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谢先生是有心之人,就在当年残冬,备了一份厚礼,专程赶到南阳,向宋老太爷拜寿。宋家是当地富绅,当然盛大招待,请他住在后花园中,拨了两位漂亮的娅嬛伺候。如果换了柏杨先生,美女在旁,不要说下棋啦,原子弹我都抛到脑后。可是谢先生一心向道,再漂亮的小姐他都看不到眼里,只诚心诚意巴结宋氏父子,每天无事,奉陪下棋,一连住了一个月之久,下了二、三百局,只偶尔赢了几局「政治棋」,觉得十分没趣,怏怏而回。第二年残冬,他又备了一份更珍贵的礼物,再度前往,曲意交欢,跟宋老三宋思纪先生意气相投,打成一片,老老实实要求教他几手,宋思纪先生考虑了几天,还是婉言拒绝。但谢先生仍不死心,第三年又去啦,从浙江到河南,万里关山,礼物带得更多更重,而为人又和蔼可亲,足可证明他的诚意,当然又被招待住到后花园中。有一天,也是合当有事,大雨倾盆,电光闪闪,一个雷劈下来,劈到院中一棵老树上,引起燃烧。偏偏燃烧时大雨暂停,火焰熊熊,倒到房上,一时烟花并发,眼看要成灰烬。宋鲁卿太太正染病在床,火树封门,救援无术。谢先生一瞧,老命也不要啦,就在地下打了几个滚,把衣服头发弄湿,闯进去把老太太背了出来。
绝世奇书
这一场天赐良火,使宋家父子深受感动。于是,有那么一天,老三宋思纪先生把谢先生请到后堂,恭恭敬敬拿出一书,告曰:「救母之恩,无以为报,我们宋家所以能独步天下棋坛者,赖此一谱而已,谨以见赠,唯请惠纳。」谢先生双手捧过该书,只看了两页,就肃然奉还曰:「此书是尊府祖传绝世之宝,实不敢当。」但宋家一定要赠,谢先生最后当然还是收下。到了上房,见了宋老先生,就跪下叩头,宋老先生一把拉起,告诉他这本棋谱的来龙去脉。原来宋氏七世祖,在十六世纪七○年代明王朝宰相张居正先生家当工友,管理内书房。有一年,朝鲜王国进贡,贡物中有此棋谱一书。在进贡之前,照例须先呈请宰相瞧瞧的,张居正先生不瞧则可,一瞧怦然心动,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就自己留了下来,没有转呈。想不到这件机密,被当时在张家作清客的羊可立先生知道啦,几次混进内书房,想顺手牵羊,都没得手,而最后一次却被宋家七世祖当场捉住,捉住后,揍了羊先生两拳没有,语焉不详,即令没有揍,恐怕训他一顿定是有的。羊可立先生又羞又愧,从此在张家立不住脚。到了后来,张居正先生死啦,羊可立先生当了监察部委员(御史),一心念念不忘这本棋谱,就向皇帝奏了一本,结果下令抄张居正先生的家,当圣旨还未到的时候,荆州(湖北江陵)地方长官大概是立正大学堂毕业的,认为立正的机会来啦,就先行下令封锁张宅,一直等到一个月后,宦官张诚先生才到。开门一看,已有十几个人饿死矣。张诚先生受羊可立先生之托,进门就找这本棋谱,可是却被奄奄一息的宋氏七世祖裹到内衣里,当作尸首抬到郊外。七世祖挣扎着爬起来,几经辗转,才回到原籍。呜呼,一本小小棋谱,却有这么大的波折,甚至引起赫赫一代宰相家败人亡,能不令人唏嘘乎?
谢先生得了该棋谱后,就在上海刻板印刷,广为流传,即今天街头可以随时买到的《橘中秘》是也。谢先生有胸襟,也有度量,没有也来一个「祖传」,否则一代秘笈,被自私一念所葬送,对己对人,都没好处。现在人人可花十块钱购得一本,谁都想不到当年血腥历史矣,岂不是谢氏之功哉?
