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站上,来接倪匡先生的不是男主角,而是男主角家的佣人,这已经有点不对劲。而进了男主角富豪之家的大门,就更加不对劲。家里虽张灯结綵,喜气洋洋。可是每个人的脸色,都板的紧紧的,好像倪匡先生不是客人,而是发兵下山,硬要抢夺新娘的寨主。但上上下下,却十分亲切,又似乎不是对他排拒。倪匡先生弄了一肚子气之后,察觉到他们眉宇间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隐忧。
男主角的家人把倪匡先生安顿在一间豪华的客房中,招待十分周到,可是,他见不到男主角。一再要求,家人总是闪烁回避。他找了个机会,抓住一个佣人喝曰:「新郎哪里去啦?他为啥不出来?是不是发生谋杀?」一想到谋杀,倪匡先生汗流浃背,难道电影上的《新婚大血案》提前演出了乎。佣人结结巴巴曰:「他很好,马上就娶亲,你怎么说的全是不吉利的话。」
正在僵持,电话铃响,那边是男主角的声音。倪匡先生吼曰:「你们家捣什么鬼?你在哪里。」男主角曰:「我也不知道他们在闹些啥,我在木渎……」木渎,苏州附近的一个小镇。然后,低声告曰:「今天晚上,我来看你。」
倪匡先生於是要求见男主角的母亲,可是家人们仍吞吞吐吐拒绝,说是老太太病啦,不能见客。当他坚持非见不可的时候,佣人之一的老张急的要哭出来,曰:「求求你,千万别见老太太,这些日子,她已够伤心的矣。」诘问到最后,老张面色严肃曰:「老老实实说,是这样的,新郎给狐仙迷住啦,我们正在千方百计救他。」倪匡先生一听这种离谱的话,顿时大笑起来,可是当他看到老张诚实惶恐的表情,他觉得笑不出口。但无论如何,已证实了新郎出了差错。
狐仙是一种狐狸变的神仙。一个狐狸饮露餐霜,吸取日月精华,就能修炼成千年之寿,而且变化无穷。贵阁下拜读过《聊斋》乎,狐仙往往住在富贵之家的一座僻静院落里,变成美貌少女,去勾搭年轻小子(似乎没有听说过有狐仙勾搭老头的,教人愤愤不平)。以致世间流传一句攻击性的话,凡妖艳绝伦的都是「狐狸精」(不肯说她是狐仙,含有掀她底牌之意)。狐狸精者,专门迷惑臭男人的美女也。
这传说显然在男主角家中发生作用,倪匡先生当然知道问题的症结不在狐狸精,他大胆推测,男主角可能突然得了精神病。
事实也很接近这种推测,老张曰:「没事的时候,新郎是好端端的,可是忽然间他会大哭大闹,乱撞乱跳,见人就追。等到疯劲一过,他又跟正常人没有两样。」他又曰:「新娘是王家小姐,新郎爱她爱的不得了,料不到七天之前,新郎却闯到王家,到厨房抢了一把菜刀,砍伤了厨夫,又砍伤了王小姐的两个哥哥,伤势十分严重。」
但是,老张补充曰:「医生给新郎检查过,啥病都没有。」而且用一种洞烛其奸的声调曰:「更不是精神病。」
倪匡先生於是开始行动,他见了男主角的母亲,又说服了男主角的家人。终於,他到了木渎,走进一个囚禁男主角的书房,跟他的朋友兼新郎倌见面。
然而当他一踏进门限,男主角口中却发出一声使人毛骨悚然的喊叫,脸部可怕的在扭曲、抽搐,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猛的向倪匡先生扑去,扼住他的咽喉。倪匡先生是会中国工夫的,他挣脱了男主角钢铁般的手指,一拳把他击翻在地,男主角一跳而起,倪匡先生仔细一瞧,吓的魂不附体,原来他瞧不见男主角的眼珠,只瞧见一片血红,像是眼珠刚被挖掉,只留下两个血洞。
倒立着的电灯泡
──可怖的是,滤过性病毒本来没有生命,一入人体,却有了生命。
倪匡先生跟男主角一场打斗之后,男主角忽然间完全清醒,清醒后好像刚才没有打斗一样,他只坐在那里拚命喘气。倪匡先生告诉他发生了啥事,男主角脸上充满困惑,而且大大吃了一惊,认为倪匡先生怎么撒这么大的谎。他的话很明显不是假装出来的,倪匡先生不得不伤心的承认,他的朋友已遇到了神秘的麻烦。
