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老子有的是银子,尔等穷汉,「丢人不丢钱不算破财」,俺大爷则「丢钱不丢人不算丢脸」。君子不见从前枪毙犯人,都要五花大绑,游一阵街,示一阵众乎?目的在于镇压别的坏蛋,开揍的意义大概也在这上,以便别的爬格子动物怵目惊心,否则的话,俺就动手,打你个脑震荡。反正势大财大,势大就坐不了牢,吃不了官司,财大顶多赔你几文,听说各案都在和解,有的更是已经和解成功。这年头,有钱真好。
不过,有一个意见得再重复一遍,暴力镇压不是万灵药,从前小民想造反,有灭九族、灭十族之刑,杀人如山,血流成河,但造反的事件仍乱往外冒,哪一个王朝不是被造反得不见了的哉?何况用两只拳头,对付芸芸众生,恐怕是揍不完的也。
变
昔吾友齐国大夫晏婴先生奉派去楚国当大使,楚灵王芈熊围先生请他吃饭──也就是国宴。现在的国宴,全是理智的,男女老幼,每个人背上都绑着一根铁棍,挺得笔直,谁都不肯说一句真心话,脸上露着从模子里浇出来的千篇一律的笑容,你为我的国家干杯,我为你的国家干杯,然后再为两国永久的友谊喝一杯。反正酒都灌到自己的尊肚里。而古时候的国宴则不纯粹是理智的,更多时候还是感情的。春秋时晋国上军元帅却克先生,鲁国上卿季孙行父先生,卫国上卿孙良夫先生,曹国大夫姬首先生,四个人凑合在一起,出使齐国。这四位全权代表虽然都有点来头,名闻国际,可是却克先生是一个瞎子,只有一只眼;季孙行父先生是一个秃子,头顶光光,像大学堂穷教习;孙良夫先生是一个跛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好像美丽的钟摆;姬首先生则是一个隆重的驼背。齐国皇太后──齐顷公姜无野先生的娘萧女士,童心不退,想要开开眼界,就在高台之上,观看景致。到了国宴那天,四国大使在台下经过,瞎眼的荣誉侍卫官是瞎眼,秃头的荣誉侍卫官是秃头,跛脚的荣誉侍卫官是跛脚,驼背的荣誉侍卫官是驼背,于是乎,双双对对,对对双双,萧老娘忍不住前仰后合,左右侍女,也都咭咭呱呱。这种女高音传了出来,四国大使才发现真相,第二天不告而别。这一别不当紧,四国在这四位重臣设计之下,终于组成联合兵团,向齐国进攻,把齐国打得落花流水,几乎连根都拔。
堂堂国宴中出现这种节目,也只有姜无野先生跟他娘想得出,他们老祖宗姜子牙先生在地下如果看了当天报纸,准会气活,但那个时代却是流行在国宴中恶作剧的也。吾友晏婴先生在芈熊围先生的酒席筵上,就碰到这场面,吃着喝着,忽然有几个三作牌,押解一个囚犯从殿下经过,芈熊围先生扯高嗓门问曰:「嗨,那囚犯是啥地方人呀?」三作牌也扯高嗓门对曰:「齐国人。」芈熊围先生又问啦:「他犯了啥罪呀?」三作牌曰:「强盗。」芈熊围先生有理不让人,问晏婴先生曰:「老哥,你们齐国人怎么都喜欢当强盗呀?」
这简直是瞎胡闹,国宴当中,怎会冒出来绑赴刑场的场面?即令冒出,从芈熊围先生跟三作牌的一问一答,便是甲级傻瓜也会知道那是演电影的。如果遇到柏杨先生,一时情急,恐怕只有张口结舌,说不定还骂出「干你老母」。但晏婴先生到底学问冲天,徐徐对曰:「我听说江南的橘子,移种到江北,就变成枳子。所以会这么变,环境使之然也。齐国人在齐国不当强盗,到了楚国,却喜欢当强盗,恐怕跟楚国有关。」弄得芈熊围先生下不了台。
橘子是啥,人人皆知,但枳子是啥,便不见得人人皆知矣。犹如豆浆油条是啥,人人皆知,臭狗屎是啥,人人就不知啦。盖大家都吃过豆浆油条,有谁吃过臭狗屎的哉?每年秋天之后,沿街都是卖橘子的,从没有听说有谁卖枳子的,便是想吃也吃不到。据说枳子长得跟橘子差不多,只是略小一点,略苦一点,皮略厚一点。晏婴先生说的变种故事,《考工记》曰:「橘逾淮而北为枳。」是不是真的因水土不服,就变了种,有赖植物学家给我们说明。柏杨先生想,变种的可能性恐怕很少,古之人也,大概看它们的长相差不多,就认为准同一个老祖宗啦,可能两者应该是两回事。
不过,南方有南方特有的气候和土壤,北方有北方特有的气候和土壤,橘子一到了淮河以北,虽变不成枳子,但该北方橘树所结的橘子,却是瘪三橘子──其干其硬,其涩其小,其垂头丧气,仅只看看都会使人不忍下咽。孙观汉先生曾巴巴的从台北把中国特有的大白菜种子带回美国,在他壁斯堡的后菜园中种了起来,到了应该丰收的时候,白菜虽然仍是白菜,却是可怜的白菜,瘦瘦的焉,瘪瘪的焉,其无精打彩之状,幸亏孙先生有无限的祖国之思,才吃得津津有味,但他的夫人劳娜女士是美国人,没有祖国之思的,恐怕就皱眉啦。
