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是统一的,而人格则不然。有时圣人,有时禽兽;有时君子,有时小人。在某一事上是圣人,在另一事上是禽兽;某一时刻是君子,在另一时刻则是小人。孔丘先生鼓吹的二分法,被权势利用,把中国糟蹋了两千年。如果不肯多想一想,而且还对肯多想一想的朋友暴跳如雷,我看大家迟早都要唱一齣砸锅戏也。
第二十八卷: 死不认错集
提要
《死不认错集》共五十一篇,从两桩意外事件的发生而论侠义情操,以及与之相对的「势利眼主义」、「正路学」,从而重新阐释柏杨一直要打破的「酱缸」。「夫酱缸者,侵蚀力极强的浑沌而封建的社会也。也就是一种奴才政治,畸形道德,个体人生观,和势利眼主义,长期斲丧,使中国人的灵性僵化,和国民品质堕落的社会。」这是柏杨回应孙观汉所提问题,第一次对酱缸下如此清楚的定义,他更陈言酱缸文化有七样产品:「权势崇拜狂」、「牢不可破的自私」、「文字魔术和诈欺」、「殭尸迷恋」、「窝里斗,和稀泥」、「淡漠冷酷忌猜残忍」、「虚骄恍惚」,而酱缸蛆炫耀传统文化,正如老太婆至死不悟地炫耀她残废的小脚。要戳破酱缸,柏杨以为惟有学习外国人,不仅学习他们的科学,也学习他们的人文精神。本集其他内容包括打官司自由心证的「说不准学」、缠小脚而以为美的病态陋习、难以言语表达其构造的方块字等。对于这些议题,柏杨都有一番相当深刻的见解。
亲临学
星期日那天下午,柏杨先生暨夫人,携小孙女柏玛丽女士,亲临野柳郊游。
──请读者老爷注意「亲临」二字,此乃「亲临学」最最主要的精华,不可不知。夫「亲临学」者,亲临学也,读者老爷不必缴学费上立正大学堂,只要翻翻报纸,就可恍然大明白矣。君不见,遇到典礼,准有人「亲临剪彩」;遇到会议,准有人「亲临主持」;遇到热闹,也准有人「亲临参加」。大家伙亲临学,已够誉满天下,芝麻绿豆动不动也亲临学,就更使人感激涕零,不知所云。于是乎,见贤思齐,我老人家也就如法炮制,虽然没啥场面可供施展,但有没有场面在他,过瘾不过瘾在我。我老人家平常的节目是「亲临吃饭」、「亲临撒尿」。上个星期,跟巷口那个西瓜小贩吵架,结果被三作牌叫到派出所,我就「亲临挨骂」。不特「亲临学」也,还有「亲自学」,若「亲自睡觉」,若「亲自写稿」,若「亲自屙屎」,若「亲自挨揍」等等,套句广告传单上的话,种类繁多,不及备载,详细目录,函索即寄。
柏杨先生亲临野柳郊游,据说乃中国历史上一大盛典,虽没有衮衮官崽,前呼后拥,也没有顺调份子,在一侧歪着尊脖亲热,更没有摄影记者左左右右,踉跄奔跑。但安步当车,我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我,也颇怡然自得。然而就在怡然自得之际,碰上了惨剧,一对母女跟一个学生老爷,落海溺死,另一位外国朋友也几乎溺死,使得心头郁结成一团,咦,人生真是何处无终点也。
关于三条命案,报上已有详细报导,首先是七岁的钱慈宁小女儿从仙女鞋岩石上落水,接着是做母亲的赖贵兰女士跳下去,一位外国朋友柯林斯(Mike Collins)先生见状,立刻也跳下去,可是风大浪急,他不能支持,这时候岸上的人把救生圈向该外国朋友抛去,才免一命归阴。最后,台湾省立师范大学堂附属中学堂的学生廖季衡先生,再跳下去,游向那对母女,几阵狂风,几堆巨浪,三人均葬身海底。悲夫。
经过情形,以台北《征信新闻报》最为详尽,当时虽然只有《自立晚报》记者老爷梁饶宗先生一人在场,但事情发生在下午,晚报便无法与日报竞争。母女二人的姓名迟到星期二才知道,但廖季衡先生的姓名,当时就知道啦,柯林斯先生的姓名则是星期一知道的。我老人家从野柳归来时,天已黄昏,赖贵兰女士的尸首仍在海上漂荡,除了不舒服外,还一肚子困惑,因困惑而又生出来一肚子意见,老毛病就又发作,要嚷嚷出来。从前有人喊曰:「救救下一代!」我看不必想得那么远,能「救救这一代」已不错啦,盖救救下一代,工程浩大,而在野柳鬼地方救救这一代,固比较容易,问题只在观念,只在做不做也。
