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地讨饶的丑态也。──你发誓说你不晓得都不行,他心里明白你是晓得的,距离自然就越拉越远矣。所以正人君子常劝人不可救人,就是有监于救人的结局不可预料,救对啦固可成为生死之交,救错啦反而增加一个敌人,和增加社会上的暴戾之气。
但也常看到另一种现象,有些人不过顺手牵羊,或蜻蜓点水的扶了人一把,就一辈子念念不忘,认为对方应该杀身以报,即令死啦,也得变犬马以报。柏杨先生这辈子不知道听过多少人义愤填膺的大骂别人忘恩负义,节骨眼大概都在这上。记得有一次,参加一个宴会,谈起「人心不古」的时候,一位朋友立刻声色俱厉的努力抨击另一朋友曰:「那小子,他没饭吃的时候,一家大小挤到一间小草房里,寒冬腊月,孩子都没鞋穿,谁他妈的理他?是我借给他五万元做生意,如今做大发啦,汽车洋房,就六亲不认,昨天我跟他调五千块钱的头寸都不肯,我跟他跪下都不肯。」一面说一面摇头,其他的人也跟着摇头,好像人心真坏到不可收拾,非把头摇掉,不足以起死回生也。
偏偏我老人家知道其中内情,他阁下讲的一点不假,全是事实,毫不过份,被抨击的那小子穷途潦倒,没人看一眼的时候,该朋友确实痛痛快快的拿出过五万元巨款。而也确实就在昨天,该朋友去调五千块钱头寸时,那小子也确实死也不肯。
问题是,在句句真言,事事实情的下面,另有别的句句真言,和别的事事实情。说来话就长啦,该小子早在十一年前就把五万元加上三分可怕的高利,如数奉还。除了请他们一家大小吃了几百次观光饭店外,还送他十套以上的西装,送他太太十打以上的玻璃丝袜和旗袍料,以及无数昂贵的化妆品,十一年以来,每年过年,每个孩子都是五百元的压岁钱。但更主要的是,他已陆陆续续为该朋友调了十七、八万元之钜的头寸,全都遭了退票,不得不自己赔出来,几度濒于倾家荡产。呜呼,这不叫帮助,而叫投资矣,该朋友就靠五万元的投资,就想收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长期利润,这种大恩大德,真是难以承受也。
有一次,一个朋友曾对我喟然曰:「这年头,人总是想朋友对自己的坏处,从不想朋友对自己的好处。」这话有他的真实性,也是一种由衷的感慨。但同样也十分真实,也使人由衷感慨的是,人也总是想自己对朋友的好处,从不想自己对朋友的坏处也。世上张献忠式逻辑固然有,似乎不太多,盖人心总是肉做的,天理和人性,往往战胜。但世界上总是记得自己对朋友好处的人,却非常普遍,所以到处都闻喟然之声,无以名之,名之曰「养猪之叹」,对朋友的帮助,不是发自油然而生的爱心,而是发自理智的投资,准备对方一旦肥啦,好吃红烧蹄膀。你如果胆敢在挨刀时左躲右闪,哇哇乱叫,那你就是忘恩负义,应为天下人所不齿。
青年守则上有一条曰:「助人为快乐之本」,嗟夫,只要自己快乐,就是报酬矣,不必再求别的报酬;再求别的报酬,就是做生意啦。有些人只记得借钱给人,忘了他因此一借,而人也借钱给他,也忘了借该钱时曾侮辱戏弄过人的自尊。有些人只记得给人介绍过一个工作,却忘了在介绍该工作时曾强奸过人的妻女──而他竟然不叫强奸,不是忘恩负义是啥。
金圣叹先生有〈不亦快哉〉大作,其中之一是:「有朋友来访,喃喃欲语,知其困乏,急拉到无人处,诘以所需,如数给之,并问够否,云已可解危,再三称谢而去,不亦快哉!」呜呼,这正是帮助人的本质。再重复一遍,「不亦快哉」,心里舒服就是收获。
《梦溪笔谈》上有则故事,宋王朝京官们贬出去后,差不多都再度召回,再当大官。有一次,谏官李兢先生被谪到湖南,范亢先生工于心计,就变卖家产,倾囊相助,李兢先生当然感激涕零,而范亢先生也义声远播。想不到上帝偏偏吃他的豆腐,李兢先生到了贬所,竟一命归天。该书作者评曰:「凡人不可有意,有意即差。」呜呼,这不叫大恩大德,而只叫烧冷灶,烧冷灶是一种赌博,也是一种投资,这种「烧冷灶」跟「养猪」一样,怎不烦恼丛生乎?
