心乎?体罚乎?运用得当最为重要。只要避免学子误入歧途,教育当局何需硬性规定。」文中有一段留芳千古的话,她报导曰:「据了解,台北市某着名国民中学一位男老师,他的『教鞭』和『教学』同样有名,上课的第一天即在教室中安置好籐条(柏老曰:好一个大刑伺候的场景)。然后和学生约法三章,每次考试距离标准成绩几分,就打几下。结果,这位老师的班级,成绩总是特别好(柏老曰:也就是升学率高)。他的大名全校响叮噹(柏老曰:他如果在讲台摆上铜铡,大名叮噹的恐怕能响到伦敦)。学生都期望让他教(柏老曰:这得作一个科学调查才算数,不能用文学的笔法)。许多毕业后的学生怀念的竟是『排队打手心』(柏老曰:刚考上联考的老爷老奶,还可能有此一念。以后下去,恐怕不见得)。足见实施体罚与否,并不重要(柏老曰:在该响叮噹的教习看,恐怕是实施体罚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体罚所带来的意义。」
   这段文章是酱缸文化的特有产品,远在一○六八年宋王朝,这种产品就已经上市。当时皇帝小子上课听教习讲书,是坐着的,教习却像跟班的一样站在一旁。宰相兼皇家教习王安石先生尊师重道,建议应该也赐给教习一个座位。消息传出,酱缸立刻冒泡,大臣之一的酱缸蛆人物吕诲先生,好像谁螘了他尾巴似的嚎叫起来,提出杀气腾腾的弹劾,曰:「王安石竟然妄想坐着讲书,牺牲皇帝的尊严,以显示教师的尊严。既不知道上下之和,也不知道君臣之份。」
   呜呼,古之时也,有些教习以站着伺候为荣。今之时也,有些学生以「排队打手心」为荣。记得一九一○年代,中华民国建立之初,一个遗佬爬到县衙门前,露出雪白可敬的屁股,教他的家人打了一顿板子,然后如释重负曰:「痛快痛快,久未尝到这种滋味矣。」这比打手心的涵意,就又进一层。
   百思难解的是,奴性在中国何以不能断根乎哉?中国文化中最残酷的几项传统:其中给女人缠小脚,阉割男人,和体罚,都已被革掉了命。教育部严禁体罚,是它所作的少数正确决定之一。想不到在二十世纪八○年代,竟面临挑战。问题是,羞辱就是羞辱,只有奴性深入脑髓的人,才会身怀绝技,把羞愤硬当成荣耀。有侯仰民这样的人不足奇;有吕诲这样的人,有甘於「排队打手心」这样的人,才是中华民族的真正危机。如果这种羞辱竟能变成荣耀,则世界上根本没有荣耀矣。被羞辱而又其乐陶陶,如果不是麻木不仁,就是故意打马虎眼,包藏祸心,再不然,准是天生的奴才或奴才胚。
   主张体罚的朋友,强调只要有爱心就行。呜乎,爱心,爱心,天下多少罪行,被披着爱心的美丽画皮。父母为女儿缠小脚,为了她将来好嫁人,是爱人。「君父」把小民打得皮破血流,为了「刑期无刑」,也是爱心。试问一声,教习对学生,一板子是爱心?十板子一百板子还是不是爱心?如果把侯仰民先生从坟墓里弄出来,包管他会坚持他出於爱心。报上说,教习把学生三个耳光打出脑震荡,他同样也会坚持他是出於爱心。份际如何划分?内涵又如何衡量?爱的教育中绝对没有「修理学」镜头。至於「适当」,啥叫适当?谁定标准?谁去鑑定?又用啥鑑定?「只要不造成伤害」,事实上,任何体罚都造成伤害。好比说,只要不造成伤害,就可把手伸到火炉里,这话比轮胎漏气的声音还没有意义。任何人在开揍时,都要先行肌肉扭曲,目  俱裂。而这种邪恶的神情,和眼中冒出的凶光,还没有动手,就已造成伤害矣,再加上所展示的绝对权威的感情蹂躏,像教孩子自动伸手待打,那根本没有爱,只有恨──双方面互恨,因为那是一种人格上的凌辱。
   一旦学生们对「排队打手心」都不在乎,羞耻心便荡然无存,体罚也失去被认为「好」的一面的意义。考试有标准答案,不合规格的就要受到暴力镇压,孩子们的自尊、灵性,和最可贵的想像力,恐怕全部斲丧。至於有百分之二十九的教习,因为教育部严禁体罚,就「心灰意冷,不管教学生」。一个从事教育工作的文化人,如果不准他施展把学生打得鬼哭神号的手段,就束手无策,怠工弃守,教育部应请他们卷铺盖走路,介绍去赌场当保镳。
   柏杨先生没有力量反对百分之九十一,百分之八十五,以及百分之八十。但我老人家可要向那些不甘受辱的学生老爷,提个秘密建议,如果打到你头上,你虽不能起而抗暴,但你应该跟柏杨先生对侯仰民先生一样,记恨在心,来一个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有些好战份子的教习,可能发狠曰:「我就是打啦,十年后见。」对这种地头蛇,你就应该更永矢不忘,给他来一个真的十年后见。
