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锦发:所以,我们在看他们的影片《河觞》时,格外地觉得中国人实在可悲,一个希望升起转眼便幻灭,然后再期待另一个希望,马上跟着又幻灭了……
鱼夫:我在大陆还看了他们的影片《芙蓉镇》,看了觉得非常难过,特别是那最后一幕,那个疯子敲着锣叫:「运动了,运动了!」站在那儿的人群,听到那个声音都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张香华:这个片子我看了,柏杨因为忙没有看,我看过后便把剧情讲给他听。
这个片子如果说是为了反映文革的话,可以说是蛮成功,蛮深刻的;但是整个看起来,我们禁不住会怀疑,这么样一个悲剧,为什么会和西方的悲剧如此不一样?到了最后,是非黑白好像并没有得到一个清楚的评判!
吴锦发:对,你看那个县委书记,把人害得那么惨,最后她竟一点也没有愧疚感,还向那个被害人丑表功,说他之所以得到释放,还是有她签字的关系。
荒唐的是,被害人也一点都没有打算把是非黑白算清楚的意思,好像事情过了就算了!
张香华:我就是看到这个地方很生气,也很悲哀,一个国家被弄得这个样子,怎么这样就算了,最后那个女主角回去卖米豆腐,一切就好像有了美满的结局。
我有两个很深的感受,第一个是:这根本就是一个神话,事实并没有那么简单容易。第二个是:这个片子看了之后,虽然那里面描述的坚贞爱情,也带给你一丝温暖的感受,但是并不足以弥补前面所描述的那种丑陋,跟西方的悲剧带给我们的感受,完全不同。
后来我把这个感受和柏杨讨论,他说了一段话,我觉得非常有意思:柏杨说,这个片子之所以这样拍,只不过是,现在运动换了个方向,有了不同的需要,他们只不过是要让受害的人有个翻身的机会,而不是要告诉你一个绝对的标准:做恶事的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吴锦发:对,不要说是《芙蓉镇》里的那些人物,连大作家丁玲也是这样,有人问丁玲有关文革的事,她竟然也说:「过去的事也就算啦!」这算什么话!
张香华:唉啊──(长声感叹)
吴锦发:我觉得她这个观念就是大大的错误,追究历史上的悲剧,不是你要不要算帐的问题,弄清楚历史的功过是非,主要是为了未来,使后代能从这件悲剧中得到教育,将来不要再走上那么愚昧的路途!我们不能说:她不愿提往事,就认为她心胸宽大,了不起,如果大家都这样,那历史还有是非吗?还有正义吗?
柏杨:我认为她这种态度,不是心胸宽大,而是恐惧心理下一种伪装!
就好比说:事实上我怕你,但是我不愿意说我怕你,而假装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啦,你也是不得已啦,过去你把我儿子杀了也是因为误会!
张香华:对,还替他说话,帮他掩饰。
柏杨:所以,丁玲如果真的是这样说,我认为她在假冒伪善,可卑!
张香华:那部电影结尾的部份,被下放回来的男主角,在返乡的渡船上,碰到那个害人的女书记那一段,柏杨认为处理得非常好,但是我却看得气死了,那个男的怎么会表现得那么温和……
吴锦发:我是觉得以电影来说,那反而是成功的,就被害人表现得那么懦弱,更看出活在那种制度下的人是多么可怜,人性被扭曲成那个模样……
张香华:你记不记得,当那个女书记向他丑表功说:「你的平反,我也是签过字的!」那个男的怎么回答他?他说:「是嘛,程序上就是这么回事嘛!」他的意思就是说:「那也不是你的功劳!」
柏杨:那根本就是一个政策!
譬如说:谌容写的小说《人到中年》,我觉得写得很好,一个波兰朋友看了那部电影,她直截了当就说:那就是共产党,谌容的小说这样写,就是为了执行共产党现阶段的对知识份子的政策!
他们这些从共产阵营出来的人,了解共产党那一套,一语就把它道破!