三年之前,台北郊区高级住宅区发生过一件血案,一个男佣人用枪击毙了他的女主人,于是乎舆论大譁,异口同声的责备该佣人忘恩负义,心同禽兽。翻底牌的结果,原来该佣人是被他的男主人、女主人带来台湾的,来的时候年纪还小,大概只有七、八岁,大概是个孤儿,流浪无依,两夫妇菩萨心肠,就把他带到身边。来到台湾之后,在家中作事,一直作到血案发生。好啦,仅这一段经历,就够他身背招牌,游街示众的啦。
然而天下事总不那么简单,他就是一头野兽,经过十几年豢养,也不见得会忽然翻脸──不过前天报上就有一则新闻,一个马戏团的狮子忽然发了神威,把驯兽师几乎咬死,所以还是不抬这种杠,这种杠抬起来我就认输,盖人总是人也。当时报上也略微透露,二位当主子的老爷、太太,并没有把孩子送到学堂念书,也没有把他当成人,只不过当成世界上最便宜的奴隶。转眼间他已二十多岁,日夜埋头在小庭园中,不但终身为奴,而且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动不动就骂个狗血喷头。理由很简单,俺要不带你出来,早就被共产党杀啦;你还敢要求上学?你还敢要求工钱?打你骂你,你还敢分辩顶嘴?咦,反啦反啦。
柏杨先生说这些,不是歌颂该可怜的孩子杀得好,杀得妙。请别在这上找碴,他杀人自有法律制裁他。我们只是研究这种大恩大德,教人如何去报答乎?偶翻《鹤林玉露》,上面有一段议论,且抄几句:「韩信未遇时,识之者惟萧何及淮阴漂母耳,(萧)何之英杰,固足识(韩)信,漂母一市娼,乃亦识之,异哉。」《鹤林玉露》的作者罗大经先生,是个有名的酱缸蛆,这一段「异哉」,古书上类似这种的记载,车载斗量。那就是,帮助困苦中的朋友时,一定都是看准了他将来可以大富大贵,才算有见识,才算「异哉」。换句话说,要投资就得找个有利润的事业投资,漂母救济韩信先生,只不过看他将来要大富大贵。古书上「未遇时」三个字特别多,其目的似乎都在对方将来一定「遇」上,夫「遇」者,「阔」也,我们只能在其中闻到功利味,闻到养猪味,闻不到爱心味也,呜呼,如果漂母看他将来不会大富大贵,大概就任凭他饿死矣。孟轲先生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看来有些人并没有恻隐之心,而只有投资之心,养猪之心。狄仁华先生说中国人有丰富的同情心,恐怕不包括这些。
不过,望报不望报也是天性厚不厚的问题,有些人固然总是念念不忘人家的坏处,有些人固然同样总是念念不忘自己对人的好处,但也有些人把帮助人的盛典视为过眼云烟。──柏杨先生虽声明过不望报,但心里却是望报的,不过表面上故意装腔作势罢啦,唯恐读者老爷误会我老人家也天性甚厚,特此声明。
送书谈起
敝大作《蛇腰集》出版问世后,大概读者老爷恤老怜贫,坚决的要救济爬格子动物,所以初版二版,只不过半月光景,就销售一空。呜呼,对爬格子动物而言,最大的实惠莫过于买他一本书,自己所费寥寥无几,而收效之大,简直比一顿痛揍还能使之提神。无法表达谢意,就在此用我老人家的玉音呐喊一声,恭祝各位读者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不过,却因为我阁下于三月七日在《自立晚报》上刊了一则没头没脑的小启,而隆重的坐了蜡烛。该则小启曰:「《蛇腰集》赠书,当于十二日前由邮奉上,可是有些先生信上没有署名,或没有写地址,就请再来一函告知,即行补寄。」
这则小启刊出,最初两天,就接到三、四百封大函,心中一急,就又在三月十二日该报,再登了个小启,文曰:「《蛇腰集》赠书,两天中就接了三、四百封索书的信,我想是弄错啦,盖去年(一九六六)七、八月间,敝大作中断,有些读者老爷给报馆或柏杨先生来函致意,只是敬赠这几位朋友,聊表感谢关切之情,不是在天女散花也。这么大的数目,我老人家只有上大街卖裤子矣,乞谅乞谅。」大概仍没说清楚,或者读者老爷太忙,没看清楚,所以到现在为止,赐下的大函更多,堆在我可敬的桌子上,声势咄咄逼人(柏杨先生如果穷极生疯,请捐几文买件棉袄,能蒙如此不耻下问就好啦),心中就更急,必须赶紧说个明白,否则这蜡烛又尖又硬,坐既坐不下,不坐又拔不出。