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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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5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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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某一市镇上,一位医生在焉,他有一妻,二子,二女,女儿生得如花似玉。由于他的提议,市上建立了一座公共浴场,可是建议虽是他建议的,动工修筑,却没有按照他的设计,水管装得太低,以致附近山上一个制革厂排泄出来的污水,恰恰的渗到该水管里,使沐浴用水,染上毒质。凡在该场沐浴过的人,都得上很奇怪的毛病。该医生如果读过「难得糊涂学」就好啦,偏偏他没有读过,盖昏昏庸庸才好过日子,一旦研究明白,便身不由己要想,要喊,要叫。他阁下研究的结果,发现水中竟有毒素,不禁大吃一惊。当化验单送来的时候,恰好有两位报馆主笔在他家晚餐,一为毕林先生,一为霍达先生,这两位先生正要追医生漂亮的女儿,医生把化验单拿给他们看,主张将该浴场重新改建。他们当然赞成不迭,还拍胸脯要在报上宣传。
   可是任何改革计画,碰到二抓牌,就得大败,市长一听说医生要改建浴场,立刻跳起高来。他反对的理由有二,读者先生千万注意这二项理由,第一项是,该医生说得虽有道理,但他竟没有先行征求本市长的同意,就随便把调查报告发表,这种犯上的行为,简直不可宽恕。盖地头蛇都喜欢「恩从己出」和「智高一着」的,现在弄得两头都不沾,如不把它反对掉,尊严何在?第二项理由是,浴场营业十分发达,大批银子滚滚而来,该医生竟贸然宣布说水有毒质,不是「包藏祸心」、「动摇国本」是啥?于是,市长在接到医生计画书的第二天,就原封退回。写到这里,柏杨先生要插一句,幸亏他只是一个市长,最大的权力不过原封退回,如果他是中国历史上的皇帝,恐怕结果将是「锦衣卫拿问」,不会这么轻松也。
   虽然计画被退回,但医生仍得到很多人支持,仍抱着浓厚的信心向各方进行,又写了文章,想在报上发表。可是,形势有了变化,报馆那两位义愤填膺的主笔先生不肯帮忙啦,盖毕林先生想请市长提拔他当官,而霍达先生追医生的女儿又碰了钉子,你不爱我,好吧,你爹的主张我就反对,咱们以爪还爪,以牙还牙。
   两位主笔先生一变卦,报馆自然刊不出医生的文章,他阁下就自己去印小册子,可是,印刷厂却拒绝承印。拒绝承印就拒绝承印,他就开大会向群众宣布。岂不知倒行逆施的力量发展到这种地步,自没有人肯借给他地方开会。医生虽然遭遇到这么多打击,仍不气馁,到了最后,他决定一家家一户户敲门拜访。幸好一位有思想而肯用脑筋的霍船长,看了他的化验报告,也心如火焚,就把大厅借给他。
   这一个大会开得有声有色,到会的有地头蛇市长先生,顺调份子毕林先生和霍达先生,以及全体眼前欢市民,这种形势再明显不过,那就是只有医生和霍船长两个人在唱反调,而唱反调的结果如何,用不着多说啦。
   会议开始后,印刷厂老板兼房东联合会会长被推为主席,市长先生立即发言,不许医生提出他荒谬的重建计画,全体与会人士,振臂欢呼。医生还不服气,站起来讲话,他曰:「我最爱我的家乡,但我宁可看它破坏,不愿看它卑鄙发展。」又曰:「我要求把本市重建起来,铲除毒素,使成为一个真正而健康的乐园,没有人甘心破坏这种建设,除非他是国民公敌。」大家一听,好呀,原来你是国民公敌呀,于是一齐蠢血沸腾,吼曰:「对啦,对啦,你恨自己,也恨同胞,你这个国民公敌!」主席先生一看时机成熟,就决定实行民主法治,举行投票表决,看看到底谁是国民公敌。开票结果,意料之中的,全体一致认定该医生是国民公敌,既是国民公敌矣,基于圣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之义,大家就围着该医生又叫又骂,地头蛇和顺调份子这时在壁上冷眼旁观,心中大乐。