当晚,男主角悄悄出门,倪匡先生则悄悄追踪,在一家又髒又烂的小旅馆里,他从板缝中张望,只见男主角正向火车上那一老一少,激动的叫嚷。少年声调诚恳曰:「就是我姐姐说的那个日子,你一定会死。」男主角吼曰:「我不信。」少年曰:「不管信不信,你没有时间啦,三天之内跟我们走,还来得及。」男主角当然不会跟他们走。倪匡先生以为黑社会在勒索他,冲了进去,用黑话亮字号,但男主角把他又拖出来。就在归途上,把他的遭遇照本实发。
盖男主角是学生物的,一年之前,他参加一个生物考察团,到云南考察,就在普河海南方的一个苗人聚居的山谷中,遇到了美丽绝伦的女主角,他阁下一阵折腾,三下五除二,就跟她上了床。在他阁下来说,只不过是一场艳遇,一旦回到繁华世界,向众小子信口雌黄,准使他们的口水横流。但在那位女主角,这却是一项託付终身的庄严婚约。这种心理上差异的结果,男主角在温柔乡沉醉了一阵之后,就脚底抹油,溜之乎也。可是,女主角的弟弟──就是那少年,却追上了他,要他回去,他当然不甘於老死蛮荒。少年乃告之曰:「老哥,你身上已被我们下了『蛊』,所以你只能离开一年,一年不回,就会疯狂,最初每隔十二天发作一次,以后越来越密,全疯为止。再不幸你如果跟别的女人结婚,那可铁定的,在结婚第二天早上,伸腿瞪眼。」
不但男主角不相信这种屁话,倪匡先生也不相信这种屁话──任何一个稍具现代科学知识的朋友,都不会相信这种屁话。不相信屁话的结果,倪匡先生的奇遇我们已前述之矣。当下倪匡先生陪男主角到上海一家着名的医院,作全身检查,医生保证曰:「他阁下健康的不像话,在今天替他检查的所有医生,全部死掉之后,他一定还活着。」
於是,男主角快快乐乐回苏州结婚,快快乐乐进了洞房,快快乐乐的一觉睡到天亮。然后,他一声尖叫,双手紧抓胸口,眼睛红而且大,像要从眼眶中爆出来,然后一头栽倒在地,隆重归天。在一家大小悲恸声中,倪匡先生坚持解剖屍体。解剖屍体后,医生宣佈,男主角死於严重的心脏病和血管栓塞,那就是说,是自然的死亡。倪匡先生茫然曰:「从他心脏受伤害的程度来看,他的心脏病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历史,可是事实上他一向健康如牛,似乎是一夜之间引起的。」倪匡先生问医生原因何在,医生曰:「不知道,我只能说不知道,现在的医学水准,只能到这里为止。」
男主角既已死亡,男主角的故事也告一结束,但整个的故事才进入正题,倪匡先生开始深入苗疆,对「蛊」作一个实际了解。经过千辛万苦,他在那烟瘴地区,重新遇到火车上,也是旅馆里的那一老一少。而且,更遇到一位五六年来一直留在苗疆,专门研究「蛊」的瑞典籍着名生物学家平纳先生。可是倪匡先生发现,连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都不知道「蛊」是啥,犹如现在仍不知道「砍杀尔」是啥一样。唯一知道是,「蛊」也好,「砍杀尔」也好,都是一种滤过性病毒。
提起「滤过性病毒」,真是稀松平常兼平常稀松。柏杨夫人每隔一个时期,特别是遇到放假的日子,她老人家就准一场感冒,柏杨先生不得不喟然叹曰:「你真是一个苦命的阿巴桑,好容易熬到一个假日,却躺床不起。」她老人家则另有看法,曰:「老头,你应该额手称庆,每逢我感冒来临,他们就赶忙放假。」呜呼,引起感冒的也是滤过性病毒。真是言不压众,貌不惊人,我怎能瞧得起它。
倪匡先生曾逼着平纳先生回答这个问题,柏杨先生也曾逼着梁上元女士回答这个问题,盖她阁下也是生物学专家,虽没有去过苗疆,但她在大学堂当教习,对滤过性病毒却瞭如指掌。听了他们二位一番分析,我老人家立刻就吓了一身冷汗。险哉,幸亏现代社会的男女没有苗族女郎那种善於运用滤过性病毒的本领,如果有那种本领,恐怕台北街头,处处都是死屍矣──不过,这可吓不住我,并不是我胆大如斗兼守身如玉,而是我已早死他娘的啦。
