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矣,办事全凭悟性。小民人等,左一瞧右一瞧,只要跳进圈圈就有官做,自然更不会读书。即令读的话,也只是读知识的书──「学以致用」的书;要去美国,就日夜读英文。要考学堂,就连睡觉都抱着几何、三角、大代数。对灵性上有帮助的书,理都不理。美国甘乃迪先生就职时请他的诗人朋友朗诵诗篇,如果换在中国,只要有此一念,都会笑得人仰马翻。而且说句老实话,一个当官的人,也不可能有诗人朋友?柏杨先生活了七十多岁,官员群中喜欢读书的,得两人焉,曰叶先生,曰王先生。叶先生目前尚无专集出版。王先生则有一本书──《生于忧患》,里面的文章篇篇可看。有些人只要有辆自用三轮车,就灵性全失,崽气扑鼻。而王叶先生却有其想法,有其境界。
当官和灵性不并立,但从叶先生和王先生身上看,固不尽然,问题只在于读书不读书。我们说的读书,不是指读「敲门砖学」举业之书,也不是读为了教训人,为了自炫之书。而是读读诗,读读小说,读读剧本,读读报纸副刊,读读哲学,读读美学,读读历史。听说台北某公司老板林挺生先生,他阁下就有读书嗜好,而且读到称心的书,便请人或写或译,出版问世,公诸同好。柏杨先生不认识林先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以一个主持钢铁事业的人,还附带主持一个出版社,出了很多书,而该很多书又都是有价值的书,想也想得出来,传言一定有其根据。
中国人如果都能在百忙中接触书本,真是为国家开万世太平的良法,盖人必须有出世的精神,才可做入世的事业,现社会是一个利和害组成的魔网,谁都难以逃出,大街小巷、会议室、办公室,人头钻动,都在努力把自己放到第一。只有读书可以改进这种情况。如果同胞诸公一定跟书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不肯读之。那么,嗜好一点别的,也照样可以。吾友林荣辉先生,在华南银行做事,喜欢的便是射击,他有各式各样奇怪之枪,周末焉,星期日焉,骑上脚踏车一辆,到靶场打个痛快。一天过去,踏着斜阳归来,不知不觉,心也广啦,身也舒服啦。当然,你阁下不一定也去乓乓乒乒,流弹乱飞;但钓钓鱼,郊郊游,唱唱京戏,弹弹吉他,固一样也。如果天生的好静不好动,则不妨听听音乐。对啦,听听音乐并不简单,一个没有经过训练的耳朵,便只配听黄梅调,而永远不能接受交响乐,此名教习萨孟武先生和杨树藩先生联合认为「甚似打架」之故也,一旦大多数人都能欣赏交响乐,我们国家恐怕将是另一种面目。
爱因斯坦先生,其地位够高了的吧,却抽出时间,拉拉提琴;邱吉尔先生也常常自己动手当泥水匠;艾森豪先生则以打高尔夫球闻名于世。艺术活动是孤立的,不受现社会利害干扰。人人都应该有这种崇高的气质,把自己从事的学问事业,当做一件自己所创造的艺术品,不但求其混过去就算,还要追求一种理想和情趣,不斤斤计较一钉一铆的得失,如此才能有真正的成就。呜呼,伟大的事业都出自宏远的眼光,和豁达的胸襟。君以为对乎?不对乎?