   又叫又骂不过是一个开始,接着有些一脸忠贞学还赶到他家里,打个稀烂。再接着,他的医生执照被吊销,女儿教习被解聘,儿子在学堂被开除。第三步是,报上大大登出攻击他的文章和通告,警告爱国之士不要去他那里看病。而唯一同情他的朋友霍船长,殃及池鱼,也被公司解雇。
   易卜生先生的大作到此结束。中国也有这种故事,《南史》上载,从前有一个王国,国中有一水,名曰「狂泉」,大家喝了该水,就神智不清,疯疯癫癫。只有一位先生的井特别深,不喝该水,因之既不神智不清,也不疯疯癫癫。可是大家一瞧,咦,怪啦,你的模样和想法怎么跟大家不一样呀,专唱反调呀,必有毛病,可恨可怜。就把他捉住,打针焉,灌药焉,火烧焉,艾灸焉,整得他叫苦连天,最后实在受不了啦,只好趁人不备,也去弄点狂泉的水饮之,饮之之后,也神智不清,疯疯癫癫。国人这才大喜,共庆太平。
   
   
   参与感
   一个中国人几乎从懂事那一天起,就有人扭住耳朵,教训个没完。不外鼓励他爱国爱乡,公平正直,不畏强梁,坚持真理。从小到老,如果把每天所听到的教训加起来,恐怕至少可装十火车。而困惑也就因此而生矣,我有一个朋友,有一子焉,出国的前夕,他们在家开惜别座谈会,偏偏我碰上前去串门,看他们桌上摆了一巨盘鸭肫肝鸭翅膀,又有老酒,便也挤而坐之,喝了两盅,听老头训子曰:「我儿,做人做事,要光明磊落,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咬定牙齿,择善固执,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和国家民族,不要管别人的看法。」做儿子的坐在一旁,面色严肃,洗耳恭听,唯唯答应,老头话匣子一开,简直有说三天的趋势,我忍不住插嘴曰:「老哥,你说的这些话,古书上都有,去书店买一本名人格言语录之类瞧瞧,上面固多得是。不过我要问你,年轻人如果真的照着你的指示去干,你知道将产生啥结果乎哉?」
   呜呼,二十六史就摆在架子上,只要有工夫去翻,随时都会发现圣人的教训简直实践不得,一旦有人真的遵话炮制,就要流年不利。闲来无事,你不妨姑妄猜猜,历史上被杀被辱的,是忠臣多乎?抑奸臣多乎?实在是难张尊口。圣人教你爱国,好吧,你爱国试试,因为爱之切,所以责之苛,因为责之苛,二抓牌自然嘿嘿冷笑。好像一条木船,有人凿洞,你喊曰:「不要凿啦,再凿就沉啦?」有人用淡水洗澡,你喊曰:「不要洗啦,再洗就全体渴死啦。」有人把帆布剪下做西装,你喊曰:「不要剪啦,再剪船就走不动啦。」有人把桨锯下做梳妆台,你又喊曰:「不要锯啦,再锯寸步难行啦。」全船只听见你阁下一个人大嗓门,好像就你聪明,别人干这也不对,干那也不对。嗟夫,你不被扔到海里,难道凿洞锯桨同志被扔到海里乎?那些凿洞锯桨同志,一个个都是忠贞之士,信心坚强,认为船永不会沉,你要是向他一提「沉船」,他尊脸上的青筋立刻暴起三寸,吼曰:「你说啥?船会沉?你是何居心?」
   当然也有虽看到眼里而一声也不哼的,北魏创立之初,皇帝老爷拓拔珪先生,杀人如麻,对待大臣,连狗都不如,史书上曰:「朝臣至前,追其旧恶,皆见杀害,其余或以颜色变动,或以喘息不调,或以行步乖节,或以言辞失措,帝(拓拔珪先生)皆以为怀恶在心,变见于外,乃手自殴击至死,皆陈天安殿前。」只有宰相高允先生一人,「历事五帝,出入三省,五十余年,初无谴咎。」何哉?据史学家吕思勉先生研究的结果,认为原因在于高允先生对那个政权根本没有爱心。别人爱国心切,骨肉相连,看见不对劲,忍不住要讲。而他阁下对北魏政府,从头到尾都没有感情,没有参与。冷眼旁观,管啥对劲不对劲,你强也好,亡也好,不要说凿洞锯桨啦,就是弄个原子弹到船头试爆,他都不嚷,倒找他一块钱他都不嚷。
   爱心越大,痛苦也越大。爱妻子爱子女,受感情上的折磨。爱国家爱故乡,受凿船锯桨同志的折磨。美国五星元帅麦克阿瑟先生于前周病故,今天安葬,全世界为之哀悼,连最初发了牛劲,免了他职的杜鲁门先生,都天良发现,说了老实话。这种现象,柏杨先生看来,真是奇蹟奇蹟,如果麦克阿瑟先生是中国历史上人物,他的下场恐怕不见得如此哀荣也。