《橘中秘》所以叫橘中秘,据说是黄帝姬轩辕先生当初大战蚩尤先生时的阵图,临死时藏到橘子里,而被后人发现。这种鬼话,信不信由你。但《橘中秘》最大的特点是用炮,在《橘中秘》之前,中国人只知道用车,《橘中秘》之后,炮才占重要地位。《橘中秘》的全局差不多都是以「当头炮」为起步的,而最奇妙的是,当头炮只遥遥的架着,不到必要时候,绝不打掉对方的当头卒,这也是前人梦都梦不到的妙着也。而在《橘中秘》里,「马」最不值钱,很多「弃马局」,俺不要「马」啦,你吃吧,白白送你一匹,喜欢占小便宜的朋友,当然放不掉那匹马,结果吃了之后,活活胀死。
我们介绍《橘中秘》,似乎有点腾云驾雾,而现在市面上十块钱就能买到的该书,却说是朱晋桢先生着,潘逸卢先生校的。朱晋桢先生是何许人,我们不知道,好像是字「进之」。书上有一篇「无住居士」先生写的序,无住居士是何许人,我们连他们真实姓名都木宰羊,更别说他的底细啦。看他的序文,可能是明王朝时代人,而且还可能在云南当过官儿,可惜他用的是「无住居士」酸溜溜的笔名,如果用的是真名,或许还可以查出他的家世也。
不过「无住居士」在序中说了一段有趣的话,他说他在云南省当官儿的时候,遇到「逆酋」以十万人攻击,他阁下心生一计,摆出象阵,不但打垮了敌人的攻势,还活捉了敌人的元帅。后来他调到北京当官,奉命守广宁门,又遇到「群丑」攻击,他「披甲仗剑,为士卒先,以炮击走之」。从这一段叙述上,大概是明王朝快要完蛋那几年的事,中国历史上,能攻击北京的「群丑」不多,岂指的是李自成先生乎?文言文是酱缸里泡出来的文章,所以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但在「炮击走之」之后,却忽然想起了象棋,曰:「纵微荣可录,然而局已烟销,往绩成虚,恍似桐收对垒。」接着他就介绍他的堂弟「进之」,说《橘中秘》是「进之」发明的,如何如何,那般那般。
这本绝世奇书是宋氏祖传的乎?抑是别号进之的朱晋桢先生发明的乎?考据家真得研究研究。不过现行本上有一段关于「高级」、「低级」的话,得抄而出之。原来前天我那位平常不跟凡人说话的朋友,看见我写他说围棋高级,象棋低级的那一段话,勃然大怒,揣了一把剪刀找我曰:「谁说象棋低级啦,你这个糟老头,血口喷人。」呜呼,即令不是他说的,但却是有根据的也。该文曰──
「象戏向因市廛童叟,纷然从事,人遂卑为末艺。而弈(围棋)独高之,所以弈谱充栋,而象谱寥寥,却有一、二行世,混合鲁鱼,弃同刍狗。然迄于今而无不手谈,则弈尤滥觞矣。是知象与弈非有低昂,而人之好尚自为等级也。夫弈固玄微,而象尤深奥。如阅弈谱,知与不知,皆可按子而投。而阅象谱,妙须神悟,即素长此道者,不免对之茫然,果孰为轩轾哉。至于势局方残,仅有一、二子于桐,而纵横有制,变化无方,实仙子之遗迹,非尘凡所可测,岂市贾村童之能与于此哉。而因以贱目之,不亦冤乎。」
炮的威力
《橘中秘》讲得明明白白,围棋跟象棋一样,谁都不是高级的,谁也都不是低级的。一直到现在为止,象棋都较围棋普遍,即以台北市而论,有些班头上的三轮车夫,下起棋来,连客人叫车都不理。于是乎一些烧包遂觉得象棋上不了大雅之堂。看情形要想教象棋高级,似乎还得靠日本朋友,等日本人培养出一个国际象棋的棋坛,届时再倒灌到中国,那时候就值钱啦。
(柏老按:一九六○年代,台北到处是三轮车。一九八○年代,全变成了计程车。班头上人头攒动的下棋盛举,不再有矣。)
谈起来高级低级,使人想起来玻璃皮包,玻璃皮包真是妙不可言,用不着抹油都光亮如镜。记得十年之前,塑胶产品刚刚问世,价格贵得要命,有钱的太太小姐提上一个,走起路来飘飘欲仙,好像身价都比别人高一块钱。一个流行的太太小姐如果没有玻璃皮包,简直跟没有裤子一样,有点无脸见人的趋势,认为用真皮皮包的不是土豹子,一定是破落户。可是一年不到,塑胶产品大批出笼,用的人头不对啦,高级低级,遂倒转了过来。有一天,巷口那个白胖太太,一瞧柏杨夫人也拿了一个玻璃皮包,在菜市场上用小脚拧来拧去买萝卜,气得脸色铁青,当场就把她自己的玻璃皮包摔到水沟里,一面发表意见曰:「真是年头大变,连不三不四的老太婆都用起玻璃皮包啦。」老妻气得直翻白眼。呜呼,这不是玻璃皮包低级,而是人低级,把玻璃皮包也带低级矣。再等一年半载,一旦三轮车夫也蹲到街头下围棋,恐怕围棋也成了低级的哩。其实一九三○年代的闻人胡展堂先生,就是一位象棋国手,而且还是死在棋局上的。他跟一位朋友正在下棋,残局未终,低头苦思,不幸倒地气绝。人死虽然可悲,但也为棋坛留下千古佳话。胡先生的残局,柏杨先生曾在杂志上看到过,现在记不清矣。