像我这次回大陆去,有人向我说:台湾来那么多作家,就数你最受礼遇,还上了《人民日报》。我警告我自己:这是政策!
吴锦发:所以,我心里也想:对于中国大陆,我们恐怕是太陌生了,像我们这种教育背景出生长大的人,如果以我们民主社会那一套去推想他们,也许很多方面都会很离谱吧!他们那儿的很多现象,我们大概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鱼夫:我觉得到大陆去最难受的是:祖先的东西太多太大了,走出去,看到的都是古蹟,让你觉得祖先的压力就在你肩膀上,要当中国人的子孙实在太苦太难了!
柏杨:实际上中国太大,积存的东西太多,我们当子孙的实在没有办法(半开玩笑地),我觉得中国各省应该各自去独立自治(众大笑)!这样才能集中力量,像美国一样。
鱼夫:哈……,我坐在飞机上,当飞机由北向南飞的时候,从飞机上往下看底下的地形,我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我觉得中国根本就不适合统一,多分成几国比较适合!
柏杨:中国太大了,人口那么多,知识程度那么低,生活那么贫苦,要弄好实在不容易,你现在要我去大陆当个有良知、负责任的皇帝,我不会愿意干。(众笑)
吴锦发:十亿多人口实在太多,所以我认为苏联的改革比较有希望……
柏杨:苏联也没有希望,人口是一个问题,最重要的还是制度,所有社会主义国家我认为都没有希望。只有资本主义国家,在修正的资本主义制度下,人民生活和品质,才可能提升,才可能有具体的希望。
鱼夫:我每天在北京城四处看看,回到饭店,累得半死,坐下来喝杯咖啡,嗳,我忍不住就会想,我还是比较喜欢资本主义!(众大笑)
鱼儿:鱼夫的钱都花在那儿喝咖啡,那儿还有北京的西洋乐团演奏!鱼夫咖啡一喝,陶醉在音乐里,他就说:还是资本主义好,使人比较有安全感!(笑声)
吴锦发:柏老,你去了一趟大陆,依你的看法,你觉得香港的前途会变成什么样啊?
柏杨:香港太小了,即使他们有什么想法,也很难施展。
所以,我由衷的希望,台湾千万在一九九七年以前不要和大陆统一,我这样说并不代表我反对统一。
我们现在要先等等看,看九七年香港回归中国大陆政权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再来决定。
现在和北京谈「统一」,根本就只有台湾「回归」大陆,而不是什么「平等」的统一,因为台湾太小。
所以,我们一定得先看看香港回归祖国之后怎么变,如果北京对香港真能遵照诺言「一国两制」,而且做得不错,那台湾和他「统一」也无所谓!假如他们弄得不好,把香港弄得一塌糊涂,那你和他们「统一」干什么?
我对中共的印象是:很多事,其实他们是很不愿意做的,香港是国际局势逼得他们不得不要,年限到了,人家把东西送到你家门口,你不能不要,只好收回来。对台湾,我觉得也是如此,台湾没有必要非得去刺激他们,逼得他们不得不下手,那大家都不好。
他们那种社会是说翻脸就翻脸的,而且一翻脸便是十亿人一起翻脸!
鱼夫:我也觉得台湾现在没有必要拚命急着喊「独立」,台湾应该加紧喊「民主」,台湾彻底民主之后,台湾就是台湾人民大家的。
吴锦发:我觉得柏老在《中国时报》提的那个观念蛮好,您说,台湾和中国现在双方的条件都还未成熟,就像两个小孩子,他们还没有决定他们婚姻的能力,我们应该先等他们长大,等他们长大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结婚。
柏杨:对嘛,急什么呢,为什么不等下一代去由他们作决定!
鱼夫:这次的大陆之行,我还有一个深刻的感受,我发现共产党在中国大肆破坏中国文化,而国民党是在台湾破坏台湾文化,我看搞到后来,两边一定都会变得没有文化(大笑)!
