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就把这故事推荐给寒雾女士,请她遵洋炮制试试,她应声曰:「可是我们用的是方块字呀?」呜呼,这就是个难题矣。写到这里,我的小孙女跟她的一批小朋友大驾光临,要玩「官」「打」「捉」「贼」,这批小朋友一半读幼稚园大班,一半读小学堂一年级,只会写「官」、「打」、「捉」,不会写「贼」。小孙女一手执纸,一手执笔,曰:「老头,『贼』字怎么写?」糟啦,请读者老爷不吝指教,开尊口,吐玉音,「贼」字怎么写吧。贵阁下当然可以曰:「左边是个『贝』字……」可是「贝」字又怎么写?柏杨先生学问冲天,当然知道「贝」字怎么写,可是小孙女只不过才七岁,她无法知道啥是「贝」也。她只认识「见」字,但即令说破了嘴唇曰:「见字不翘腿就是贝。」她该不懂仍然不懂。好吧,即令懂啦,那么「戎」字该怎么写乎?恐怕就是请坚持方块字优于一切的酱缸蛆,根据许慎先生的六书,指示机宜,都无法口授七岁的孩子写出来,唯一的办法只有比划给她看。
一种文字的构造,只能用笔墨表达,不能用言语表达,就是一种落伍的文字。日本固然用汉字,韩国固然也用汉字,中国人对这种艳遇,一提起来就像脚上绑了气球,猛往上飘。可是他们却是经过改良,改良成拼音字之后才接受的。日本或韩国同胞如果害了邹梅先生的奇症,寒雾小姐就不必瞪眼啦,只要仿照着凡嫩婷小姐那一套,顺着字母念就可以矣。
柏杨先生每教小孙女写方块字,心里就一阵一阵的痛,今天她又问一个「关」字和一个「傻」字(一想到她将来还要学「郁」字,敝心脏就更痛),我老人家一面写,她一面叹气曰:「老天爷,我可挤不到一块儿呀。」
或许有人说,敝孙女不过一个孩子,等大了就好啦。大了当然就好啦,譬如柏杨先生,你一说「贼」,我就明白它的结构,彼一竖焉,此一横焉。可是遇到必须介绍的时候,再大的家伙也问题重重。台北不是有个「五常街」乎,要想在电话上分别清楚,恐怕真得费掉一大碗吐沫,咦,「五常街,不是武昌,是五常,五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常是平常的常,常,常,常,常常的常,不是尝尝红烧肉味道淡不淡,咸不咸的尝。对啦,是常,他妈的,谁告诉你是长短的长?你的耳朵塞驴毛啦,是常,常常挨揍的常,对啦,你不是常常挨你太太的揍乎,就是那个常。老哥,你想当经理想疯啦,不是工厂的厂。咦,你去过城隍庙没有,白无常的常。你说啥,你没去过城隍庙,他妈的,你想气死我不是?常,常就是常,五常,对啦,对啦,什么,《人间世》上的『无肠国』,不是那个肠,也不是五条肠,你真混蛋,你有几条肠?你思想准有问题,怎么看《人间世》?你去吃一斤巴拉松就明白是啥常啦。」
活活急死人
同音字和陌生的字,无法在口头上指点迷津,这是违章建筑式方块字最大缺点之一。「常」字乃普通字,嚷得久啦,顽石也可能点头。可是有些字焉,你如果根本不认识它,就是把舌头磨掉,都不会弄清它是怎么写的。香港小说家刘以鬯先生,这个「鬯」字真是坑人,贵阁下不妨打个电话给你的女朋友,介绍介绍这个「鬯」字试试。我老人家第一次听人介绍的时候,也是在电话里恭聆的,那家伙就因为解释这个「鬯」字而几乎得了喉头癌。盖「刘」是卯金刀刘,桃园三结义那位当大哥刘备的刘。「以」是可以的以。鬯是──呜呼,你说「鬯」字怎么写吧!「唱戏的唱?」「畅快的畅?」既然都不是,请问是啥?「一个叉叉,四边有四点,然后用半个口字在下面一托,然后再写一个『匕首』的『匕』字。」说是可以这么说,如果对方是个年轻人或洋老爷,恐怕说了比不说还要使他糊涂。即以柏杨先生之尊,那家伙气得几乎要把电话砸烂,我该不懂仍不懂,后来他急啦,只好曰:「好老头,算你冥顽不灵,到街上买一本他的大着瞧瞧吧。」看了图样,这才知道原来是这玩艺。如果是我们向往的拼音文字,只要念曰:C…H…Y…O…N,便啥都解决矣。一个「鬯」字,就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和细胞,结果还是白浪费,实在使人悲哀。
