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的是,近代型的武侠小说没有武,只有怪。从前的武侠小说武功的段数再高,往往不超过人身生理上所许可的程度。我们不必举过去的例子,盖五十年前流行的武侠小说,年轻人已不知道矣。且举出美国近代型的《赛门邓普勒》──改编电视剧后,中文名《七海游侠》,赛门先生的武功是他高度的智力,百发百中的射击技术,打的准、打的狠的老拳,挨得打、受得揍、耐得劳的身体,和精通各种车船飞机以及电子的使用。对一个「人」来说,这些都是可能的。然而中国近代型的武侠小说,却完全孙悟空先生的本领,一个傢伙靠一本古老的「秘笈」,或靠喝了毒血,或靠吃了仙草,立刻花样通天。双足轻轻一纵,就跳上了额非尔斯峰;从二十五层楼房往下一跳,不但没有跌成肉饼,反而悄悄无声,仍保持原来的优美姿势;甚至於一掌下去,能把千年老树劈掉,连翻一百八十个觔斗,仍面不改色;其他诸如「隔山打牛」「探宝取火」「掷叶渡河」,就更不在话下。呜呼,这就不是武,而是怪矣。而这种怪,越来越烈,跟现实人生的距离,越来越远。於是武侠小说消失,全部脱胎换骨,成了神怪小说。神怪小说并不是不好,《西游记》且成为中国四大古典文学作品之一。问题是,犹如狗肉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既挂了羊头,就不能再卖狗肉。既然是武侠小说,就不能变成神怪小说,到羊肉店买狗肉回来,看武侠反而看了神怪,怎不觉得受骗乎哉。
其次是,武侠小说往往没有侠,而只是一大群恶棍,在人迹鲜到的地方,打个头破血出。侠者,对人世不平之事的正义反应也。侠和义始终结合在一起,司马迁先生曾为之下定义曰:「一个人的行为跟世俗不一样,他遵守自己的承诺,要求自己的行为达到至善,说话出自诚心,不爱惜生命财产,拯救人们的危险,生死相许。可是,他却不炫耀他的善行,也不显露他对人的恩惠。」《史记》上的游侠,都是这种可贵人物。从前的武侠小说,有他们社会的基础,侠义心肠的刀尖,始终指向四种人的咽喉:一曰贪官酷吏,一曰土豪劣绅,一曰地痞流氓,一曰悍匪强盗。这四种人,有些在法律掩护下犯罪,有些根本管他妈的什么法律,法律对他们束手无策,於是武林高手拍马而上,把正在强奸民女的恶霸,照脖子上一刀,命见阎罗;或者深入衙门后院,往卧房一跳,赃官双膝下跪,高喊老爷饶命,此生再不敢昧天理坏良心。这是一种正义的力量,古谓之「替天行道」,今谓之「为国行法」。现有流行的武侠小说,却没有这些镜头,只不过一大群寻找宝藏──物资上的宝藏(金银财宝),和武功上的宝藏(秘笈之类),在荒山旷野,打了一场又一场。不但没有社会,而且几乎没有人类,只有「舞」,没有「台」,人影幢幢,来去如飞的跑来跑去,脚底下都是空的,看不到人世的坎坷,看不到不公平,也看不到灾难。因之既无侠,也无义,甚至根本没有人味。
最后,贵阁下知道小儿书和连环画乎?它们受到孩子们广大的欢迎,租书店里,小子小妞,在暗淡的灯光下,一个个活像刚下油锅的龙虾,蜷成一团,低头猛看,一本又一本,一册又一册,直看的天昏地暗,或者被家人抓住,或者筋疲力尽,才依依而去,明天再来。然而,等到娃儿长大,上了中学堂、大学堂,恐怕就是揍他一顿,他也不会再看。无他,欣赏的水准提高,不要说再去看啦,就是想一想当初那股迷劲,也忍不住满脸通红,大惑不解。武侠小说也是如此,在报纸上连载时,一天一段,有的能拖上一年两载,高潮迭起,扣人心弦。可是一旦装订成册,两天三天便从头到尾,一目了然,於是发现处处是漏洞,处处前言不照后语,这对欣赏水准或知识水准较高的读者老爷,简直是越看越生气。跟看电视上的连续剧一样,不但生气,而且还能把人急死。心里一想,怎么搞的,把俺当成傻瓜呀。