这种变,是一种不知不觉的变,橘子从淮南搬到淮北,变成了枳子。大白菜从台北搬到壁斯堡,变成了瘦白菜。同样的,从美国搬到中国来的东西,为了「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也同样会大变特变,变成了四不像,甚至变成了八不像,一百二十个不像。洋大人的银行到了中国就成了当铺,洋大人斑马线到了中国就成了陷阱,洋大人的自由到了中国就成了拜拳主义,洋大人的法治到中国就成了自由心证,洋大人的三权分立到了中国就成了司法行政部隶属行政院,洋大人的保证责任合作社到了中国就成了谁都没有责任的地下钱庄,洋大人的监理所到了中国就成了晚娘窝,人寿保险公司到了中国简直几几乎要成为诈骗集团。等等等等,名称繁多,不胜备载。原因何在,一时也说不清,但总跟酱缸有关,纵是一条龙,酱到酱缸里,也飞不动;纵是一只虎,酱到酱缸里,也跳不出。非他们不是龙不是虎,他们固是生龙活虎,可是千年老酱把他们酱住啦,酱得晕晕忽忽,龙失去了腾云驾雾的本领,虎也失去了翻山越岭的本领,最初可能还不服气,可是日子久啦,等到龙酱成了虫,虎酱成了老鼠,也就心甘情愿啦。
举其中监理所跟人寿保险公司两项研究研究吧,呜呼,洋大人监理所,是一个公路安全机构,绝不是发财机构,也绝不是「整人为快乐之本」的机构,更绝不是保险公司的代理商。可是这玩艺一到了中国,就成了另一个模样。前天上午,一位朋友去办练习驾驶执照,拉我老人家和另外一个刚从美夷回来的小子,跟他作伴。仅只两个小时,我就决心买条麻绳上吊,后来想一想,上吊也没有用,也就自动撤销原意,但肚子则更膨胀。
中国跟日本的唯一差别是,日本模仿西洋,模仿啥像啥,中国模仿西洋,却模仿啥不像啥。同样的铁甲船,日本成了海上五强之一,中国却在炮筒上晒衣裳,甲午之战,稀哩哗啦。同样的派遣留学生到西洋学手艺,伊藤博文先生回日本后,允许他大展鸿图,拯危救亡,辜鸿铭先生回中国之后,你挤我挤,把他挤得只好去教书。同样的,洋大人各机关衙门,都有服务台询问处的设置,中国官崽一瞧,这玩艺妙不可言,就在屁股后直追,各机构也弄一个服务台询问处摆之。一旦到演习的那天,或是大家伙前呼后拥的光了临,服务台真是服务台,询问处也真是询问处,要草纸都有,问天上有几颗星都能和颜悦色,对答如流。可是真正小民需要服务,需要询问时,恐怕那张晚娘脸比车掌小姐还难看。这当然也难怪,面对着将来要分一份家产的前房孩子,她怎能欢喜起来哉。小民固然不是前房孩子,但你自以为不是没有用,她以为你是你就是。
台北监理所服务台,恐怕是全中国最可观的一个,别的衙门服务台,顶多晚娘脸,可是台北监理所服务台上的男先生和女小姐,还兼办其他高尚业务哩。柏杨先生去的那天(三月三十日)上午,八时三十分左右,朋友前往排队,我老人家正站在一旁发呆,忽然发现奇景,一位可敬的服务台老爷,瞪着一块钱那么大的眼,问一个站在柜台外茫然无主的客人曰:「你保了险没有?」客人曰:「保啦。」服务老爷曰:「哪一家?」客人曰:「第一保险公司。」服务老爷一听这话,脸色大变,厉声喝曰:「你为啥一定要第一保险公司?你说,你说。」客人还有啥说的,只好急曰:「哪家都是一样,我没成见呀,官长,你说哪家好?」
以后的话我老人家就听不清楚啦,一则自从前年起,耳朵有点聋,医生说这是年龄的关系,没法治疗,只有买个助听器才行,可是美国造的助听器要新台币一万多元,抽了我老人家的筋当麻绳卖,也不值这么大数目,所以一直有点儿温柔敦厚。二则服务老爷的尊手忽然拍到该客人的尊肩上,脸上笑容可掬,说话的声音非常温柔,也非常低而且细,该客人接着是勇猛的点头,于是服务老爷的态度就更亲切。不禁大奇,直到现在,我都弄不懂他阁下的嘴脸变得何其快耶?我想他肚子里一定有什么变压器之类。
还有一点弄不懂的是,监理所岂尚兼保险公司的掮客乎?该客人如果坚持着非在第一保险公司保险不可,他将会遭遇到啥?如果不兼掮客,服务老爷为啥那么恨第一保险公司?如果兼拉保险,则佣金是归监理所,抑下到他阁下私人的腰包里乎?
