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之智,移山倒海之能,可是他对于「嫉妒」,却束手无策,明知道嫉妒要害惨了孙膑,要害死了三万生灵,都无法拯救,只好弄一个锦囊,教徒儿「诈疯」之法,避避「嫉妒」而已,没有本领从根本着手,使庞涓先生不兴嫉妒之念。试想,他如果有本领把庞涓先生心里的妒火消灭啦,该多么好哉!然而「天意」如此,没法度也。
天意,上帝的意思,上帝是万能的,他阁下只用了七天工夫,就创造了世界(柏杨先生就是套作一本书,也得七个月),连鬼谷子先生都得听他的,可是一旦碰到「嫉妒」,也只有眼巴巴的瞪着尊眼。他对该隐先生说的那段话,掷地有金石声,首先告诉小子不可嫉妒别人,只要自己努力向上,自会有自己的前途。其次警告小子,如果一味嫉妒,就要受罪恶的控制,教你做出王八蛋之事──诸如飞帽子、写黑信、揭阴私、在背后下刀等等。然而,他说了半天,等于白说,甚至不如不说;可能该隐先生原没有杀弟之心的,而被上帝说恼了火,心里一想,反正他比我强,如果不把他扳倒,我就出不了头。
有人说,魔鬼的存在,对上帝是一个大的讽刺,上帝为啥不赫然震怒,御手一指,教魔鬼死个净光,世界岂不永远绝了罪恶欤?我想问题似乎不在魔鬼,而在嫉妒,上帝消灭魔鬼易,消灭嫉妒难。书上说,魔鬼本来是可爱的天使,因为嫉妒的缘故,变成了魔鬼,被上帝照屁股上一脚,踢下天堂。上帝即令把现有的魔鬼消灭啦,他能阻挡别的天使不也因心怀嫉妒,也堕落成魔鬼乎哉?嫉妒不但是中国社会的恶德,不但是人间的恶德,好像也是天上的恶德也。
邪恶的眼睛
嫉妒这玩艺,连上帝都没办法,它好像有点像中国云贵一带传说中的「蛊」。蛊是一种定期发作的神秘病毒,一经钻入人体,人体就发生变化,最后腹痛如绞,伸腿而亡。这种蛊,除了对付仇人外,也似乎专门为「十八年不倒翁」之类的朋友而设,盖有些汉族男人,经验丰富,手段高明,嘴甜得跟蜜一样。苗族女孩子被迷得颠三倒四,就嫁了他啦。等到过了三年五载,该男人手头弄了几百两银子,就说要回家看看父母,而且家里还有点田产,卖了之后,即行回转;苗族女郎一听,知道他捣的啥鬼,别瞧那小子穷得叮当发响,还多少看不起苗同胞哩,口中虽然海誓山盟,心里早打定了主意,要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啦。苗女天生忠厚,也不拆穿他的西洋镜,只问之曰:「打铃,你啥时候回来呀?」男人信口开河曰:「明年二月,准踏归程。」好啦,做妻子的就弄了一份恰当的蛊,趁君不备,拌到饭里,吃下尊肚。
该男人一离开苗区,就好像脱了钩的鱼,认为苗族女子,既呆又蠢。可是到了明年二月,他就知道到底是谁呆谁蠢啦。如果回来便罢,妻子弄一点解蛊的药,教丈夫吃了,他就平安无事。如果他阁下真的效法了「十八年不倒翁」,不认这个账,那么,蛊跟定时炸弹一样,猛烈发作,他就只好驾崩矣。据说中蛊死了的人,每个毛孔中都爬着一条蛊,蠕蠕而动,惨哉。
嫉妒是更厉害的蛊,天使何等仁慈,何等美貌,可是一旦爬到她阁下的心窝,她就变了模样,变成了大麻疯一样的魔鬼,在天上待不下去,只好跌到地上,为害人间。连天使尚且难逃它的毒害,普通小民,更不用说矣。所以《圣经》上称嫉妒不称嫉妒,而称为「邪恶的眼睛」,天使有这种邪恶的眼睛,天使就变成了魔鬼,人类有这种邪恶的眼睛,人类就变成了一个大醋缸,既浸人,又蚀己,弄得毒菌四溢,不成人形。
刘世昌先生在〈说现象〉中,特别指出现代中国社会嫉妒的发达。家庭中,姑嫂妯娌甚至兄弟姐妹之间;学堂中,同班同学之间;商场中,同行同业之间;机关团体中,同事之间;学术思想界中,同类学者之间;文艺界中,作家与作家之间。几乎没有一处没有这种邪恶的眼睛,而且邪恶之烈,已到了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的地步。