武侠小说唯一的功能只在杀时间,而且在杀了时间之后,又后悔自己昏了头,诗曰:「举杯浇愁愁更愁。」以武侠小说消遣苦闷,反而使自己更为苦闷。武侠小说靠云天雾地的情节迷人,可是当小说看尽,迷梦乍醒,又会两眼发呆。六○年代时,有人曾呼籲并建议作家老爷,抛弃武侠,改写侦探。一段短短的日子里,一些报纸甚至拒绝刊登武侠小说,结果没有成功,原因是读者老爷仍要用它来消磨自己的生命,管他读后如何,只要读时忘掉烦恼就够啦。而大多数作者老爷又只能写「武侠」,不能写侦探,武侠可以像拉肚子一样,「一泻八千里」,扯到那里都没关系。侦探小说却需要精密的推理,犹如大多数铁匠没有能力盖一座现代化的炼钢厂一样,大多数武侠小说作者也没有能力写推理小说。武侠小说遂继续老样子,而且越来越离谱。
於是,柏杨先生改看科幻小说。
白头苍蝇
──一项神奇的发明,使一个科学家在地下室遇到神秘危难。
什么是科幻小说,下定义不如举例证。
大约二十年之前,台北上演过一部由科幻小说改编的电影《变蝇人》,三十岁以下年轻朋友,恐怕没有看过,就是看过,恐怕也不记得矣。
话说有弟兄二人,男主角老哥是一位科学家;女主角嫂嫂大人,其貌如花;男配角老弟大概是爬格纸动物,乃柏杨先生者流,没啥了不起。
问题是没啥了不起者,只是在吉星高照下没啥了不起,在霉运上却了不起的很。电影开始时,正深夜两三点钟,老弟被电话铃惊醒,拿起听筒一听,霎时间睡意全消。嫂嫂大人在电话上曰:「我把你哥哥杀啦。」而她们夫妇是以恩爱非常闻名於世的,老弟发脾气曰:「你把我吵醒,就是为了说这一句穷开心的话呀。」嫂嫂大人曰:「这是真的,我把他推到压榨机里。」接着忽然啜泣曰:「事情已经发生,我不知道怎么才好,请快点来。」弟弟披衣而起,飞车奔往。
一进家门,一向能言善道的嫂嫂大人,领他到隔邻一家机器厂,庞大如屋的压榨机,像巨魔一样的森森林立。就一座压榨机前,他发现老哥双手和头部塞在里面,已被压成粉碎,鲜血从几乎是密合着的钢板缝中,涔涔流出,而屍体仍吊在压榨机旁,惨不忍睹。老弟魂飞天外,问嫂嫂大人她们打架了乎?曰没有。吵架了乎?曰没有。老哥有外遇了乎?曰没有。那么,嫂嫂大人有外遇了乎?曰没有。一说没有,老弟忽然间直冒冷汗,盖想当初,兄弟二人一齐猛追女主角,追的天昏地暗,无人不知。而现在的情形是,三更半夜,和嫂嫂大人单独跑到厂房,老哥又血淋淋的惨死在压榨机之下,这不是恋奸情热,谋杀本夫是啥。
结果是嫂嫂大人接受老弟劝告,说老哥是自杀的。报案之后,警察老爷驾临,认为老哥当然有自杀的可能性,他只要先按下压榨机电钮,再把尊头伸进去,时间足足有余,因压榨机是缓缓而下的也。可是当警察老爷检查压榨机次数錶之后,脸色大变,原来使用次数上显出「二」字,那表示使用过二次。总不能说老哥第一次自杀的不舒服,从压榨机里把头拔出来,再去按第二次电钮,作第二次自杀吧。於是告诉一男一女,这是一级谋杀罪,等着进煤气室吧。老弟急的满头大汗兼团团转,嫂嫂大人最初以为她三言两语就可打发过去,这时候才发现事情比她的想像要严重。於是,她讲出内幕。
原来老哥在科学界颇负盛名,而且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跟女主角如漆投胶,膝下有一位大约五六岁的娃儿,固神仙家庭也。他的实验室就设在他们家的地下室──那地下室相当大,足足有一百个汽车间那么大,里面瓶瓶罐罐,皆柏杨先生不懂之物。如果换了有些大哼大狮,既有如此成就,早就持盈保泰,不再长进,可是老哥乃天生的不安份之辈,仍孜孜追求另一种崭新发明。
真正的科学家生活都是平凡的,整天埋头在实验室之中(只有政治型的科学家,才当官当吏,多采多姿),男主角老哥也不能例外,柏杨先生要是有那么漂亮的美貌娇娘,我就每天守着她看──看了再看,啥地方都不去。可是男主角老哥却傻兮兮的整天关在实验室里,乱搞他的那些瓶瓶罐罐,而且一搞就是几天不出来。盖实验室有毛坑设备,又有一个铺位,三餐茶饭,由女主角像给「犯人」送饭一样送进去。男主角正埋头苦思,女主角就把它悄悄放在一旁,然后悄悄撤退。这种现象,早习以为常。