炮的运用,《橘中秘》曾提示过五种,可以说总括了炮的奥秘,不敢「祖传」,介绍于后:一曰「当头诀」:「起炮在中宫,比诸局较雄。马常守中卒,士上将防空。象要车相护,卒从左右攻。若将炮临敌,马出渡河从。」二曰「士角诀」:「炮向士角安,车行二路前。过河卒先上,炮与马相连。车应图士象,马护炮向前。敌人轻不守,捉将有何难。」三曰:「飞炮诀」:「炮起边塞上,翻卒势如飞。横并当头卒,冲前落底宜。乘虚士可得,有隙象先图。夹攻须车力,纵横马亦奇。」四曰「象局诀」:「飞象势常安,中宫士必鸳。车行河上立,马在后遮拦。象眼深防塞,中心卒莫前。势成方动炮,破敌两旁边。」五曰「破象诀」:「一炮在中宫,鸳鸯马去攻。一车河上立,中卒向前冲。引车塞象眼,炮在后相从。一马换二象,其势必逞雄。」
柏杨先生的围棋,啥段也不段,一定要「段」的话,乃「鬼打墙段」,前已屡言之矣。有一位常败将军前两天心痒难熬,一定要露一手,就扬言曰:「我跟你赌一块钱一盘,包管你一块也活不了。」可是等我面不改色掏出银子,他的心脏就要跳出脖子,吼曰:「你说你不会我才下呀,你如今找上门来,准会准会,不下不下。」盖他的意思,我必须先写一张保证必输书他才赌,天下有这种混沌初开的妙事乎?其实他真的也掏出银子,我也不下,非不敢也,是不忍也。下象棋,对差劲的对手,可能吃得他一子不留。围棋则不行,凡下围棋可以吃人一子不留的棋士,大概也属于鬼打墙。
但柏杨先生的象棋却颇有地位,前面也一再努力宣传,现在不再哇啦哇啦惹你讨厌矣。尤其每星期三,台湾电视公司有「象棋」节目,由名棋士林文超先生主讲,我是自从分期付款买电视机那一天起,就拜看的。不过该节目似乎总是像害了疟疾,一阵子来,一阵子又不来。有几次被京戏挤掉啦,有几次说林文超先生到外国去啦,而且节目表上明明写的十一点钟播出的,有时候到了十一点十分还在那里唱别的哩。惹得我牵肠挂肚,总是打电话问,我想台湾电视公司节目部星期三值夜班的那位老爷,定熟悉我的玉音矣。
该节目除了时断时续一点毛病外,其他均甚好甚好,我当天晚上学了两套,第二天就找常败将军,赢得他哭爹叫娘。而每次大胜之后,我一定要叹曰:「寂寞呀,寂寞呀!没有对手了呀!」就更把他刺激得要发癫。不过最近有点好像寂寞不起来的趋势,他不知道从哪里也弄了一台来路不明的电视机,大概也埋头苦学,自然有时候就难免要「让」他几盘。
不过虽然如此说,我的对手仍然不多。只有一次,吾友童尚经先生一定要向我请教几手,乃驾莅他府上,下了三盘。第一盘因为他是地主,我乃明礼之人,就「饶」他一盘──俗话谓之让他一盘。第二盘本来不再让他的,可是直到最后,又觉得不好意思,尤其是他那两匹马,在我的老将左右乱跳,跳得心烦,只好又让了他一盘。第三盘下到最后,他倒心平气静,提议「和」一盘算啦,想不到他头脑不清,硬不肯和。从那次之后,我就拒绝再跟他下棋,盖大丈夫立身自有本末,我下棋有七原则,也就是有七不下,而他正犯了我的第一「不下」。
柏杨先生的七不下是:一、棋力太高的不下。二、棋力太差的不下。三、官太大的不下。四、政治棋不下。五、气量窄的不下。六、考虑太久的不下。七、不诚心下棋的不下。
七不下
柏杨先生的「七不下」,似乎得解释解释。
夫「棋力太高的不下」和「棋力太低的不下」,实际上是一句话,那就是「不是对手的不下」。世界上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一个人如果走遍天下没对手,那才是真正的寂寞呀寂寞。据说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