古人不云乎:「不遭人妒是庸才。」但目前似乎连庸才也遭人妒。古人又不云乎:「妒我应是真知我。」──周瑜先生是嫉妒诸葛亮先生的,诸葛亮先生的那一套,教周瑜先生一想起来,就心神难安,但周瑜先生的妒是由于他知道诸葛亮先生足可以跟他匹敌。可是现代的人连江边那个小工,都嫉妒矣。没有原因而妒,不为什么而妒,只是为妒而妒,连盗还有道,可是妒却没有道,「问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
嫉妒之心一旦普遍发展,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胡妒乱妒,「不自知其故」。但如果研究研究,倒是可以弄清楚的。曾国藩先生在他自己的诗中,就提出了答案,为了一目了然,我们且列一表,表的上一行是妒大王,表的下一行是被妒的朋友。
拙(脑筋里少一条褶纹)──能(有才干)
塞(穷斯滥矣)──遇(有相当成就)
无事功(失败)──得成务(成功)
无党援(四面树敌)──得多助(有朋友?有口碑)
无好闻望(套作家)──文名着(名作家)
无贤子孙(儿子太保,女儿太妹)──后嗣裕(孩子奋发上进)
那就是说,脑筋少一条褶纹的人嫉妒有才干的人,穷斯滥矣的人嫉妒有相当成就的人,失败的人嫉妒成功的人,出卖朋友的人嫉妒义气千秋的人,套作家嫉妒真正的作家,儿女太保太妹的嫉妒儿女有成就的。「其故」在于他的「拙」「塞」「无事功」「无党援」「无好闻望」「无贤子孙」。贵下听说过皇帝嫉妒乞丐乎?千金小姐嫉妒下女小姐乎,莎士比亚先生嫉妒柏杨先生乎?名作家嫉妒套作家乎?杨玉环女士嫉妒无盐女士乎?
王逸先生注《离骚》时,曾对嫉妒二字加以分类,曰「害贤曰嫉,害色曰妒」。我们如果用太太小姐作例,就更能明白它的「故」,和它的现象矣。一对新婚夫妇在礼堂上,新娘貌如天仙,打扮得漂漂亮亮。新郎一看,双眼发直。新娘曰:「我真紧张,见了人不知道说啥才好?」新郎曰:「不必担心,你用不着说啥啦,男人见了你心跳都来不及,女人见了你,再也不会理你啦。」为啥女人见了她再也不会理她?简单得很,妒火中烧,把舌头烧僵啦。不用邪恶的眼睛给她造点谣,已算她祖上有德,还想有人跟她套交情耶?
(柏老按:朋友面对着你获得的荣耀,笑容僵硬,咬定牙关不肯赞一词;或虽赞一词,却勉强得好像遇到了天灾人祸,急忙躲开正题,另谈别的。那就不是好的兆头,妒火已经燃烧,你可要小心。)
嫉妒和爱慕的最大分野在此,嫉妒的眼睛是邪恶的,爱慕的眼睛是纯洁的也。嫉妒的心胸是窄狭的,爱慕的心胸是宽大的也。嫉妒的意念是恶毒的,爱慕的意念是仁慈的也。记得曾介绍过琥珀女士的杰作,她看见另一位漂亮的女人也在宫廷出现时,勃然大怒曰:「那个该死的女人,我咒她快点出天花。」在中世纪那个时代,出天花乃毁坏容貌,不治之症。
努力猛哼
琥珀女士巴不得别的漂亮小姐出天花,这是标准的妒大王「但得一身荣,不惜他人污」的心理,送到经济部定拿万国注册商标。前面举的那位新郎的例,我想他大概也历经沧桑,吃尽了妒大王的苦头。呜呼,哪个太太小姐不爱漂亮乎?一个女人为了美,简直不惜任何代价,拔眉毛,烫头发,扎耳朵,穿五寸高跟鞋,往脸上乱抹粉,饿得发呕也不吃东西;从前更要凶,还猛缠双脚(没有挖眼睛已算客气啦)。如果有家美容院,保证说,打一顿屁股,就能把她打成娇滴滴的西施,男人见了她马上就昏倒在地;恐怕她能带着板子进门,进了门就往地下趴。
然而美女是不是就快乐的耶?有时候当然也是快乐的,但有时候似乎也不见得,尤其在全是女人的场合,漂亮的太太小姐往往会遇到做梦都梦不到的镜头,(假如她有大权有大钱,当然例外,当了皇后,还怕左右没有奉承的嘴?)尤其她再穿得雍容华贵一点,那就马上成了眼中之疔,大家唯一的想法恐怕也会是盼望她赶快出天花。如果她胆敢拒绝出天花,则最好能出门栽个筋斗,把鼻子栽塌。如果上帝不肯帮这个忙,则最好她快点偷人,或她的丈夫坐坐牢,破破产,使她抬不起头,花容憔悴,也能普天同庆。