把方块字改成拼音字,当然有它的困难,好比前面所举的「常长尝厂肠」,同音之字一多,拼起音来,都是一样的,就更分不清啦。这是有道理的,不过任何一个变革,在开始时候都不能一下子就十全十美,时间和习惯会改正它的缺点。即令是方块字,一个字匹马单枪闯天下的时代已过去啦,现在已是连缀成词的时代,而词则是多音节的,像「混蛋」、「王八蛋」,拼起音来,绝不会跟「煮蛋」、「荷包蛋」纠缠不清,就是「五常街」、「武昌街」吧,只要凡是数目字或地名的后面加一个特制字母,也就一目了然。而且最主要的,一旦拼音字流行开了之后,会有很多旧字被淘汰,也会有很多新字应运而生。酱缸蛆反对拼音字似乎只是掩住烂疮,而拚命拉开嗓门挑剔医生开的药方。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因为我们是方块字的缘故,中国人就受不完的罪。最低限度,寒雾女士就无法帮助邹梅先生倾吐他内心的悲哀。当时我曾建议改用英文,邹梅先生的英文应没大问题,那么同样可以达到目的(可怜,我们却得依赖夷狄文化才能表达中华文化,这牛实在不好意思再吹),不知道寒雾女士试了没有也。不过她看见他变了形的病体,又害怕又伤心,可能没敢再去,而迳伺候太夫人回家。只好希望他的朋友不妨考虑考虑,万一邹梅先生的英文跟柏杨先生的英文同样差劲,那么用一下注音符号,如何。
注音符号,在一九二○年代之初,叫做「注音字母」,一听到「字母」,酱缸蛆纷纷大恐(那时候的酱缸蛆,比现在可多得多啦)惟怕「字母」出笼,会把方块字改革掉,于是改称为「注音符号」,表示只不过是符号罢啦,并不打算进化到拼音。注音符号自实行以来,功效大着,不但可使中国人对方块字有统一的读音,还可使中国人易于认识方块字。不要说别的,洋孩子只要读了一年小学,立刻就可写出一封感情充沛的信;而中国孩子,读到四年级还不能笔下通顺。而现在则不然啦,因为注音符号的缘故,小孩子小学上了一个学期,就可以结结巴巴写上一篇。敝小孙女柏玛丽小姐,从去年起就一直跟比她大两岁的孙世钟小妹妹鱼雁往还。孙小妹的方块字是她爸爸教的,写着写着不够用啦,就夹英文。柏小妹知道的方块字也很有限,写着写着,不够用啦,就夹注音符号。(孙小妹夹的英文,柏老头查查字典,可以为她译出;而柏小妹夹的注音符号,寄到全是英文世界的美国,妈妈又是美国人,只有靠爸爸,而爸爸当初在国内时,大概不见得学过注音符号,即令学过,也应该忘个净光,恐怕真成了天书,没人懂也。)这些都是从前连做梦都梦不到的事,能不额手称庆乎哉?
然而,这么一个对方块字有贡献的利器,酱虹蛆仍懵懵懂懂,大兴问罪之师,认为破坏了方块字啦。大概十六、七年之前,就有立发之徒,在立法院提出严厉质询,认为国民学堂一年级课本上竟没有一个方块字,而全是奇奇怪怪的注音符号,简直存心毁灭传统文化,闹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事实上,柏杨先生更反对注音符号,盖注音符号延长了方块字的寿命,使那落伍而僵死了的图案画,得到新的装备,而作垂死挣扎。不过,注音符号也确实是进步的工具,中国铁路用的电报,就是注音符号拍发。呜呼,洋大人之文拍电报,马上可拍,也马上可读,只有图案画拍电报,简直能把人急出白头发。先要把图案画译成阿拉伯数字,然后再译回图案画。这种时间上的耽误,真是可怖。尤其图案画译阿拉伯字时,学问小的朋友,因弄不清部首,半小时都查不出一个字。如果打起仗来,一分一秒都决定胜负,电报还没译出,人已死光啦,要这电报干他妈的啥。
北洋军阀时代,有这么一则故事,可惜忘记是那个军阀啦。那时候军阀发电报不付钱(不是每个军阀都不付钱,必须是大军阀才能不付钱),他阁下忽然染上重病,气息如缕,看情形说翘辫子就翘辫子。于是乎,有那么一天,他那位在家乡的太太,忽接到他的十万火急电报。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把夫子请来,查着电报簿翻译,译一字瞧一字,译一句瞧一句,只见上面写曰:
「爱妻粧次:今日执笔,双目昏花,感慨交集,泪与墨俱下,神与魂俱飞。上月出巡边防,塞上风沙,扑面不息,坐骑悲嘶,旌旗撕裂,疑其并非吉兆,及归营帐,陡觉四肢无力,额热如焚,晚宴未能参加,即行卧病,医生来时,已陷昏迷,急救复苏后,吐血数升,自知不起。窃念吾出身贫寒,与卿并肩,备尝艰苦,如有今日温饱,平生清廉自持,不治生产。大去之后,卿方盛年,而三子俱幼,前途茫茫,倚靠何人,思念及此,不禁怆然。恨卿远在千里,不能一晤永诀,人生至此,英雄之念俱灰,回肠百折,伏枕泣血,痛哉,吾妻……」
电报译到这里,已译了两个钟头,该太太不觉放声大哭,来不及等到译完,披头散发,赶到江干,就要搭船奔丧。
用不着在图案画里打滚
那时候航空还不发达,否则以大军阀夫人之尊,定是跑向飞机场矣。该太太到了码头,本来要赶轮船,可是轮船刚刚开走,必须第二天才有。军阀再大,也变不出轮船来,而且人死官灭,即令可以变出轮船,也没人肯变矣。只好哭哭啼啼,再折回去,收拾大包小包,以便明天再走。
忙乱了一阵,夫子已把电报的下半段译了出来,拿给太太恭览,太太一瞧,站起来把准备做孝帽的白布撕了个粉碎,笑得好像谁刚给她买了一个钻戒。原来上面写曰──
「唯自吾病危之日,赖细心调护,复经本地名医王仲卢氏相机处方,初以温性之药消内积,继以烈性之药健脾胃,未及五日,头眩已止,未及一旬,即可倚枕稍进饮食,神智已清,只体力甚弱,虽欲力疾从公,奈心与愿违,心如火焚,愧负国恩。后经以高丽参及枸杞酒进补,半月之期,已可下床矣,迄今不仅康复,且举步如飞,较大病之前更健,幼时宿疾,亦告根治,深以为喜,更以为贺。只以两地相隔,云天万重,慨消息之不便,系结发之深情,特电详告,勿以余为念也。」
这封电报实在是奇幻人间,那有打电报这么打的,只为了不付钱,夫子老爷就大展宏图,做起来古文观止啦。但问题还不在这里,而在图案画要译来译去,如果用的是拼音字,则该太太一目了然,用不着肝肠都断,忽冬忽冬乱跑矣。
不要说用拼音文字打电报,就是用注音符号打电报,也可以省得该太太破涕为笑。中国同音字之多,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声带构造特别,只会发这么几个音,而是图案画害人,使我们不得不发这么几个音。君留意没有,「炎」、「癌」同音,医生老爷说你得了「肠炎」,你不在乎,吃点日本药「暮帝纳斯」就好啦,但医生老爷如果说你得了「肠癌」,你也不会在乎,准以为就是「肠炎」哩,可是一旦进一步的夹个洋字,说你得了「砍杀尔」,看你一家大小跟军阀的太太一齐表演吧。
这个例子举得不太恰当,正好把小辫子双手捧给酱缸蛆,对呀,肠炎也好,肠癌也好,音虽不分,字可分呀,如果换成了拼音字,全成changyan矣,那可糟啦。呜呼,真的如此这般,当然是可糟啦,可是在图案画中,砍杀尔写成「癌」,换了拼音字,我们固可直截了当的写canser也,即令不原封搬过来,复音节的字固可以变出别的音节来,用不着在非同音不可的图案画里打滚。
中国铁路用注音符号打电报,从一九三一年起,一直打到现在,打了三十六年,还没有听说因为同音字的缘故,发生了车祸死了人。前已言之,对于注音符号,我们并不满意,除了不满意它不够进化,实质上并不能代替图案画,顶多不过成为图案画的附属品。同时也不满意注音符号的字形,当初为啥不拉丁化?而偏偏假名化?拉丁化固然有西崽之嫌,假名化岂不有东崽之嫌乎?听说注音符号在开始时,为这也争得厉害,结果弄成今天这种ㄅㄆㄇㄈ,七零八碎,好像进了残废医院。
即令假名化才能保持五千年传统文化,那么假名化就假名化,也未尝不可,不过至少应该把它弄得漂漂亮亮。君看过大日本帝国的假名乎,无论是正楷草书平假名和片假名,都写得教人看了舒服(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