第三十卷: 心血来潮集
提要
《心血来潮集》共四十三篇,从刘世昌〈嫉妒──中国社会最大的恶德〉一文开始,分析嫉妒的本质,言嫉妒为邪恶的眼睛,「人类有这种邪恶的眼睛,人类就变成了一个大醋缸,既浸人,又蚀己,弄得毒菌四溢,不成人形」,他并阐论嫉妒不同于爱慕,「嫉妒的心理基础是恨,爱慕的心理基础是爱」,嫉妒也不同于竞争,盖「嫉妒是『向下拉』、『向后拉』的,而竞争是朝着目标向前」,最后,补充刘世昌所提之外尚有四种化解嫉妒的方法。柏杨由邮局甫颁布的邮差不上楼政策,谈及公寓的现代化问题,指出「有现代化的物质,必须有现代化的精神;有现代化的环境,必须有现代化的教养」。「孑孓先生」一词则是柏杨转用一篇批判他的文章中所用名词而来,用以讽刺识见短小的「绊脚石集团」,盖孑孓「自己小小动物,在水坑里左右踢腾,勇不可当,可是顶多踢腾成一个蚊子,再踢腾也踢腾不出一条龙来。于是就整天担心别人有身价,别人成名矣。用尽方法,不使别人抬头」。其他收录在本集中的内容另有柏杨自述写杂文以来所遇到的困难,言杂文是「一种和现实社会尖锐接触的文章,它最伟大的贡献是得罪人」;把被医生误判为癌症称为「白色恐怖」,以及杂论电影《西施》,它也与「癌」有关,一下笔就写了六、七篇,狠狠挖苦一番。
万恶之源
柏杨先生曰:「万恶妒为首,百善恕为先。」这话不是我创作出来的,而是我套作出来的,原文曰:「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盖柏杨先生跟套作家一样,以「套作」闻名于世。套作家写小说,几乎都有一个古模子或洋模子,一浇就是一本,一点也不费力。柏老在这方面,见贤思齐,固有同等能耐也。官儿如果再分配什么文艺奖金,套作家既努力挣扎,获之于前,总不好意思把比葫芦画瓢的朋友,一脚踢吧。
还没有开始正文哩,就先插了一段嘴,实在抱歉,目的只在说明「套作」的精义。别瞧柏杨先生哇啦哇啦,好像真有学问,却是套作有余,而创作不足,非我不为也,乃天老爷跟我作对,限制了我的能力也。
我们说妒是万恶之首,还不太中肯,因「套作」的缘故,受模子之限,施展不开,实际上妒不仅是万恶之首而已,简直是万恶之源,不要说染上了一点,就是望一眼都能使人发癫。吾友刘世昌先生在台北《反攻杂志》上,曾写一文,题曰:〈嫉妒──中国社会最大的恶德〉,当头棒喝,触目心惊,对妒之所以成为万恶之源,说得明明白白。他一开始就引用曾国藩先生的一首诗,诗曰:
「己拙嫉人能,己塞嫉人遇;己若无事功,嫉人得成务。己若无党援,嫉人得多助。势位苟相敌,畏偪又相恶。己无好闻望,嫉人文名着。己无贤子孙,嫉人后嗣裕。争名日夜奔,争利东西鹜。但期一身荣,不惜他人污。闻灾或欣幸,闻祸或悦豫。问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
曾国藩先生对人情世故的了解与洞察,保家保身保名的技术,均炉火纯青,他有办法打垮太平天国,也有办法应付异族王朝,却没办法应付同胞最大的恶德嫉妒,他阁下曾感慨言之曰:「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
嫉妒是不是人类的本性,生理学家和教育学家,真应该研究研究。《三字经》上开宗明义就曰:「人之初,性本善。」中国的一切教育设施,都是据此拟定的,对人处世,也都是据此适应的。但吾友荀况先生却曰:「人之初,性本恶。」认为人性本恶,不用礼义去矫正,就不能变好。这两派主张互相攻击,互相倾轧,结果「性善」胜利。但也只能说政治上的胜利,而非学术上的胜利,观察人类的有些举动,真要使人嚷嚷「人之初,性本妒」矣。
刘世昌先生在他的大作中,分作五方面讨论,一曰「说史例」,二曰「说现象」,三曰「说原因」,四曰「说因果」,五曰「说道路」。史例篇中,刘先生举出了上古之时,已有嫉妒的文献,可见此项恶德之根深蒂固也。《书经》中〈秦誓〉有一段话,曰:
「如有一介臣……人之有技,媢嫉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达。实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
译成现代白话,更可一目了然,曰:
「如果有一个人,很有学问。妒大王瞧到眼里,心如火烧,就立刻讨厌他讨厌得要命。即令那人很洁身自爱,妒大王也不能饶他,会用种种方法,阻挡他前进。这种不肯相容的气质,怎能保国卫民乎,只好完蛋。」