滤过性病毒者,乃世界上最最最最顶尖小的「细菌」,小到啥都挡不住,连世界上最最最最顶尖细密的瓷器,都能扬长洞穿。平纳先生仅在苗疆五六年工夫,就发现了八十三种前所未闻的这类病毒。梁上元女士曰,事实上,全世界已知的滤过性病毒,有X种──姑且说有千万种吧,而未知的则恐怕是X的二次自乘方,更属天文数字,要用指头来数,数三十年也数不完。在已知的滤过性病毒中,引起感冒的只是其中之一,引起砍杀尔的也只是其中之一,使男主角定时爆炸的,也是其中之一。滤过性病毒跟人类一样,有厚道的,有凶险的,有立刻发作的,有埋伏身体深处,待机而动的,等等等等,说也说不完,写更写不完。
我们说「已知」,不过仅仅指「已知」它「存在」而言,可不是说「已知」治疗的方法,像感冒型滤过性病毒,到现在为止,任何名医都对牠阁下乾瞪眼,所谓感冒特效药之类,并不能扑杀病毒,只不过维他命加镇静剂,教病人多喝水多睡觉,加增一点体力而已,吃到肚子里固然可以促使健康,不吃照样痊癒。而砍杀尔滤过性病毒,心狠手辣,比感冒滤过性病毒,凶顽百倍。感冒病毒如果是地痞流氓,砍杀尔病毒就是江洋大盗。至於蛊病毒,简直是风中来,雨中去,神秘而险恶,好像深山修炼成精的妖魔鬼怪。
可怖的是,滤过性病毒并没有生命,跟一块石头一样的没有生命,既不会呼吸,也不会生长;既不会吃东西,也不会吸收养份;既不会生殖,也不会移动。它的形状活像一个倒立着的电灯泡,下面长着乱七八糟的几只脚(说它是乱七八糟的几只「根」也行);电灯泡里的钨丝仍是钨丝──当然不是真正的钨丝,而是一团乱草。问题就出在这一团乱草上,它的学名曰「去氧核醣核酸」,也可称之为「遗传物质」,也可称之为DNA。
滤过性病毒是没有生命的,可是一旦随风飘荡,或者是被贵阁下嚥下尊肚,反正不管怎么吧,一旦它黏住另一个生物──好比,黏住人体内某一个正常细胞,它的脚就会有神来之笔,抓住细胞壁不放。在体积比例上,一个滤过性病毒抓住一个细胞不放,犹如一个跳蚤抓住一只大象不放一样。然后,怪事接着发生,它阁下本来是没有生命的,一旦抓住一个细胞,就忽然有了生命──科学家称之为「有了生命现象」,生命也好,生命现象也好,反正我们小民怎么弄都弄不懂。只懂得它有了生命,或生命现象之后,电灯泡里的那团乱草,就开始生气勃勃,活蹦乱跳,跟一大堆官场人物一样,你挤我,我挤你,最后顺着电灯泡的尾部,一齐拥了出来,把细胞壁冲个窟窿,钻到细胞之中。
蛊
──它的特徵像定时炸弹,定时发作,或因爱情的刺激而突然发作。
滤过性病毒里的那团乱草(DNA),一旦钻进正常细胞,被遗弃在细胞外面的臭皮囊──倒立着的电灯泡,就像被忤逆儿女遗弃了的老爹老娘一样,孤苦伶仃,老境堪怜,逐渐的,或忽然的,消灭无踪。是它自身萎缩,终於化成一缕云烟?或是随血管而出巡,被排出体外,谁都不知道啦。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它有啥重要,所以也没人去追查它的行踪。而乱草老爷钻进细胞之后,跟孙悟空先生钻进老魔肚子里一样,看它忙吧。孙悟空先生忙的是拳打脚踢,要老魔送唐僧过山。乱草老爷却像一个忠心耿耿的奴工,目不斜视,分秒必争,在那里拚命制造它原来的母体形象──另一个倒立着的电灯泡。而且它的工作永没有止境,盖新出现的倒立电灯泡里也有乱草,新的乱草也脱颖而出,於是一个倒立电灯泡连一个倒立电灯泡,不久就制造出来百万个倒立电灯泡(没有人知道它制造的终极数目)。最后,细胞老爷内部全是倒立着的电灯泡。最后,细胞老爷内部实在装不下啦,而乱草老爷仍拚命的继续盛大推出它的新产品。於是,轰的一声,细胞爆炸。爆炸也者,乃剃头的拍巴掌,完蛋之意。
该细胞完蛋之后,千千万万倒立着的电灯泡,蜂拥而出,如鱼得水,欢天喜地,再去找别的正常细胞。有的一个找到一个,有的几个共同找到一个,反正是到了后来,千万个滤过性病毒,找到千万个正常细胞,找到之后,伸出玉足,紧紧抓住不放,乱草老爷再纷纷钻进细胞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