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恭喜啦,就不必一定非登门搞那么一下不可,这是一个观念问题,必须有被拜年资格的先生,认为不登门不算失礼,这件事才办得通。不过人们因此也有忧虑,过年而不拜年,好像中秋节不吃月饼,似乎不够充实,一旦大家都关着门过年,不再出动,这年就跟阳历年一样,冷冷清清,不再像年矣。
过年而禁绝拜年,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恐怕无法办到,而我们也并不以为过年而不拜年才是英雄好汉,只不过反对那种蟒蛇出洞式的拜年罢啦。盖拜年乃温暖的人情,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文化形态。所以,至少有两种意义的拜年,应保留下来,甚至应发扬光大也。
一曰,对自己的长辈,若父母,若岳父母,若祖父母,若伯叔父母,若姑父母,若姨父母,若舅父母。不要说孩子应该去鞠躬,就是长大成人,儿女满堂,当了有人拍马屁的大家伙啦,也应前去鞠躬。晚辈再老,在长辈眼中,仍记得其孩提时代,理应一鞠躬,情亦应一鞠躬也,尤其老年人都很寂寞,除了自己的孩子,叶落归根外,亲戚亲族的马子,来跟前晃晃,也可安慰落日西山。而且这也给自己孩子们作一个好榜样,许多朋友家还供上「祖宗三代」的牌位,由家长率领,行三跪九叩大典,不仅是慎终追远,也使孩子们幼小的心灵中,缅怀祖先,发扬孝思。向长辈拜年,亦此意也。
二曰,对失意的朋友,也应前往,名曰拜年,实为探望,最好带一点礼物,或最好给孩子们一点红包。常听到有些朋友──尤其是有些忽然垮了台的朋友,一开口就骂谁谁谁势利眼;势利眼固然可厌,但必须先检查检查自己是不是先势利眼?当自己有权有钱时,呼风唤雨,洋洋自得,把没办法的朋友看得一文不值,那就没资格骂别人势利眼矣。一个人必须不把失意的朋友从记忆中抹去,他才是个有灵性的人。
有一件事,憋了好几年,说出来似乎不妙,但憋下去也憋得不舒服。那就是,似乎有这么一种现象,大体上说,台湾同胞遇到年节,喜欢郊游;而其他省份同胞,遇到年节,却喜欢埋头苦赌。读者老爷千万别发脾气曰:某公也,高雄人,还不是三天三夜没下牌桌乎?某公也,重庆人,还不是初一早上就全家一游故宫博物院乎?我只是说大体上,属于直觉印象,非科学调查,例外的当然很多,但贵阁下留意报上登的组团旅行广告欤?到日月潭多少钱?环岛多少钱?参加的固台湾同胞多也。贵阁下又留意长途汽车站上排队郊游,人山人海的乘客欤?固台湾同胞多也。其他省份同胞,有此雅兴的,恐怕如凤毛麟角,十个家庭九家赌,客人进门,主人不但懒得欠屁股,肚子里恐怕还在骂哩。良辰美景,遂在「吃」、「碰」中断送,孩子没人管,家务没人理,赢钱的消耗了精神,输钱的努力装着满不在乎,但心里却窝囊得要死,走到大街之上,天旋地转,日月无光,好容易迷糊过来,又要上班啦。
赌
赌博种种,目前以麻将最盛,据说这玩艺一度侵入美国,若干留学生靠教美国佬打麻将,不但不愁学费,有的还着实储蓄了几文,带回中国娶了媳妇。前些时有几位赌徒──我想,一个星期如果有三天以上的晚上都坐在牌桌上,恐怕就是义不容辞的赌徒啦。该几位赌徒互相得意曰:「我到美国教打麻将,也比在台北混得好。」说这话就十足证明他天天只顾打麻将,而无暇打听行情。约在五十年前,柏杨先生在美国往身上贴金的时候,教麻将还有机会,但那时代早过去啦,现在美国丈夫绝不允许太太在家搞这玩艺。工业社会竞争激烈,必须不断上进,才有饭吃,不像中国人故步自封也。
阴历年也好,阳历年也好,或其他假期日子也好,应该「化赌博为郊游」,一家大小,到名胜地方,风景地方,甚至就到野外,跟大自然接触接触,孩子跑,大人笑,带点野餐,就地啃之。对一个人的身心,有极大帮助。这种情调当然不是赌徒们所可以领略的,但可以慢慢培养。
