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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如果换了神经文明,恐怕不会如此简单,义和团朋友如果不服气的话,不妨也扔一封信到马路上试试,届时落到神经文明之手,把邮票一掀,往腰包里一装,再把信一撕,也擦屁股去啦。问题是:阁下的信如果属于情书之类,纸张又白又软,说不定还香喷喷而喷喷香,用来擦屁股还有可说的。而柏杨先生寄的是一叠校稿,满纸油墨原子笔,擦屁股准擦出痔疮来,当字纸也卖不了一毛钱,真不知道为啥要顺手牵羊,这种损人而不利己的想法和行为,正是神经文明的精华。
公寓房子,不但信件容易遗失,报纸送到信箱里,也会有人掏出来猛看,猛看没有关系,看罢却往口袋里一塞,那就有关系矣。结果直接受其害的是送报生,盖订户老爷跳高之余,纷纷写信给报馆,声明如果不能把报送到楼上,则敬请停报,俺也不是百万富翁,总不能替神经文明订报吧。
蔚为奇观
现代化运动中,第一要紧的观念,是必须认识我们过的是群的生活,是人挤人、物碰物的生活,而不再是农业社会那种空旷无际的生活。帝王世纪上说,上古时代,有一位八九十岁的老头,一面敲土块,一面唱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悠悠忽忽,舒舒服服,除了敬神祭灶,跟谁都不来往。现在恐怕是不行,你就是到喜马拉雅山上种菜,都会有位邮差先生把政府缴粮纳税通知单,送到你手中;你如果相应不理,用不了多久,三作牌光临,你阁下就得站到法庭上,听候审判。其实用不着站到法庭上,即令没有啥通知之单,而你阁下一旦得了脑膜炎,也势必要请医生。即令英勇到底,连医生也不请,死了之后,总得买个棺材吧。即令棺材是自己事先动手做好的,难道铁钉也能自己铸乎?跟卖铁钉的小贩交易交易,也得和外人接触。
工厂、学校、军营、办公室写字间、公寓,是现代人类五大群居之地。而公寓属于私生活的范围,尤其主要。用中国神经文明的行为,住西洋物质文明的公寓,真是《圣经》上说的,跟猪先生吃珍珠一样,糟蹋到姥姥家矣。抗战刚胜利时,柏杨先生在北平,和一位等候遣送回国的日本朋友聊天,他叹曰:「我一看到贵国朋友用军车载着女人满街乱跑,就心痛如割,这对我们皇军的神圣武器,是一种侮辱。」呜呼,被侮辱的岂只是皇军武器而已,连整个现代化的西洋物质文明,都橘子过了淮,而成了枳子矣。
偷拿别人的信,偷拿别人的报,不过是小焉者已,至少他还怕被别人捉而揍之。有些公然亮相的神经文明,那才使人束手。就在前天,为了那篇丢了的校稿,拖着两条尊腿,前往光武西朋友处当面道歉。屁股还没坐定,只听楼下鞭炮大鸣,砰砰崩崩,响了十分钟之久,响得全村人仰马翻,我大惊曰:「怎么,谁家死了人啦?」朋友曰:「胡说,明明是结婚之喜,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嗟夫,我怎么不知道,不过说说丧话,触触他们霉头而已。真不明白,娶媳妇就娶媳妇罢啦,放鞭炮干啥?即令非放鞭炮不过瘾,也不必一放就是十分钟,假使邻居有一个发着高烧的重病孩子,岂不被惊成羊痫疯乎?而好容易睡一大觉的穷朋友,也要在床上打挺矣。
