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就成了「成熟的仇人」。
柏:所以,情投意合很重要;这在某种情形下可以很简单,有些情形就很复杂。婚姻问题谈个五千年、一万年也谈不完。一个单位就有一种情况,没有一句话或某一个法则可以用到所有的婚姻上。
张:今天的社会,变动很大、冲击很多,不像以前比较静态的社会,好像结了婚就是养儿育女。如今要结为夫妻,两个人一定要携手同行,一直相伴相随;这不是说一定要有同样的职业,而是对人生的价值取向要一致。行业不同,假如价值观念一样,起码有很多资讯可以交换,也可以把自己的生活经验告诉对方,和他分享。否则,你跟我讲,我觉得无聊透了,或觉得俗气,那就完蛋了。
柏:人生的价值取向很重要。比如丈夫很有钱,看到太太写了一篇小说,赚了一千块钱,就高兴得不得了,于是很不以为然的说:「这算什么!我到酒家,一给就是十万、二十万的!」
张:这是个感觉嘛!
柏:这是个感觉,是个价值观。男女之间,原来是互不相识的;认识以前,对男的来讲是交女朋友,女的是交男朋友。因交朋友才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价值标准。所谓「谈恋爱」,恋爱是谈出来的,不是打出来,也不是坐出来的,只有坐牢才是坐出来的。
谈恋爱,就是交换感情、知识、境界,成为很好的朋友之后,才发展为男女感情、性的感情。
张:他有这样的观念,对我来说很重要。假如他的观念很传统,娶个老婆,什么都要依附他,男的就当家做主,女的要乖乖配合,多令人受不了。
他是很好,我们真的很平等。不是现在一般女权主义讲的那种该谁洗碗、扫地之类的平等,是真正尊重对方,把你当个朋友,什么事都可以一起分享、商量,绝不会认为「理所当然,你都得配合我」。我是很愿意配合丈夫,但他如果那样想,那我可不要配合了。
柏:现代女性越来越有知识,经济又独立,男人不应该再有「我是主人,妳是助手」的观念了。有些夫妻刚结婚时还会互相尊重、互相关爱,一切都很新鲜,但是几个月或几年下来,女方逐渐变成附属品,或妻子太强,丈夫变成附属品。夫妻关系不平等之后,较弱的一方就会开始主动的堕落。比如太太天天关在家里,心想反正我只要拿了钱去买菜、做饭,把家里打扫好就可以啦!先生做的事,她一概不知道,也不关心。先生也懒得跟她讲,觉得她只是自己养的一个「上床的老妈子」,距离就越来越大。
北方有一句话「上床夫妻,下床君子」,男女结婚除了夫妻的关系之外,也要有朋友的交情,朋友是平等的。《老残游记》最后一句话「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我觉得这还不够,应该「愿天下夫妻都成朋友」。
张:刚刚他说现代女人有知识、有经济能力,所以夫妻不能再像传统那样一主一从,我觉得这还不只是个形式的问题。以我为例,前几年,我就把工作辞掉了。按理说,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了,没什么收入,除了偶尔有一点小稿费、版税,这很有限嘛!大部份的经济来源都靠他,但我不感觉是他在养我。我常跟他说:「我不觉得自己没有收入?!我也很努力在经营自己的生活,每天都很努力的工作,只是经济来源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柏:我认为太太在家洗衣、扫地、煮饭,也是工作。
张:但假如当了家庭主妇以后,心想反正丈夫拿钱回来养家嘛!自己就养尊处优、贪图享受、逃避现实。我认为这已经放弃了本身的尊严和平等的价值。