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一九六六)七月初,敝大作被大家伙搞断了四、五月之久,到了十一月中旬才复活。中断期间,有些读者老爷写信给台北《自立晚报》,有些读者老爷写信给柏杨先生,质问为啥没啦,并有些读者老爷还要一个肯定答覆,如果以后真的永远没啦,他就停报。这种爱护关心,每一信都引起一次激动,无以为报,就于敝大作复活后,在十一月十九日《自立晚报》上恭而写曰:「凡是有地址而又署了名的读者老爷的大函,我都一一保存,最近打算出一本集子,届时当自作多情,签名奉赠,聊表寸心。」
转眼之间,《蛇腰集》出版,虽然有点后悔当初怎么鬼迷了心,乱开支票,但既没经过大脑,把大话说出,也就只好一一咬牙兑现。可是仍有六、七十封信,有地址不详的焉,有根本没有地址的焉,有连个姓名都没有,只写「一读者」的焉(我平生最反对「一读者」,盖受捧之时,固不知何处来的米汤。挨打之时,亦不知何处来的一拳也),这些朋友虽不望报,我却是非赠书赠个彻底不可,否则就得肚子更胀,所以乃于三月七日刊出该没头没脑之小启,希望这几位朋友指示迷津,就好奉上。
这是该第一个小启刊出的原因,柏杨先生妙笔生花,说啥都说得清清楚楚,却在这上越说越糊涂,大概是天亡我也。
一方面是我没说清楚,一方面也是因为时间相隔遥远,写信关心的朋友早已忘光,而柏杨先生的尊脑里却一直沸腾(人作了亏心事,往往有这种现象),因之误认为写信关心的朋友也会念念不忘。等到「小启」出来后,读者老爷一瞧,糟老头真是慷慨激昂呀,就顺水推舟,写上一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柏杨先生遂自己摆个蜡烛,而自己猛坐矣。
刚才计算一下,索取赠书的大函(连明信片在内)共六百四十六封,如一一奉上,要四、五千元之钜,仅只邮费一项,就需三、四百元,还不如喝巴拉松,实在是赠不起。国际公法都承认「时势变迁」条款的,那就是说,遇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不履行诺言,也可原谅。柏杨先生还没有严重到提起裤子不认账的程度,不过既没把话说清楚,只好把国际公法搞出来,唬各位一唬。也罢,凡在今天之前,附有信封,又贴有邮票的读者老爷,仍忍痛照寄,收到后务必看我老人家可怜的心脏份上,找个机会,能报就报。
一位署名「松柏顿」先生的读者老爷(我想他可能在「顿」字下忘了写一个「首」字,但不敢确定),对我老人家连日来歌自己功、颂自己德的大作,颇起反感,本拟照抄于后,但松柏顿先生似乎是一条硫磺虫,不能上他的洋当。所以仍提他的缘故,仅只想对硫磺虫加以研究,盖硫磺虫是硫磺矿的产物,其特征是化一个名或捏一个名(情急的也可能用真名),不谈问题,专门往被斗家伙私生活里钻,揭起被窝教世人看看他屁股上有颗痣呀。君不见台北《联合报》日本特派员司马桑敦先生最近的遭遇乎,司马桑敦先生原名王光逖,硫磺虫不直对司马桑敦,却直对王光逖,这已经不够意思;更不够意思的是,还说王光逖先生是共产党刘少奇的太太王光美女士的弟弟。这种话除了充满了浓厚的硫磺,要借刀杀人外,实在跟主题无关。
所以,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型的问题,吾友巴尔札克先生曰:「女人爱我们的时候,宽容我们的一切,甚至我们的过错。当她们不爱我们的时候,对我们什么都瞧不起,甚至我们的德行。」巴公真是知道女人的男人,女人爱你阁下的时候,两眼黑漆,你的啥缺点她都看不见。可是当她一旦变了心,不爱你啦,她的两眼就像装了雷达,你一举一动她都明察秋毫,而且该雷达又是用哈哈镜做的,你就变了模样,任凭你再好,她瞧着也不顺眼。
硫磺虫
这种现象我们可以冷眼观察──当然啦,贵阁下如果霉星高照,太太焉或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