比放鞭炮还叫座的,是锣鼓喧天的做道场,这才是真正死了人啦。就在前个星期,联合新村的某一家焉,不知道是哪个恶贯满盈的家伙翘了辫子,大概生前罪孽沉重,未死的亲人们觉得准入地狱无疑,于心不忍,只好乞灵于大做佛事,希望阎王老爷手下留情,免了他炸油锅。乃请了一批方外朋友,搭起丧棚,吹喇叭的吹喇叭,敲门板的敲门板,有的高声大叫,有的号啕痛哭,有的拉起嗓门猛喊,有的哼哼唧唧念经,有的跑来跑去,有的就地打滚,闹得鸡犬不宁,天翻地覆;家不像家,却像马上就要开宰的屠场,蔚成奇观。
那场佛事一连做了三天,做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我想该翘了辫子的家伙,在阴曹地府,本来只不过挨两板子就可拉倒的,恐怕非上刀山不可。盖四邻怒火,上冲霄汉,阎王老爷低头一瞧,原来你死了之后,还留下残余份子,在阳间作孽害人,饶你不得。联合新村乃台北市的高级住宅,住的都是高级人士,经过神经文明这么一搞,一下子变成了落马湖矣。在美国有这么一种现象,任何高级住宅区,只要住进去一家黑人,大家就纷纷搬走,这现象是恶劣的,但那股劲使人敬佩,一个现代文明的公寓,如果住进了一家神经文明,其他住户应该逃跑一空。
联合新村的住户虽没有逃跑一空,但敢怒而不敢言之余,只好找合作社──该村合作社即住户服务处;合作社倒非常负责,一面登该神经文明的门劝告,晚上十一点之后,不要再热闹啦;一面逐户通知,请大家原谅原谅,忍耐忍耐。其中也有人实在忍耐不住的,前往劝说,结果出来一个地头蛇。吼曰:「这是我自己的家,我有我的自由。」哀求得紧啦,又吼曰:「我难道不能举行宗教仪式?」举行宗教仪式当然可以,但扰乱别人安宁便不可以矣。「我有我的自由」似乎是所有神经文明的口头禅,动不动就往外冒,实在有修理之必要。最妙之法,莫过于弄个手榴弹扔进去,你既然有扰乱别人的自由,俺就有扔手榴弹的自由,台北市只要扔上两个手榴弹,这种神经文明就会霍然而癒。
比锣鼓喧天更下三滥的,还有烧生煤的杰作。呜呼,用不着身临其境,只要一想就知道啦,在楼下院子里,燃起来生煤,浓烟跟火车头一样,凶猛喷射,住在楼上的四邻,还能过日子乎?公寓房子,各家晒衣地方,重重相叠,煤灰一直上升,至少有十二家洗净的衣服全被熏脏,天天如此,别人不用换衣服矣。脏还是小事,主要的是,一个家庭如果天天被毒雾弥漫,大人小孩就不要活啦,这不仅是「自由」而已,简直是残酷谋杀,扔一个手榴弹似乎还嫌轻,至少得扔两个。
──关于烧生煤,专栏作家们呐喊的最多。而在议会上,也总是听到有人努力嚷嚷。结果没一点用,该烧的照烧,该卖的照卖。
(柏老按:台北市到了一九八○年代,家家瓦斯,生煤已被淘汰,不复当年。但鞭炮锣鼓如故,不知热闹到何时,才能绝种也。)
笑掉下巴
煮饭烧生煤,固然情同谋杀,就是烧热水用生煤,煤烟虽然在较高处升天,但危害仍在,灰尘终於是要落下来的,人们照样还是吸尘器,而家里照样还是煤渣密佈──不过范围略微缩小,只限於顶层的人家矣。联合新村曾为了烧热水用生煤,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初合作社逐户劝告,人命为重,清洁第一,可是神经文明有他烧生煤的自由。后来合作社交涉了一批分期付款的煤气炉、电热炉,既便宜,又乾净(不但别人乾净,自己也乾净),请各家採用,但这种利己利人的做法,不是神经文明所能容忍的,就没有了下文。合作社既不是市政府,而又不像柏杨先生一样,弄个手榴弹丢过去,就只好大败。
──在这里又有建议啦,以后盖公寓的朋友,最好釜底抽薪,根本不盖烟囱,如何?
