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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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5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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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令假名化才能保持五千年传统文化,那么假名化就假名化,也未尝不可,不过至少应该把它弄得漂漂亮亮。君看过大日本帝国的假名乎,无论是正楷草书平假名和片假名,都写得教人看了舒服(挑眼的说,平假名中有若乾字,像第一个「?」字吧,就有点差劲),偏偏中国的注音符号,没有人想到使它美。现在台北有两家印刷厂拥有带着注音符号的铜模,一家是国语日报印刷厂,一家是福元印刷厂,可是那些注音符号却好像都是幼稚园小班的小学生写的──连大班的小娃都比它写得好,支支架架,奇丑无比,彷佛垃圾箱里一撮又湿又脏,爬满了虫蛆的稻草,看了实在恶心。呜呼,国家再穷,难道真的请个写注音符号好手的钱都没有哉?
   ──从注音符号,又想到台北市的门牌,门牌上面的字也是奇丑,使人怀疑有些人似乎缺少一种追求美的艺术细胞,大概市政府官崽认为只要你认识就行啦,没有想到要写得美。这种狗屎脑壳,真盼望有谁用铁锤敲敲,看能不能敲出点灵性来。
   有一点要声明的,我老人家虽不赞成ㄅㄆㄇㄈ,但也并不是一定主张用ABCD,而只是赞成拼音这个原则──用啥拼都行。中国自己另外发明一套字母也可,可以直接进电脑,可以代替埋头苦写,反正是必须做到中国文字可以用小小的打字机打出来,可以用口语把它介绍出来,字与字之间有天然间隔,才算是第一等文字。现在这种画图案的苦刑,害人害己,只能画出脊椎癌,画不出强大的祖国也。──不过这些事我老人家见不到啦,于此郑重拜托,到了拼音文字实行的那天(你放心,那一天非来不可),务请好心肠的先生,写篇文章焚化焚化,通报一下,我老人家虽在九泉,也要唱个歌给你听。
   
   
   洞烛其奸
   说拼音字说得太多,颇有点心跳如捣之感,就此暂停,且回过头来介绍我那位朋友。他阁下那天晚上前来拜访,直闯辕门,在敝桌上拿起敝大稿,第一个反应前已言之,他感叹曰:「你的字真难认呀。」其实只要王景棠先生一个人认识就行啦,等变成铅字,就眉清目秀矣。他阁下第二个反应是恍然大悟曰:「怪不得你赞成孙观汉先生的哲学:『有好话不应等人去了再说。』原来孙先生捧了你,把你捧出后劲,想教别人也捧你呀。」说罢此话,用一种洞烛其奸的眼光,洞烛了我足足五分钟之久,然后扬长而去。
   呜呼,幸亏他扬长而去,否则他尊头上有挨我一破鞋的危险。要说孙先生夸奖了我老人家,或赞扬了我老人家,这道理还通。要说孙先生「捧」了我老人家,他的妒火就未免太茂盛矣。夫「捧」这个图案画,不知道能不能译成英文,我真怀疑英文中有没有这么一个恰当的字。从前一位英文奇好的作家译《红楼梦》,译到「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把「云雨」二字(如果拼了音,就是一字矣),译成Cloud and rain,不能说不对,但只是字对,不是意对。后来天良发现,又改为Make love,意虽对啦,那股劲却不对。同样的,捧和赞扬,是两回事,「捧」里可能有真正的赞扬,但也可能没有真正的赞扬,即令有真正的赞扬,但也不见得是纯粹的赞扬,更不见得是含有敬意的赞扬。盖赞扬是就事论事,没有其他目的,而捧却有点副作用──可能是感情上的副作用,也可能是物质上的副作用。故有捧电影明星的焉,有捧歌星的焉,有捧舞女的焉,有捧酒女的焉,既捧她们的艺,又捧她们的色。但并不是到此为止,还有下一步哩,俺为你花了这么多银子,摸摸玉腿总顺理成章吧。胆敢不教俺摸,好个狐狸精,你拿俺当冤大头呀。除了捧女人,也有捧男人的,穷斯滥矣努力捧大亨,小官崽努力捧可以给他官做的大家伙,书店老板努力捧作家,画廊努力捧画家,补习班努力捧大专联考第一二三名。心里可能真也啧啧称赞,但也可能根本就没瞧得起。