盖嫉妒一旦超出暗生闷气的界线,毒汁横流,轻则对社会,重则对国家,都要发生影响。《书经》上这一段话,只就原则立论,没有说出「媢嫉以恶之」「违之俾不达」的是谁?大概这种恶德在春秋时代之前就很发达,遍地皆是,一抓一把。如果指名道姓,一定挂一漏万,只好泛泛的说啦。但我们不妨选举出来一位真人真事,以供研究。
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妒大王,非庞涓先生莫属,此公与孙膑先生是私立鬼谷大学堂同学,二人不但是同窗好友,而且是结拜弟兄,感情之浓,如足如手。孙膑先生是个老实忠厚之人,而庞涓先生却天生的英明过度。有一天,庞涓先生毕了业,孙膑先生送他到火车站,庞涓先生信誓旦旦曰:「我此去魏国投军,等你学成,就来找我,有福同享,有祸共担。」镜头之感人,不必细表。
等到孙膑先生也毕了业,听说庞涓先生已当了魏国陆海空军总司令,心中大喜,前去投奔。校长鬼谷子先生看他一脸高兴,不便说破,只合了他一个锦囊曰:「遇到急难,才可打开。」
中外妒大王
孙膑先生的遭遇,使天下怀才之士,同声一哭。庞涓先生最初可能真心真意要提携他的盟兄,可是一旦发现该盟兄比他能干,就心里打鼓曰:「孙膑之才,大胜于我,若不除之,异日岂有我混的。」悲夫,任何纯洁的感情,只要在醋缸里一泡,就会变质,一番美意遂变成一条毒蛇。结果孙膑先生受到刖刑,《东周列国志》上描写曰:「庞涓遂唤刀斧手,将孙膑绑住,剔去一双膝盖骨。孙膑大叫一声,昏绝倒地,半晌方苏。」刖刑之后,还有黥刑,又在他脸上用针刺上四个字,曰「私通外国」,以墨染之,终身不灭。庞涓先生所以不杀他,并非尚有不忍之心,而是还想要他传授兵法。孙膑先生后来终于恍然大悟,这才拆开鬼谷子先生的锦囊,锦囊上写着「诈疯」二字。他依计而行,假装神经错乱,睡到猪圈里,吃屎吃尿。书上有诗叹曰:
「纷纷列国斗干戈,俊杰乘时归网罗,堪恨奸臣怀嫉妒,致今良友诈病魔。」
最后的结局,人人皆知,孙膑先生逃回齐国,齐魏大战,庞涓先生自刎在马陵道上。但这并不算精彩,精彩的是,他阁下临抹脖子时,还悻悻然曰:「吾恨不杀此刖夫,遂成竖子之名。」
这段史蹟,给我们后人至少留下三点启示。第一:孙膑先生何恶何愆,遭此屈辱?受此酷刑?一句话说明白,怀才其罪,干才怎碰得过妒火。第二:庞涓先生并不是一个脓包,固也是有才干之人,按当时情形,他如果能够容纳孙膑先生,二人合作──不要说合作啦,没有孙膑先生为敌,魏国可能并吞天下;可是妒火一烧,不但烧惨了老友,烧死了三万大军,也烧死了自己,临死时他应该后悔不该那么待孙膑先生的,可是他反而后悔没有杀孙膑先生,是他无知无识乎?当然不是无知无识,而是妒火把他烧糊涂啦。第三:庞涓先生之死,罪有应得,但三万将士何辜,竟也死在他阁下的妒火之上;而这一仗下来,太子被掳,魏国从此一蹶不振,原是一等强国,竟断送在庞涓先生一念之妒上,其他任何恶德,能有这么大的劲乎?
中国有妒大王,外国也有妒大王,中国妒大王始祖是庞涓先生,外国妒大王始祖应是该隐先生。想当初,亚当先生跟他的太太夏娃女士,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该隐,二儿子亚伯。该隐务农,亚伯牧羊。有一天,上帝过生日(大概是生日,即令不是生日,也是生日之类的什么节日),弟兄二人分别奉上礼物。
该隐先生因为是种田的,献上的供物不外山芋黄瓜之类。而亚伯先生是牧羊的,献上的礼物就教人流口水矣。《旧约圣经》上说,他的供物有「羊群中头生的」,和「羊的脂油」。头生的意义是「敬」,脂油的意义是「香」。上帝一瞧,龙颜大悦。是不是搞到后来,上帝把亚伯先生供物照单全收,而把该隐先生的供物原封退回,书上没有交代。反正是上帝看中了亚伯先生的供物,而看不中该隐先生的供物。该隐先生马上气得尊脸铁青,上帝曰:「你为啥气成这个样子?连脸都变了颜色啦。你如果做得好,自然蒙悦纳,你如果做得不好,罪就在门口埋伏着等你,他要奴役你,希望你小心小心。」该隐先生妒火正烈,满脑子都是魔鬼的忠贞顺调,上帝的话,怎能听得进去。于是,假装并没有嫉妒,把亚伯先生引诱到田里讲悄悄话,趁老弟不备,掏出家伙,照肚子上就是一刀,亚伯先生遂一命归天。
这两个中外华洋,妇孺皆知的故事,教人感慨万端。呜呼,鬼谷子先生身怀绝技,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有神出鬼没之智,移山倒海之能,可是他对于「嫉妒」,却束手无策,明知道嫉妒要害惨了孙膑,要害死了三万生灵,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