(柏老按:一九七○年代起,新盖的公寓果然没有了烟囱,善哉。)
有人一听提倡丢手榴弹,连连跺脚曰:「暴民,暴民!」丢手榴弹当然一点都不温柔敦厚,但解除迫害的方法不外三种:一曰打官司,二曰自己动手,三曰自甘屈辱。打官司为神经文明所不取,而且即令取啦,告到当官,官也不管,楼下如果锣鼓喧天或烧生煤,你不妨到警察局报案试试,三作牌不把下巴笑掉才怪。於是乎只有第二条路自己动手矣;第二路再不准走,则只有被吵死被熏死矣。眼看着别人被吵死被熏死而仍不许人自卫,那更是典型的神经文明。孔丘先生说的「乡愿」,笑脸帮凶也。对这种人,最好也给他一手榴弹。──柏杨先生老劝人扔手榴弹,实在太不像话,现代化中没有这种干法的,所以我当然只是嚷嚷罢啦,阁下千万别如法炮制,一旦吃上官司,供出来说是柏老头教唆的,就混蛋加三级矣,但你不妨改个别的自卫方式,好比说弄点巴拉松下到神经文明碗里,也是绝妙之法。
有些人说,这种妙法丧尽天良,太狠太狠。呜呼,说这种话的朋友大概天生的吉星高照,没有受过鞭炮、道场和煤烟的迫害,如果受过,恐怕也会油然而生杀机。其实不要说这种长期侵略,就是短期蹂躏,都能教人发疯。柏杨先生家对面就是一座大楼,昨晚不是耶诞夜乎,来了一批油头粉面男女,跳舞跳到天亮,各种怪声,凶猛外溢,扰得四邻不安。隔壁军爷夜半来访,瞧我躺在竹床上瞪眼,同病相怜,不禁落泪,要不是我拉得紧,他真能去门口哭他一顿。呜呼,跳舞也好,生砍杀尔也好,我们一概不管,但电唱机、电视机开得如此之大,整个人精神分裂,实在不可原谅。
昨天晚上,接到一封读者老爷的来函,告曰:「仅只锣鼓喧天,烧烧生煤,有啥稀奇的,我住某某新村,竟然有人养鸡养猪,用尽方法都不能使他不养,请教柏杨先生,有何办法?」柏杨先生没有去过某某新村,不知实际情况如何,但我虽没有亲眼看见,而养鸡养猪,却相信其必有。盖神经文明一定会产生这种节目也,不产生这种节目才算稀奇,产生啦反而不算稀奇,好像害花柳病的朋友,不长疮流脓才算稀奇,长疮流脓反而不算稀奇也。我可不是「想当然耳」瞎猜,而是有诗为证的。堂堂最高学府,就有这种长疮流脓的盛事。
台湾省立中兴大学堂教职员宿舍,一位教习,据说学问很大,问题是他信奉的是神经文明,所以虽然住着美轮美奂的教职员宿舍,却努力养鸡,鸡笼里那股骚臭加酸臭之味,比烧生煤还要严重。烧生煤一天顶多三次,一次两个小时,不过六个小时,至少三更半夜,还可以吸一口气,苟延残喘。而一旦遇到爱鸡如命的朋友,把鸡先生像热带鱼先生一样的奉养在府,恐怕二十四小时都断不了那种味道,尤其是遇到夏天,或遇到类似这几天的反潮黄梅天,就更糟蹋人矣。
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夷狄之邦,简单得很,三作牌上门,罚款一笔。第二天一瞧,鸡先生仍在,再罚款一笔。第三天一瞧,鸡先生还不走,第三次再罚款一笔,一直罚到主人吃不消为止。如果主人是个大富之辈,不在乎那几文,则罪移法院,就要坐牢。但在神经文明横行的中国就不行啦,起初大家登门规劝,规劝的结果是定律的:「我有我的自由。」住在楼上的教习们,算是三生倒楣,被熏得大人号,小孩叫。实在没有办法之余,有人就报告了三作牌,台中的三作牌还不错,没有笑掉下巴,而且也去规劝过,规劝的结果仍然是:「我有我的自由。」三作牌一想,是呀,养鸡也是家庭副业,克难救国,有啥了不起,遂拍拍屁股,扬长而去。呜呼,教习与群鸡齐养,楼房共篱圈一色,一直到今天,都没改样。
──顺便答覆「一读者」先生,除了丢手榴弹,或者甘心被臭死,否则木法度木法度。
无论如何,养鸡比当小偷强,大学堂教习养鸡没人说话,当小偷就不行矣。不过再大的学问并不一定消化得了现代化。我有一个学生,家住台北南机场公寓,一定邀柏杨先生吃饭。吃就吃罢,冒着毛毛小雨,在巷子走着走着,忽然冬的一声,一根香蕉皮从高空下降,正打中我的尊头,打得我两眼直冒火星,号曰:「你怎么搞的?」楼上大汉曰:「我也不是故意打你的头呀,叫啥叫?」看样子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不肯温柔敦厚,有点令他生气。我想那些漂亮的房子如果有知,当时都会掉下泪来,遇人不淑,奈何奈何。幸亏养鸡专家住在台中,而乱丢香蕉皮的人士,也只台北南机场有,否则民无噍类矣。
机关报开火
闲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位朋友悄悄告我曰:「阁下糟啦,青年党向你阁下开火啦,如果不信,请看《醒狮》。」呜呼,青年党是个伟大的党,岂会向一个孤苦伶仃的糟老头开火?而且即令开火,他们这些年来,自己内部已搞得一团乱麻,头目林立,谁也不服谁,互相恨入骨髓,正在努力自斗,哪有时间对外下手乎?该朋友一定「非愚即妄,否则别有居心」。但他坚持有这么回事,我就不得不大肆紧张。
《醒狮》是青年党的机关报,这些年来落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