   「捧」和「赞扬」实质上有区别,只有畸形人缺少这种纯洁情操,总认为天下没有纯洁的赞扬,而只有功利的「捧」。柏杨先生一直有过这么一个毛病,遇到朋友升了官,或遇到朋友得了啥奖章奖金,总写封信贺贺。不过反应似乎很教人皮紧,有的曰:「那老头,不嫌拍马屁太迟了点呀。」有的曰:「异想天开,他准想借钱。」对任何一种纯洁的情操,都一定往邪恶里塞,这是时代的气质,无可奈何。但我老人家还是照写不误,盖这正是一个寒暑表,谁要是有这种念头,他就武大郎放风筝,出手不高。
   酱缸蛆不但不相信别人有纯洁的情操,也不允许别人有纯洁的情操。不幸遇到别人表达了纯洁的情操,则既妒又恨,遂英勇抽筋,盖不如此就不是传统文化矣。孙观汉先生提倡「好话不要等人去了才说」,是一种绝高智慧,不是因为他说了我老人家的好话,而是因为这是一个划时化的灵性上的贡献,对任何人都应如此。即令柏杨先生果然因他说了我老人家的「好话」而投桃报李,也并不损害这个原则。柏杨先生除了自我吹嘘的那些毛病,喜欢锦上添花外,就是遇到了好文章,或遇到了好议论,或遇到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镜头,也忍不住要写封信去表表我的敬意。写这些信的目的可不是铺铺路,以便开口借钱,而是一种共鸣。他如果比我伟大,他可以知道有人崇拜他佩服他。我如果比他伟大,他可以知道有人欣赏他喜欢他,这些都是鼓励。
   中国文化中似乎责备多而鼓励少,你做了一百万件造福人群的事,没有一个人有动于衷。可是你只要跌了一跤,则「《春秋》责备贤者」,你越贤,他越责备得凶猛。还不如索性跟柏杨先生一样,坏到了底,让他无法下嘴。即以画图案画动物而言,一辈子歌功颂德,也不见得轮到领文艺奖文学奖──如果是燧人氏的徒弟,钻得奇紧,当然可俘它一个,而且还可周游世界一番,不过,这种圣人门徒不多乎也。而只要你一字用差,就闲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矣。美国前任国会议员周以德先生在美国国会中,为我们中国说了几百火车好话,甚至被他的政敌给他上尊号曰:「中国选出的议员」,可是他得过中国同胞的赞扬乎?有几个小民写信给他乎?报上说,他如果不为中国说话,而为任何一个国家说话,恐怕感谢的函件满坑满谷矣。所以弄成这个样子,原因很多,主要的原因应归根于中国人的淡漠。感情淡漠绝不会产生爱心,而只会产生猜忌。而赞扬是需要爱心的,没有爱心,想赞扬都赞扬不出来,好比说,柏杨先生如果遇到从前偷过我老人家的那位小偷先生,即令刚喝了圣人汤,我能请他下小馆,给他介绍个女朋友乎哉?
   记不得在啥地方看到一篇文章,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女孩,一天不知道挨了多少骂,妈妈气得要死,就宣布她是一个坏女孩。于是那么一天,该小女孩忽然变乖啦,安安静静吃饭啦,仔仔细细洗脸洗手啦,不哭不闹,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公主。晚上,她睡到床上,辗转反侧,啜泣起来,妈妈大惊,问她为啥哭,她抽咽曰:「我今天是不是一个乖女孩呀?」妈妈曰:「当然是个乖女孩。」小女孩委屈曰:「可是你没有说我是个乖女孩呀。」作妈妈的这时候才恍然大悟,抱着她泣不成声。呜呼,小女孩做错了事,受不完的责备。可是做对啦,却听不到一句赞扬,无怪伤心欲绝也。
   一般人所以对活着的人不肯赞扬,原因太多,除了妒火中烧,烧得有口难开,还有别的缘故。其中之一跟「地位」有关,即令心里偶尔有股冲动,可是一思一想,俺是个啥啥长,而该家伙不过一个卖烧饼的,我要是对他表示佩服,成何体统乎?盖君子不重则不威,俺必须努力重上一重,才能向别人威上一威,如果不知自爱,竟跟小孩子(或糟老头)搅在一起,这脸就丢到红毛国啦。在这种传统文化之下,官才辈出,而人才凋零。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先生,现在当然成了国宝,人人对他有说不完的景慕。可是他阁下生前不过一个到处奔走,谋事借钱,受尽了白眼,最后终于困死在破屋里的不走正路人物。他如果今天还活着,有谁肯睬他一眼眼乎哉?他阁下还是小焉者,大焉者像吾友孔丘先生,别瞧每年祭孔之日,百官乱挤,而孔孟学会,更是头目如云。可是他生前不过一个私立学堂的教习,如果今天还活着,又能有谁睬他一眼眼乎哉?说孔丘先生未免顶尖过度,那么蒲松龄先生却比曹雪芹先生还要小一号,他既未考取留美,也未考取大专,不过一个乡下穷苦的土豹子,深更半夜想一想,又能有谁睬他一眼眼乎哉?