野柳是一个好地方,论风景之佳,已是第一流,而怪石嶙峋,更是台湾别的地方所没有的。仅只那些石头,就够人惊叹大自然的神工,说句老实话,如果请雕塑家前去雕塑,恐怕也难雕塑出那些花样。不过,可能太美的都是危险的吧,野柳也同时是个危险地方。第一个危险是石头本身,像「仙女鞋」,状如鹅卵,海浪激搏,一半儿湿,一半儿干,湿的那一边天长地久没有人迹,苍苔遍布,虽然人在干的那一边走,但一不小心,踩到湿的那一边,那比高跟鞋踩到香蕉皮还要灵光,当时就会仰面朝天,一滑到底。第二个危险就是海啦,野柳的海岸,均为悬崖礁石,诚如苏东坡先生的词:「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船只根本无法施展,如果硬不服气,非施展不可,当然不是说其必沉,但它恐怕逃不了撞到礁石上撞得稀烂的命运。
很早之前,就有小民呼吁建立栏杆。但这年头,必须大人物用手拨一拨,算盘子才肯动一动。小民即令把嗓子喊哑,也只不过被当作马叫。但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惨剧,官老爷也有儿有女,至少家里总有活人,应该理一理啦。尤其是,小民前往野柳参观,要买门票,大人二元,小孩一元。风景区收门票,没有人不赞成,但既收了门票,就应有收了门票的责任,不能像绿林豪杰一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绿林豪杰可以搜了银子,拍拍屁股走他娘。收门票的朋友却不应把银子往荷包一塞,去喝其老酒。呜呼,权利和义务是相对的,有收银子的权利,就有保护游客安全,防范危险发生的义务。有出银子的义务,就有要求安全设备的权利。
现在的岩石上,画有一条红线,以示警戒。这当然也算尽了心,但那效果恐怕不大,游客一多,红线被踩在人群的脚底下,就看不见啦。必须有个栏杆才行,而且这栏杆还必须是铁的、铝的、不锈钢的,或其他金属的,结结实实,不但阻挡游客更上一层楼,同时也供游客凭栏远眺。因为除非上面绑着开花炸弹,游客一定会靠上一靠,所以绝不能像公路边的护栏一样,象征性的也。结实是第一要件,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中,最大特征是不彻底,不精确。谁要是求彻底,求精确,谁就是不近人情,存心挑剔。野柳缺口下坡处倒是有铁栏杆的,可是那铁栏杆已有二分之一的铁柱连根拔起,比没有栏杆还要坑人。要做就请做个万无一失,每根铁柱如果能深入岩石一公尺,就不至于弱不禁风矣。在岩石上纵需要钻一千个三公尺深的洞,又能花几个钱哉,即令要花上一笔,比起三条人命,又该如何。
野柳救人
除了结结实实的栏杆,野柳还需要其他若干救生设备,像救生圈之类,柏杨先生老腿如飞,跑上跑下的找,只找到了两个,一个挂在崖头,一个却深藏内陆。深藏内陆固然紧急时派不上用场,就是崖头悬挂高杆的那一只,距海还有一段距离,也只能往下滑,不能往外抛也。滑顶多滑到海边,抛却可以抛到海中。夫大海广阔,波涛汹涌,有时候一分之差抓不住,就永远抓不住。我们建议收门票的朋友,是不是可以多买几只,好比说买二十只吧,三分之二用绳系着,就让它像港口里的水鼓一样,长期的浮在沿岸海上,另三分之一则可挂在崖头,以备临时增援。听说洋大人船上有一种专门投掷救生圈的洋机器,不知道价钱贵不贵,如果负担得起,似乎应买它一个,遇到紧急情况,一按弹簧,飞腾而出,则至少廖季衡先生可以不死矣。
有人提议聘请救生员,柏杨先生也有此一念。但野柳风浪险恶,恐救生员也无能为力,不过至少可设立一个纠察员,对越栏而过的游客,驱逐回境──这当然是有了栏杆之后的事,但目前可先做到不准游客超过警戒红线的工作。这位纠察员最好受过救生训练,届时套上救生圈,站在海滨,抛出救生圈给落海的倒楣朋友,也未尝不多出一缕生机。如果可能的话,那些该死的乱礁,用炸药炸它一炸,也是上天好生之德。这建议听起来伟大,实际上所费无几。如果乱礁减少,船只就可停泊,如果再有救生员设备,则救生员在船上,闻声急驶,那要比从崖上往下跳,要快而安全得多。