世界上没有一个强大的民族,是以天天关着门苦赌为唯一娱乐的。日本人盘据台湾五十年,为台湾同胞带来最好的影响之一,就是郊游。柏杨先生举目所及,看到的全是台湾朋友全家出动的镜头,抱着孩子的焉,背着孩子的焉,提着照相机的焉,挽着野餐篮子的焉,骑车的焉,徜徉山水名胜之间,一种蓬勃的朝气,如日东升。可是一进其他省份朋友的家里,赫然一桌麻将(伟大一点的,还两桌三桌、四、五桌),孩子们徬徨无依,好像到了孤儿院。
大陆上疯卫兵搞得天翻地覆,过年时小民想休半天假都不行,我们在台湾的同胞,却去埋头苦赌,真是辜负天老爷也。嗟夫。
阴历年还有另一个副产品,就是炮仗──学名似乎叫「爆竹」,原意只不过是吓鬼的,取其声震天地,把穷鬼、恶鬼、病鬼、债鬼,或其他乱七八糟之鬼,统统轰出大门。剩下来的全是吉神瑞仙,一年就平平安安矣。不过到了现在,都市人口密集,尤其公寓式房屋,人口更是挤成一团,则除了吓鬼之外,其功用似乎也在吓人,只听q哩扑拉,q哩扑拉,响个没完,好容易响完,通──的一声,好像挨了一颗加农炮弹,窗户都哗啦哗啦的响。如此这般,一天一夜都不能阖眼,身体健康之辈,不阖眼也罢,如果家有病人,或家有病了的孩子,去劝他们不要放吧,劝也劝不住(而且酱缸蛆也不会关心别家病人和病孩子),则只有哭皇天矣。我在台南的一位朋友,他的小女儿初一那天发烧到三十九度,每一声鞭炮,她都在昏迷中惊醒抽搐,害得父母扑到她身上,流着眼泪喊曰:「乖儿,不要怕,乖儿,不要怕!」真不知道这是物质文明耶?抑神经文明耶?
炮仗种类,在我老人家幼时,还寥寥无几,跟着科学的进步,这些年来,可真够多,曰「沖天炮」,曰「电光炮」,曰「老鼠炮」,曰「跳舞炮」,曰「小花炮」,曰「大花炮」,曰「水鸳鸯」,曰「火花棒」,以及只有孩子们才知道的等等之炮。沖天炮不用介绍,乃中国最古老的一种炮,也是世界火箭的老祖宗,当十二世纪,已见诸中国史册。据说彼时,开封被金兵围困,宋王朝政府就在城墙上使用这玩艺跟援军联络。
可惜中国的火箭只发展到炮仗为止,再没有进步。跟沖天炮同样是中国发明的,还有火药,而火药也只发展到炮仗为止,也再没有进步。有些酱缸蛆一提这些,不但不惭愧,反而发表学说曰:「看呀,这就是中华民族爱好和平的活证据呀,洋人用火药制枪制炮,全是杀人武器,只咱们中国,用来作儿童玩具。」听起来每一个中国人都成了耶苏。使人不得不想起一个比喻,有一人家,受到强盗攻打,大家急得团团转,找弓也找不到,找箭也找不到,好容易找到一个,却是一个玩具的,於是东西被抢净光,女人被捉去卖掉当妓女,主人这时却大喜曰:「都来看呀,俺是多么爱好和平呀,连真弓箭都没有,只是孩子玩的假玩艺罢啦!」呜呼,这些话其谁欺?欺狗乎?恐怕非爱好和平也,而是大势已去,不爱好和平不行啦。非故意没有弓箭也,而是早送到当铺换酒喝啦也。非不把火药沖天炮用到保家卫国圣战上也,后劲不继而已也。请问一声,鸦片之战焉,甲午之战焉,中国被打得头破血流,割地赔款,是中国爱好和平之故乎?抑中国打不胜人家之故乎?望乡台上搽粉──死要面子,也只有酱缸文化才产生这种景观。
光炮其声如原子弹。老鼠炮燃起后满地旋转。跳舞炮状如半截香头,用脚一踩,噼啪乱爆,人就非跳不可。小花炮跟大花炮一样,燃火之后,喷出奇异焰火,好像孔雀开屏,喷到结尾,有的奄然熄灭,有的却「通」的一声,能把耳膜震出一平方公分巨洞。水鸳鸯是入水后仍能爆炸的玩艺。火花棒是女孩子玩的,像一支直的蚊香,冒彩色火星,而且还可以利用棒端的白色结晶,在地上写字。
一个地区的贫富,从炮仗的多寡上可以分辨出来,有些高级住宅区,除夕当天晚上,就爆声不断,入夜更多,正月初一初二能四十八小时不绝於耳。可是有些地区就不同矣,穷朋友集中之处,不过虚应故事,三声两声即行不继。盖别小看那玩艺不值钱,不要说高级的,普通一个大花炮,就要四元一枝,平均一家三个孩子,一个孩子放两个,就二十四元矣,这二十四元够买一天菜的,用来买炮仗,霎时化成云烟。而一个孩子如果想过瘾的话,他一天能爆掉一千元,夫一千元,正是大学堂教习半个月的薪饷。