柏:夫妻如果不能做朋友,生活就很单调。老爷回家来扳着脸,饭桌上也不讲话,吃过饭就看报纸,太太看电视、打毛衣、忙小孩,好像公式一般。
人生能有什么大事!能够活下去,就靠很多的小情趣。我们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打两局桥牌。谁输了就磕头。不过她比较赖皮,赢了赶紧记下来,输了就说:「这局不算,是友谊赛。」
张:我们打桥牌已经有十一年了,结婚后不久就开始。当初是因为他工作太忙,压力太大,想来点轻松的事,但是做什么好呢?我们很少看电视,又不游山玩水,因为自己就住在山水里。有一天,在家里摸到了一副牌,从此就打起蜜月桥牌了,天天如此。
柏:而我天天早上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她:「妳觉得怎么样?」她的身体不好,常常胃痛,三、两天就感冒,以前出车祸造成的脊椎痛不断发作,今年又得五十肩,最近胆结石,开刀把胆拿掉了。按理说,我年龄大了,应该她照顾我,事实上,是我照顾她。你看!我已经七十岁了,身体、精神还这么好。
她又很会做梦,每次醒来就说个不停,有时还骂我:「你刚刚跑到那里去了!我都被人枪毙了,你怎么不见了?」
张:我还有一个毛病,在外面常常记挂着家里。他开始写《资治通鉴》以后,很多事情都要我下山去办。一到了外面,手里常常拿着一堆铜板,不断打电话回家问有没有事。这几天,我开刀后在家休养,轮到他下山办事,就没有习惯打电话回家。
我们没有什么相同的长处,倒是有一样的缺点──都很糊涂。像我,回家常常走错门,还奇怪钥匙怎么打不开?他比我更糊涂,这样也好,彼此比较能谅解。如果我嫁个细心的丈夫,看我这么糊涂,一定会很生气。
柏:我也常常上错门,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出去买东西,不是付了钱忘了拿东西回来,就是拿了东西忘了付钱。我们家最忙的事情,就是找钥匙、找眼镜。有一次出去吃饭,回家找不到钥匙。找来锁匠,大门打开了,内门的安全锁打不开,搞了两个多钟头才打开。进门想了半天,才想起钥匙在夹克里,夹克在餐厅里。
张:更受不了的是,我们每次开车下山,他在车子都要听那种乱七八糟、没有趣味的广播节目,我一听头皮就发麻。他真的能从一些负面教材取得营养,会根据那些节目,对社会作分析、批判。
柏:不要老听自己喜欢听的声音嘛!妳要听各种不同的声音,才能知道各种不同的生活内容。
张:我总是希望在车子里能听些轻松的音乐,有时候他会将就我,有时候我也让他去听那些没趣的广播。要不然怎么办呢?又要坐同一部车下山。
柏:平常都是她开车,我在旁边指挥。去那里?该走什么路?车子停在那里?她从不事先想好,这我都会事先想清楚。
张:只要到达目的地就好,管他走那条路!可以随兴一点嘛!那条路比较美丽,就走那条路。有时半路上见到有趣的店,我会下来看一看。这种事情,他是从来不会做的。有时在车上起争执,我就跟他说:「你好好坐着就是,我会把你送到。」
如果是他开车,我会很紧张。因为他反应比较慢,又喜欢煞车。
柏:我开车不会左顾右盼,她就会。
张:就因为这样,我出去回来才有那么多有趣的见闻可以跟你报告啊!这样生活才会有趣啊!我比较感性嘛!常常觉得感性世界快要被人侵略掉了。
柏:我也很感性。
张:你的感情和我不一样。
柏:我也很有感情。
张:感情跟感性是不一样的,有感情的人不一定就感性。
柏:我想到我们有一点相同的──都喜欢买东西。
张:我不觉得自己喜欢买东西吔柏:我们家的东西都是妳买的。
张:我只买非常需要的东西。我有些朋友常买一堆不需要的东西,我实在不能了解。
柏:我喜欢买书和文具,其他很少买。
张:你喜欢买家具啊!
柏:家具都是妳买的啊!