柏杨夫人一向就有这股奇劲,她阁下一见漂亮的女人,或一见穿着低领口的太太小姐,心里就有气。别瞧柏杨夫人的花容玉貌跟琥珀女士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巴不得天下所有漂亮女人都出天花的心理,却是一样。柏杨先生最恐惧的是跟她上街,一则她在人群里拧来拧去,实在不太雅观,二则我只要向别的太太小姐瞟一眼,她就立刻把人批评得一文不值。有一次,朋友请客,在座的有电影明星张女士,张女士之美,应该是谁都没话可说的吧,柏杨先生人老心不老,当下就戴上眼镜,努力猛瞧,正在瞧得吃紧,老妻竟挟了一个热汤圆,往我张大了而流着口水的尊嘴里一塞,烫得我胡子都翘起来,满座哄堂。如此这般,一直到宴席终了,老妻始终用她的三角眼瞅着张小姐,瞅得张小姐心战胆惊,直找她说话,她也不理。回家路上,余恨未消,滔滔不绝曰:「姓张的,哼,她有啥漂亮,只会傻笑,哼,电影明星见了谁不笑……她再去日本拍片,遇到飞机失事,跌了个脑震荡,哼……」哼了一阵,又说了一些别的妒火中烧之话,不便记载,反正一听就知道是从醋缸基地发射出来的冲天火箭。嗟夫。
当然不是说每位太太小姐都有琥珀女士和老妻这种毛病,不过也正可藉此分别嫉妒和爱慕的不同,老妻如果不努力猛哼,而心服口服的赞扬张女士确实是名不虚传的美人儿,那就不是嫉妒,而是爱慕矣。
女人看到漂亮的女人而赞美之,是爱慕;一声不响,闷在心里生暗气,或用三角眼猛觑,则是嫉妒。男人看见辛苦耕耘的朋友升了迁或发了财而贺之,是爱慕;用鼻孔嗤出声音,或拍大腿曰:「他真行,会拍,会吹!」则是嫉妒。学者专家,对同行的学术理论成就,虽不赞成,但仍佩服他的耕耘,是爱慕;说他左道旁门,不过是算卦的,因而剔除了他的研究费,则是嫉妒。作家们瞧别人的作品受到读者广大欢迎,欣然而喜,是爱慕;而暗下毒手,说她专门跟人轧姘头,或直向警备司令部和调查局报案,说他思想有问题,则是嫉妒;学生老爷看见同班同学考取了大学堂,或出了国,感到与有荣焉,是爱慕:而以对方名字写封信给学堂,声明放弃学籍,放弃奖学金,则是嫉妒;当长官的看见部属名满天下,受人尊敬,喜形于色,是爱慕;而怒火高涨,认为他侵犯了自己的光彩,遇事找点小麻烦,板板脸,以便教人瞧瞧到底谁伟大,则是嫉妒;大家都做生意,人家生意奇好,自己虚心讨教,是爱慕;而说对方货物全是走私进来的,则是嫉妒。
嫉妒不同于爱慕,嫉妒的心理基础是恨,爱慕的心理基础是爱。刘世昌先生指出,嫉妒也不同于竞争。盖嫉妒是「向下拉」「向后拉」的,而竞争是朝着目标向前。有些心理学家认为嫉妒在本质上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适当的嫉妒,正可以使人奋发向上。最显明的例子,莫过于吾友项羽先生啦,有一天,他跟他的叔叔项梁先生在会稽瞎逛,看见秦始皇嬴政先生过钱塘江,威风凛凛,乃曰:「彼可取而代也。」正因为有此一念之妒,他才干起来「提着头混」的勾当,把秦王朝搞得七零八落。
──写到这里,附带有点感慨,斯时也,秦政府扑灭六国,统一世界,把六国的国王,杀的杀、囚的囚,嬴政先生东游西荡,好不快活。我们虽没有亲眼看见他过钱塘江时的声势,但那股得意忘形的看头,想也可以想个差不多。恐怕他阁下梦都没有梦到,就在远处站着的两个地痞流氓(史书上说,二人是杀了人逃亡到会稽的),不但把他的帝国搞亡,还把他的子孙抓住,隆重砍头。天老爷的安排,真是妙不可言。
不过我想当项羽先生说那句大话时,恐怕不会是什么嫉妒,犹如年前美国总统艾森豪先生,光临台北,场面也很大,柏杨先生不嫉妒他一样。盖没有比较,便没有嫉妒,我跟老艾比个啥?项羽先生又跟嬴政先生比个啥?与其说那是嫉妒,毋宁说那是羡慕。
暗箭?鸦片
我说我不嫉妒艾森豪先生,不是在这里宣传柏杨先生真是活圣人呀,假使有人竟然认为我是活圣人,就非常抱歉啦。不过我虽然不嫉妒艾森豪先生,却是颇嫉妒别的写文章的朋友──学院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