柏杨:我看真正的文化不是这么容易被消灭掉的,如果一个文化这么容易就被消灭掉的话,那这种文化消灭掉也就算了。
吴锦发:文化就是一种生活方式,生活不被消灭,文化就会留下来。
我比较担心的是台湾的宗教,您看台湾的宗教今天堕落成这个样子,您这趟去大陆,有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宗教信仰?经过文革这种浩劫,他们的宗教还存在吗?
柏杨:宗教信仰还是存在的,因为它遭受摧残的时间不是很长,严格说来大约只有二十多年;潜伏在人们内心中的信仰,在浩劫过了之后,它就慢慢回复过来了。好比说:庙宇的香火逐渐恢复,教堂也开始为人做礼拜。另一方面属于情操的,在大浩劫的时代,没有人敢「诚实」,因为那时候「诚实」可以成为一种「罪行」,所以没有人敢说真话,但是现在,运动过去了,大家恢复以往的样子,逐渐重视起「诚实」的美德。
鱼夫:我和大陆那边的人接触时,还有一个很令我觉得意外的发现,就是他们对台湾的印象,好像没有办法把「国民党」和「台湾人民」两个概念区分开来,因为在大陆,人们的一切,连修张桌子都和共产党有关,所以他们以为台湾也是如此;我和他们的知识份子谈台湾的事,他们竟然认为:台湾今天那么繁荣,完全是国民党的功劳,所以台湾人民还有人反对国民党,那就是一种「下贱」!
我碰到台联会的人,我就很不客气地问他们:你们到底有没有把「国民党」和「台湾人民」两种概念分清楚啊?他们支支吾吾回答我,他们以前是不太能分得清楚,现在比较能理解这种现象。
吴锦发:大陆五个留学生来台湾访问的时候,也的确给我们这种印象,他们看到台湾所有繁荣的现象,都完全归功于国民党,国民党对台湾的繁荣是有些功劳没有错,最主要是我们有勤奋努力的人民啊,他们看到为劳资问题上街头,竟然脱口说什么「贱化的民主」。
柏杨:不过,我们也必须承认,国民党在经济上最起码没做过太错误的决策,到底他是掌舵的,他的确有功劳。但我也要强调,台湾经济的繁荣主要是台湾人民的「汗」、台湾民主政治的进步是台湾人民的「泪」,累积出来。
鱼夫:我也不是认为国民党没有功劳,我的意思是国民党并没有非常显着性的功劳。
柏杨:那只能说是:国民党功劳的大小可以讨论,但有人把所有的功劳归给他,当然不公平!
吴锦发:我们来换个话题吧,最近台湾作家因为大陆出版了他们的书,他们也就去领了大陆的版税,我听说他们那边的版税相当低,是这样子吗?
柏杨:对大陆的钱,我们不能用汇率标准看,因为人民币的购买力太强,你看它钱少,但你要明白,它那儿一块钱可以买的东西,台币八十元在台湾绝对买不到。另外,你还要这样想,好比他们一个月薪水一百元人民币,这一百元对他们来讲,价值就等于现在(一九八九年春季)台币的两万元(因为台湾一般中年人薪水阶级,一个月的薪资大约在两万左右)。
吴锦发:因为那儿物价指数低吧?
柏杨:所以我们必须有这样的认识,才能了解他们的生活,譬如:他们请我们吃一顿饭,花了一百元人民币,你不能换算台币说:只花了八百元,那太便宜了!这样算不对,他一百块是一个月薪水,请吃一顿饭花了一个月薪水(那就等于我们吃一顿饭花了二万元),那当然很贵嘛,怎么可以说便宜呢!
所以,他们如果给你五百元人民币版税,就等于给了你五个月的薪水,这种稿费也算相当高了。
吴锦发:有人说,他们给的稿费您只能在那儿用,不准带回来,有这回事吗?
柏杨:没有,我去那儿,他们把我的稿费算得一清二楚,分别给我美金和人民币,干脆得很。台湾作家在那儿刊登作品,稿费他们弄得清清楚楚,普通稿费一千字是从五元到二十五元人民币左右。
吴锦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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