   反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似乎有那么一条,就是吝于赞扬──尤其吝于对活人赞扬。要赞扬的话,也得等该家伙翘了辫子再说。一九三六年夏天,柏杨先生曾看过一场话剧,该剧是谁编的,已忘之矣,有位画家老爷,画得千好万好,可是却硬是成不了名,画也硬是卖不出去。后来他的经理人给他出一个馊主意,教他装死,盖死啦之后,就一定有知音份子大赞扬而特赞扬也。画家老爷最初不肯,可是肚子饿得难受,只好出此下策。就是乎,他的尸首躺到灵堂中央,妻子伏到他身上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按住他不准他爬起来,盖一些爱才如命的家伙,正在那里用高价买他的画哩。
   这个话剧结局,很出人意料,等到爱才如命之辈撤退之后,妻子笑得像刚吃了个屁,赶忙把白布拉开报告好消息,可是万万料不到,画家老爷竟真的死啦。呜呼,他为啥真的死啦,原因不明。是经纪人毒死了他,以便捞一笔乎?抑是妻子大人毒死了他,以便承受遗产乎?又抑他阁下心脏衰弱,听了那么多平生从没有听到过的赞扬,而画又卖了平生做梦都梦不到的大价钱,高兴得一气接不上乎?我们不知道,不便细表。但有一点是真的,他死啦,死啦之后,他既成了名,也值了钱,成为众人心目中的大人物。
   
   
   盖棺论定
   一个小偷,当场被捉了个结实,送到公堂之上,他都会死不承认,即令承认啦,他也有天大的理由为他的行为辩护。这种天大的理由,可能是真的,但也可能是假的。清王朝末年,我老人家在北京上学堂,住在口袋胡同,一天黎明时分,忽然间喊声震天,原来捉住了一位贼先生。月色朦胧中,看他不过十七、八岁小子,已把隔壁那家新娘子的首饰盒俘到了手,刚翻墙出去,那时候还没有巡警,但却有更夫,该更夫打完五更,正垂头丧气回家睡觉,目睹有人飞檐走壁,不禁大声喊曰:「捉贼呀!」恰好有个起早的家伙从对面走过来,前后夹击,只好落网。该小子最初还用头撞更夫的尊肚,打算猛闯。可是大家蜂拥而上,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一致公决送往班房。这一送不当紧,至少要挨五十戒尺,该小子一听,魂飞天外,忽冬一声跪下,哭曰:「各位老爷,可怜小的还有八十八岁老娘,真要活活饿死呀。」呜呼,为了家贫亲老,偷点东西也算不了啥,大家心里一软,就放他走啦,有些好心人士,还纷纷塞给他一些碎银子。可是过了一会,忽然有人曰:「哎呀,不对劲不对劲,他怎么有八十八岁老娘?那老娘七十岁生他呀,追!」可是追到胡同口,连鬼影子都没有矣。
   这位贼先生真是绝顶聪明,在无可奈何中仍能找出人人点头的理由,长大之后,恐怕准是一个「伟大不掉」。不过我们不研究这些,而是有点感想,那些吝于赞扬的朋友,似乎也各有各的「八十八岁老娘」。其中一个「老娘」,昨天已介绍过啦,权势崇拜狂的结果,官崽绝不赞扬小民,而只捧更大的家伙;有钱人绝不赞扬穷小子,而只捧能教鬼推磨的;大学堂教习绝不赞扬中学堂教习,而只捧可以使他出国讲学的。
   第二个老娘就是「盖棺论定」,记不得那一部电影矣,女主角是一位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绿帽子向丈夫头上雪片飞来。可是男主角爱她硬爱得如痴如狂(这跟她太漂亮有关,如果她跟柏杨夫人的长相一样,恐怕第一次就到了底),后来夫妻二人双双到非洲探险,迷了道路,女主角竟死在沙漠之上,男主角把她安葬已毕,叹口气曰:「你这才算真正的属于我。」
   盖人死啦,大局已定,再不能出花样啦,王太太就是王太太,张太太就是张太太,变不成李太太刘太太矣。
   我们用一个谈情说爱的电影来解释盖棺论定,好像不够有学问,有学问的人遇到这种场合,一定引经据典,祭出大堆「圣言」,用以服众。那么我们不妨也来一个学院派,此话彷佛出自《晋书》,曰「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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