   其实,正人君子聪明齐天,其了解比柏杨先生深刻得多矣,大多数中国人努力的目标只是「当官」,而不是当英雄豪杰。但正人君子比柏杨先生却高明一倍,他们不但不肯把心里想的放到桌面上,反而另外准备了一套专门放到桌面上的话,随时随地,登台演奏。于是,没有一个人的嘴巴不是崇敬爱国志士和英雄豪杰的,但大多数心理并不心甘情愿去当爱国志士和英雄豪杰。如此这般,口心不一,你骗我,我骗你,看起来把别人骗住啦,实际上谁都骗不住谁。不过谁也不肯用手把表面上糊的那层白纸戳破,结果大家靠着那层白纸过日子,都假装着不知道白纸底下有脓血交流的烂肉。在这种局面下活着的人,自然知道怎么选择矣。
   夫「官」是啥?有人说是「公仆」,到目前为止,恐怕还不见得。我想对「官」字下定义下得最正确的,蒲松龄先生是其中之一,君看过《聊斋志异》上的〈夜叉国〉乎。话说徐先生乘船出海做生意,一阵大风,把他阁下吹到夜叉国,娶了一位夜叉太太,生了二子一女。有一天,夜叉太太携一子一女,出去打麻将时,徐先生思家心切,就和大儿子徐彪先生开溜。回家之后,徐彪先生做官做到「副将」,又有一天,一个商人在海上也被大风吹到夜叉国,见了徐彪先生的弟弟,乃告之曰:「你哥哥做了官啦。」弟弟问曰:「官是啥玩艺。」现在,请听听该商人的介诏词,他曰:「出则舆马,入则高坐堂上,一呼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如果经柏杨先生翻译成白话,你就更会心跳,曰:「出则汽车飞机,欢呼迎送,宴会训话。入则高坐办公桌后,签字盖章,红包滚滚,权势滔滔,见者咧嘴而笑,半屁而坐,为之拉车门而穿大衣。此名为官。」英雄豪杰的辱戮如彼,二抓牌的光彩如此,还有啥可说的。
   官既然如此之妙,要想人不选择它,而去选择下场必糟的道路,恐怕有点违反人性。吾友纪德先生曾曰:「当你在气质、灵性、见解、判断上,愈进步的时候,你所获得世俗的荣耀越少。当你在权势、金钱、地位、官职上,愈进步的时候,你所获得世俗的荣耀越多。」似乎是古今中外一也。于是遂呈现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既倒楣又遭殃的爱国志士和英雄豪杰,另一个极端是既富且贵,又阔而抖之的官崽群。夫「官」是坐汽车,乘飞机,训话签字,去外国落户传种的唯一捷径,教人之不爱之若狂,可乎!
   
   
   做官与麻人
   有一种现象,玄妙异常,读者先生天天看报,不知道注意了没有?每一新官出笼,报上必大为卖劲,官大的,报上所卖之劲大,连祖宗三代都写了上去,至于生而不凡,异禀异样等等,更不在话下。官小的,报上所卖之劲亦小,不过登张照片,吹吹他过去干过啥就行啦。一个人当官也好,升官也好,当然热闹一番,不过如果只在圈里热闹,我们没啥可讲,一旦上了报,便与小民有关了矣。柏杨先生每看见报上这类照片,或看见其庄严的姓名,便不由看得发怔,又敬又羡,眼前遂浮起各种影子──有汽车的影子焉,有洋房的影子焉,有〈报刘一丈书〉上那种「厚我厚我」的影子焉,有《官场现形记》上那种「黄豆汗珠」的影子焉,有出国考察、观察、开会、存款的影子焉,有端起嘴脸训话,教我们小民忠君爱国努力工作的影子焉,便不由得七魄荡荡,三魂渺渺。
   看起来夜叉国对官的介绍,还不够淋漓尽致。只有一点颇为精彩的,那就是官之所以动人心魄,全因为官和物质享受不可分,黄道周先生当初如果不是被清军活捉,而是坐着八抬绿呢大轿,则虽然是他卖了国,当了汉奸,但他的遭遇,你说能相同乎?大汉奸洪承畴先生,史书上只记载他母亲骂他,夏曾佑先生骂他,还有别的几位忠臣烈士骂他,好像人人都在骂他,实际上他那时的官大矣,曰「武英殿大学士」,曰「七省经略」,报上不但登他的照片以及祖宗三代的照片,恐怕连祖宗七代的照片都得往外冒。他阁下驾到之处,所受的荣华富贵,黄道周先生能望其项背哉。
   凡享大福的,都是精通「难得糊涂学」的官,以秦桧先生而论,很多人虽然不肯明言,但心里恐怕都有此一念,当秦桧要比当岳飞容易得多,也舒服得多。北伐不北伐,「二圣」还不还,小民水深火热不水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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