张:以前都是你去挑的,最近因为你比较忙,所以就由我买了。他有一个更可怕的嗜好。就是喜欢买房子。这个房子,他一看,几乎两秒钟就决定买了。这种大事都由他决定。
柏:其实是我一个好朋友建议的。他在花园新城事业公司当秘书,那一年过年前告诉我,要买就快,否则年初四一开张就涨价了。只好跟朋友借了钱缴订金,结果初四一开张反而跌价了。
张:有一阵子,他觉得新城的管理不好,想另外买房子。我反对,因为一个家是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有了感情,买新房子又要重新规划。有一天,他硬拉我去看附近的一个社区,当场缴了订金,还拉了高信疆一起去,说做个邻居。后来才发现那地方有缺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要回一点订金。他做事就是这样冲动,娶老婆也是乱娶一通。
柏:我娶老婆都很随意,那里像妳嫁老公百般精挑细选。
张:他还喜欢买车子。有一次,车子开到一半坏了,他气得下车,就说要去买一部新车。
柏:我们结婚时,双方都不是第一次婚姻,各有各的孩子,但都处得蛮融洽。四年前,我女儿忽然跟我说:「爸爸,我改口叫她妈妈,好不好?」我说:「还是叫阿姨好了!」只是提醒女儿不要在不经意间有任何不孝的举止。她的儿女和我也很好,常把同学带到这儿来玩、来闹,或者和我们一起聊天。
张:我们有这么好的组合,一方面是幸运,一方面是努力,双方都要有宽容的心胸才行。
柏:我过生日,或朋友请客,她的孩子都来。有时他们还会和我联合起来对付妈妈。昨天,她的小儿子就「指导」我:「我跟你讲啊!有时候你让她发点脾气就好了!」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在一起生活久了,难免会受她影响。比如以前我很爱买各种东西,现在不太买了,因为有时候她会发脾气叫我去退掉。
张:因为他乱买嘛!有一次,他给我的朋友买一个镜框,我一看,忍不住大叫:「不要!不要!赶快去退掉!」实在太丑了!真是没眼光。
由这些小事看起来,别人会以为都是他在迁就我,其实大多是我迁就他。
柏:我们家现在比较西化,就是迁就她。她爱干净,餐桌礼仪又多,吃饭、喝汤都不准有声音。
张:他这人一吃面条就稀里呼噜,我最受不了。现在一吃面,他只好一个人端着大碗,躲得远远的,我们的助理小姐看了都觉得好笑。
柏:吃面有汤,怎么会不出声音一定要吃得稀里呼噜,出一身大汗,才过瘾啊!
张:我一听这声音,就觉得好像要吃进气管里了,我怎么吃都不会发出声音。
柏:写诗的人都比较细腻、唯美。她最近诗写得比较少了,可能生活压力太大,操心的事情太多。我们家信箱每天都满满的,人家一个机构的信都没这么多。这些信件都要她来处理。
张:有时我真想不通,他一个人一天怎么会有那么多事情。
柏:我一个月要写一本书啊!
张:每一本书的封面设计、文字、安排、图片说明,都要我们来盯着。忙什么说不上来,可是就一直忙。
柏:蛮忙的!连助理小姐都说,每天一早来就忙个不停。
张:我写过一首诗──我,终于蒸发成一枝干爽、轻灵、透明、玲珑的树叶的标本是忽然觉得自己到了中年,好像树叶,原来的光泽、水分,慢慢都蒸发了,但树叶的脉络非常分明,干爽、透明,像标本,这是我对年龄的看法。这首诗,他说看不懂。我朋友就开玩笑:「他怎么看得懂?看见两片树叶,啪!啪!两下就打掉了。他根本是个大金刚!」
柏:其实我们对写作是有共识的。我写作很受她的影响,写完后都请她提意见。如《资治通鉴》中的「柏杨曰」,很多是她的意见。
张:我也很尊重他的表达方式,怕太干扰他的创作意识。有时目的是同样的,只是表达方式不同。如果他喜欢原来的方式,就请他保留,我的意见只是提供他另一个思考的方式和机会。
柏:有时候,我觉得她的建议很有意思。有时候也会反省:为什么她看不懂?一定是我的表达方式有问题。
张: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