於是,有一天,女主角去送饭,男主角从座位上忽然一跳而起,大喜若狂曰:「我成功啦,我成功啦。」这一跳而起,跟吾友阿基米德先生从浴缸里一跳而起,光着屁股到大街上喊:「我成功啦,我成功啦。」一样,显示男主角在科学上已有惊人的突破。当时就拉着娇妻,参观他的伟大成绩。实验室有两个立体形的长方玻璃柜,一个人站在里面,绰绰有余。两柜相距大概三十公尺,男主角把一个吃饭时用的瓷盘,放到甲柜里──乙柜可是空的,然后一按电钮,只听忽忽噜噜,唧唧咕咕,一阵乱响,瓶瓶罐罐里的液体,沸腾的沸腾,冒泡的冒泡,火花四射,雷电齐鸣,闹了一阵,然后嘎然而止。定睛一看,甲柜里瓷盘已跑到乙柜里去啦。
女主角似乎有点泄气,就这点屁事呀,搬运一个盘子,魔术师固轻而易举者也。但经过男主角一解释,娇妻才发现老公发明的搬运术,简直可以使世界全部改观。盖这种搬运术,不同於魔术师的搬运术,魔术师的搬运术,当然全是假的。男主角的搬运术,则是用强大的电击,使物质的质子分解,传送到目的地,再照原样重新组合。这是交通史上最疯狂的革命,所有汽车、轮船、火车、飞机,都要被扔到垃圾箱;或送到博物馆供后人唏嘘凭弔,跟我们唏嘘凭弔手推车一样──从前的人,何其笨也。现在就简单多啦,好比说从台北运一万台电视机到纽约,不必抬上飞机,飞了三五天,再抬下来。更不必弄到轮船上漂洋过海,只要把它往玻璃柜里一放,一按电钮,只一秒钟,就全部运到,不但省钱,更是省时。推而广之,贵阁下去东京瞧瞧女朋友变了心没有,只要走进玻璃柜,把铜板往投币口一投,刚听见响声,人已到了日本,至於老爷每天上班,少爷每天上学,更用不着挤公共汽车,也用不着跑腿,八时上班上课,你只要八时去遵古炮制,就分秒不差的准时到达。再推而广之,两国交兵,根本用不着空降部队,只要在敌人国土上,随便找个地方放一个玻璃柜就行啦,那才是封神榜镜头,刹那间,十几万雄兵,从天而降。
男主角的发明既如此重要,当然他高兴的要发疯。娇妻听了老公解释之后,也醒悟到天下就要大变,不禁跟着高兴的也要发疯。可是,正在高兴的时候,男主角手捧瓷盘,骤然面色沉重,呆在那里。娇妻问他怎么回事,原来瓷盘是日本货,每个瓷盘背面,都有一行英文字,曰:Made in Japan。可是男主角手里瓷盘上的英文字,却是:napaj ni edaM。娇妻没有科学头脑,笑曰:「哎呀,这真好玩。」男主角却垂头丧气曰:「这说明重新组合的过程中,发生问题,所以把字母排列颠倒。打铃,你且出去,我再研究。」
娇妻只好出去,留下男主角一个人在实验室里。茶饭本来是每天三餐送到里面去的,男主角为了怕打断他的沉思,教她把茶饭送到门口地下,他饿时自己去取。最初一两天,情况正常,三四天之后,门外的茶饭却没有动,娇妻知道老公的毛病,又在那里废寝忘食,只好把上次的茶饭收拾,再放下新鲜茶饭。可是一连两天如此,娇妻对老公的健康──甚至安全,开始担心。她进不去实验室,只有拚命敲门。不久,听见打字机急剧作响(遇到中国的方块字,只好吃蹩),响声停后,门下面缝隙中递出一张纸条,纸条上曰:「我现在遇到可怕的危险,需要你的帮助。」娇妻花容失色,擂门曰:「我愿帮助你,你要什么帮助?如何帮助?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只听打字机再度作响,又有一纸条递出,纸条上曰:「我已不能说话,请你快去找一个白头苍蝇,不要打死牠,要捉活的,放到小盒子里给我,我还有一线希望。」娇妻嚎曰:「为什么要白头苍蝇?我又去哪里找?你现在怎么啦?」又是打字机响声,又是一张纸条递出曰:「白头苍蝇就在附近,不要问为什么,我的生命悬在你手,打铃,马上去找,一分钟都不要耽误。」
怪山巨人
──从前,文学跟爱情、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