惹祸性最大
新年期间有两种意外最容易发生,一曰车祸,一曰火灾。车祸是另一个话题,火灾则几乎全跟炮仗有关,不能不慎之慎之也。而且有若干惊险镜头,即令成不了火灾,也能把人搞得失魂落魄,那就是孩子们的恶作剧。像跳舞炮吧,过去曾有太保份子把它扔到舞厅里,使跳舞的朋友不得不跳得更理直气壮。过年的时候,乱扔一气,就更名正言顺矣。有些顽皮的小家伙,趁拜年之便,撒几颗在地上,客人们正在那里表演揖让,脚下却大事不好,响声四起,火星直冒,溅到太太小姐的玻璃丝袜上,立刻就是一个美丽的窟窿,回去换吧,远在千里之外,不回去换吧,又无法穿下去,心里懊丧到极点,可是看看主人诚惶诚恐之状,也只好说出违心之论曰:「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其实那才有关系哩,芳心恨不得当时就踢该老头一高跟鞋。
惹祸性最大的是冲天炮,顾名思义,冲天炮应该冲天的,可是往往斜冲出去,有的还会一头栽到别人家的纱窗上,幸亏过年期间,均有人在家,否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真不堪设想。最糟的是一些小女孩──也有太太小姐的,既想玩上一玩,又心里害怕,就变了花样,把它搁到地上,那么一燃,于是冲天炮不叫冲天炮,而叫冲地炮。
放冲地炮真是丧尽天良,今年已矣,明年过年时,拜托各位身为家长的老爷老奶,务必大力制止,能做到这一点,菩萨准保佑阁下身揣绿卡。盖冲地炮一旦燃起,就像一条神龙飞蛇,闪电一样跳踉前进。初一那天,我老人家带小孙女在台南北门路大街上,她阁下就大放冲地炮,英勇的钻到一辆刚刚停住,而正好刚刚打开车门的汽车里,砰的一声,听那些男人号女人叫吧,定神一看,一个死女人的玉胸上烧了一大块,我就立刻采取紧急措施,抱着小孙女,跑了个无影无踪,如果不跑,今天写不成杂文矣。
不过,就在第二天,我就受到报应,正在街上走着走着,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支那玩艺,迎头而来,正击中我的眼镜,如果不是该眼镜,龙目瞎矣。呜呼,如不早早防止,将来总有一天害人不浅,都市不是农村,现代人应有现代化的过年之法。
每逢阴历年,理发一定涨价,一涨就是两倍,腊月二十五日就开始涨啦,这真是跟穷人过不去。提前理吧,过年时又怒发冲冠。挨后理吧,就免不了被敲一记。其实这也不能算敲,一年才这么一次,过年是快乐日子,人人都加发了银子,自然得有个花处。不过柏杨先生却颇为其难,盖我是染头发的朋友,染一次头发要三十八元,两倍就七十六元矣,这数目能使我心疼得吐血。所以经过一番斤斤计较,我就避重就轻,理发而不染发,则二十六元就打发啦。
(柏老按:一九八一年,染一次头发要一百六十元。十五年间,涨价四倍。然比起房地产二十倍的涨幅,诚小巫见大巫。)
黑发光胡
柏杨先生每次理发,一定要染上一染,为此盛举,不知道受了多少批评,有些人曰:「柏老,你这么大岁数啦,还染啥染?」这话本身就站不住,正因为上了岁数才染,年轻人发黑如墨,还用染乎哉?另有些人曰:「你看,俺始终英雄本色,就是不染!」说这话的朋友,当然也是白发份子,或半白发份子,他之炫耀他的不染,大概有两种作用,一种是表示他在社会上已有了地位,该地位已不在乎白发,用不着虚张声势啦。另一种则是表示他非常文化复兴,既乐天而又知命,染发份子显然是还要继续奋斗的象征,万一奋斗出点名堂,岂不使他生气,所以他就先下手为强,揭穿对方的阴谋。
我老人家的头发,据正史上说,十三、四岁时就已有白的啦,俗谓之「少白头」,乃极贵之相。语云:「少白头,先住瓦房后住楼。」言一定越来越阔也(当初敝岳父大人,托了道尹大人向柏家说亲,把他的女儿硬塞给我,原因在此)。现在更差不多全白啦,如果真如预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