狼群
监理所是晚娘窝,该窝乃大窝,大窝中还有小窝,第一小晚娘窝是服务台,第二小晚娘窝似乎是医务室(名称是不是叫「医务室」,柏杨先生气得头昏眼花,记不清楚啦),该室内女晚娘占三分之二,男晚娘占三分之一。我老人家说那里也是晚娘窝,严格的说,并不十分正确,盖男女晚娘对外虽全体团结一致,英明的摆出晚娘架式,对内却笑逐颜开,和善得不得了哩。
吾友在排队的时候,柏杨先生就把尊脸贴到窗玻璃上往里乱看,只见一位窈窕淑女,正在洗脸盆里洗她的玉手,洗毕之后,再用一条天下奇脏的毛巾,徐徐擦她的玉臂(顺便建议当权派官崽,那条毛巾实在太脏,好像刚用来擦过饭馆的桌子。最好换上一条新的,也是体恤下情之道。如果该毛巾是自备的,则就更要建议啦,似乎洗涤干净为宜,我敢跟那位窈窕淑女赌一块钱,该毛巾上恐怕至少有五千万个细菌,对冰肌嫩肤,恐怕有伤害也)。该窈窕淑女一面用该肮脏的毛巾擦她的玉臂,一面跟其他几位女晚娘咭咭呱呱,高谈阔论。有的说做毛线衣如何,有的说做衣服如何,有的说带孩子如何,就是没有说工作如何,一旦说工作如何啦,尊脸立刻像窗帘一样的拉了下来,好像和那些前来办理申请的可怜份子,都有血海深仇,必须换出可怖的面孔,才心安理得也。
这时候其中一位女晚娘正在给一个可怜份子作「方向盘测验」,一面娇声喝曰:「你这么笨,还开汽车,怎能不压死人?」一面用玉手中的铅笔不厌烦猛敲桌子,把可怜份子训得面无人色。该室内种种测验,在各位男女晚娘讲起来,当然了如指掌,可是受测验的人却是平生第一次碰到,似乎应该略微讲解,等可怜份子定神之后,再加测验。过了一会,换了一个白衣服老头,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坐上去,没有一分钟,白衣服老头就大怒曰:「你怎么搞的,这么简单都不会?」把该西装革履挖苦得手足无措,呜呼,简单不简单,不能这么下定义,把该白衣服老头弄到柏府厕所间,他也会发现很是复杂也。
──该白衣服老头似乎一直面带杀气,使人起敬起畏,我想他阁下的年龄似乎可以退休啦,即令年龄仍可熬一熬,但他阁下的工作情绪,也可以卷铺盖矣。
呜呼,「不耐烦」似乎是中国人的特质,吾友拿着他的申请单,请他们加盖一个图章,晚娘脸立刻冷冷曰:「这个我们不管。」吾友曰:「为啥不管?」晚娘脸曰:「不管就是不管,你告我好了啦!」咦,小民去啥地方告晚娘呀?
吾友上午在监理所泡了两个小时,不但没领到练习驾驶执照,反而等于没有泡,他阁下手执申请表,努力排队,好容易挤到窗口,晚娘曰:「去买印花。」好吧,买印花就买印花,买印花回来,又是一条长龙,于是再排,又好容易挤到窗口,晚娘曰:「到医务室盖章。」好吧,盖章就盖章,到医务室盖章的结果,当然是没有盖上章,盖监理所不承认卫生所的证明,好像卫生所是法国人开的。吾友急得跳脚,跳脚的结果是更增加晚娘对他的刁难,固办不了事也。那位从美夷刚回国的朋友皱眉曰:「我在芝加哥考驾驶执照时,连考带领,没有用到一个钟头,而且他们的办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