   然而,这并不是柏老的主要意思,主要的意思是,这次调查结果,愿打的跟愿挨的,所佔比率竟如此之高,使人沮丧。夫教育的目的在培养人性的尊严和荣誉,而今大家居然有志一同,都醉心於摧毁人性的尊严和荣誉,可说是教育二十世纪八○年代十大丑闻之一。说明酱缸的深而且浓,即令政府出面帮助,有些人仍难自拔。也说明我们教育畸形发展,已到了倒行逆施的地步。越想越毛骨悚然,嗟夫。
   
   
   一代比一代好
   ──人性尊严不可侵犯,也不可抛弃。对「坏学生」的爱心,不是体罚,而是更加倍的爱心。
   敝大作〈住手!〉刊出后,接到不少读者老爷来信,纷纷──却不是纷纷响应,而是纷纷粈牙。其中一对,一开头就尊称我「伟大的柏大教育家」,不禁大悦,原来伟大的教育家得来如此容易呀,可是看了几行,就觉得唾沫喷面,形势不妙。信末署名「反对你看法的国中老师」,信写得很长,照抄於后。我想,百分之九十一教习赞成体罚的理由,大概都包括在里面矣。
   信上曰:
   「不知你今年高寿?也不知你当过老师没有?拜读你一月八日的文章,实在令人失笑。是想借题发挥,赚些稿费,或只因早年被严师打得焦头烂额,就如此气愤不堪。我认为,在这十几年(即国中成立后),没当老师的人,实无权说出大话的。
   「想当年,本人也是接受正常教育的,也曾被老师打过(只是不像你那么不幸),学生时代,个个纯洁,遵守校规,一直到大学毕业,多数人加入了教育这行业。可是整个情况已不如从前了,优秀生仍有,但恶劣者更甚,他们讲髒话,在课堂中突如其来地对老师的羞辱,当面叫老师绰号,考试只会选择题,其他皆空白,他们已没有什么自尊、尊严、荣誉可言,只是背着书包来学校晃一晃,下午又回去。而我们当老师的必须忍受一切,叫你绰号,就当没听到,没敬礼也视若无睹,实在没精力加以管教,因教育部规定不准体罚呀。我们只好忍、再忍,把气闷在肚子里。为何有百分之九十一的教师同意体罚?因为他们身受其苦;为何有百分之八十五的家长也同意?因为他们忙着工作,孩子变坏,自己无力管教,只有让老师当刽子手;为何有百分之八十的学生也同意?连孩子们自己都同意了,你却替人沮丧,真是可笑。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错──而且是连续的错,必须接受体罚。例如,『目的』,学生写『目地』,叮咛好几次,罚他写一百遍,月考一出来,仍写『目地』,难道你会笑嘻嘻地跟他说:『很好,很好』吗?其实我们是要体罚那百分之二十的坏蛋,难道老师都会毫无理由地抓了人就乱打吗?只有你才不幸碰上侯仰民。我们又不是神经病,怎么不知道轻重呢,你只会拿少数的严师为例,就要把身历其境的人的感受推翻吗?再问你:如你现今也是身历其境的人,敢问你该如何管学生?愿再拜读你的大作。
   「教育的畸形发展,到了倒行逆施的地步,体罚是小事,该发议论的应是教学的异常,升学班不用参加庆典,整天关在教室里考考考。技能科目不上,却做主科的辅导课,什么技能都不会。更绝的是,连体育课都不上,下午又留校念到晚上七、八点钟。担任这些班的老师,才是教学认真的老师,这样毕业的学生,在路上碰见,也同样不认识你是什么老师。教育变成这样子,你知道吗?本人已累了,不愿多写,由校赶车回来,已六点多,未吃饭先拜读你的大作,实在不敢苟同,疾笔草此,语无伦次,把自己的感受写出,只希望你能了解真实情况,再动笔不迟。你应该先调查,为什么老师、家长、学生,都同意体罚的原因?才能客观的写,不能只凭幼时的气愤,就做如是的见解。你知道大众传播对学生有多大的影响吗?十几年前学生的纯洁,已不复存在。现在学生恶劣的表现,我们也感慨万分,这是进步吗?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述说,也欠缺你的生花妙笔,只好本着『良心』,继续担任教育工作。我,一个微贱的国中老师,对体罚的看法是:对好学生我们不会乱打,也舍不得打。而对坏学生的爱心,就是体罚。所以你不该理直气壮地反对,除非你能再写一篇告诉我们当教师的该如何做?
   「如果你没当过老师,或者没教五年的经验,那么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请亲自来国中试试看,愿你的文章能客观点。」
   这封信显示出这位国民初级中学堂教习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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