我们这些呼吁,到底有多少效果,只有天知地知。盖任何一桩事都是这样的,刚发生的时候,你叫要改进呀,他也叫要改善呀,侃侃而谈,头头是道。可是五天热度一过,就没人再提啦,偶尔有人再提,就成了不识相兼不懂国情。呜呼,「后劲不足乱放屁,常使小民泪满襟」!恐怕要等到再有惨事发生时,大家才再吐热气矣。所以我们也并不苛求,如果实在这些建议一无是处的话,应起码先做到一点,派个人巡逻巡逻吧,像「仙女鞋」那种鬼魂密布的地方,千万不准任何人再往上爬。既收游客的钱,就要服游客的务,大务不能服,也应服点小务,即令天理国法无可奈何,但这也是积德之事,尚飨。
在野柳为救人而殉难的已有二人,一位是林添祯先生,一位就是廖季衡先生。林添祯先生的死,固可感可佩,而廖季衡先生的死,更全是基于纯粹的侠义情操,不为什么,只为了拯救那可怜的女人和可怜的孩子。如果社会人士对林添祯先生的表扬是一百分的话,对廖季衡先生的表扬应二百分。开风气之先的固然震撼世界,坚毅实践的人,更不能把他淡淡忘之,这位为一念之仁捐躯的年轻人,如果时间凑巧,他会在林添祯先生之前牺牲的也。
廖季衡先生的死,已引起许多敬慕。而柯林斯先生的话,我们的感谢更多更厚,试想一想,风急浪高,雨紧人号,有多少中国同胞站在那里,而只有洋朋友奋不顾身。他的动机同样纯洁,他冒的险跟廖季衡先生同样程度。唯一不同的是,他在筋疲力尽时抓住了救生圈,而廖季衡先生在筋疲力尽时被巨浪打向礁石,我们对柯林斯先生的敬慕,不少于对廖季衡先生的一分一毫。台北《中华日报》上有一则消息,也是美国两位兵老爷,柯德罗先生和罗勃兹先生(可惜不知道他们的原文),五月八日那天,经过中山桥,发现桥下有位中国妇人在基隆河中游泳,忽然抽了筋,二位兵老爷立刻赶到桥下,可是那位老奶已经沉入水底矣,柯德罗先生一跃入水,由罗勃兹先生在岸上指示位置,终于救起,施行人工呼吸,一直到她苏醒。这种精神,我们不仅感激,也有说不尽的感慨。
再上个星期日,三月七日那天,柏杨先生在新北投曾亲自看见一幕,该天下午四时左右,我老人家正在溜冰场喝茶,一面看着小孙女溜冰(其实只是四个轮子溜水泥),忽然听见天崩地裂一声,马路旁一棵大树下面,冒出像原子弹爆炸般的烟雾,弥漫空际。等烟雾散后,遥见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踉跄站起,又踉跄倒下,众人立刻围成一团。我本来是个老天真,遇到这种事情,一向是也要往上挤的,但小孙女已吓得两目发呆,唏唏要哭,只好驼到肩上,努力安慰。原来该男孩不知道怎么搞的,手中拿着一颗废弹(大概是废弹,也有人说是一包炸药),左晃右晃,轰然爆炸,一只手臂当场炸断,两脚也炸得稀烂。中国同胞围得水泄不透,却只是在看热闹,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在血泊中辗转呻吟,好像参观一个断了腿的蟑螂,口瞪目呆,面无表情,没有人扶他一扶,也没有人打电话通知派出所或医院来救他一救,可怜那孩子,痛得只能发出哑哑的声音。最后一位外国朋友挺身而出,把他抱起,抱到附近旅馆,再用车子载往求医。
非人也
这桩惨事的以后发展如何,我不知道,但对那位苦不知名的洋朋友,却有无涯的钦敬。他满可以也像那些蜂拥而上的人群一样,看看热闹,然后叹息两声,掉头而去,恁凭那可怜孩子在血泊中辗转翻腾,哀号至死──我真有点疑心,如果不是那位洋朋友,该男孩会有什么遭遇?恐怕准在血泊中辗转翻腾,哀号至死也。所以我们更感觉到廖季衡先生侠义情操的珍贵。盖中国五千年来铸成的大酱缸,把侠义情操和同情心都酱死啦,酱成了冷漠、忌猜、残忍无情,嗟夫。
第二天,我老人家把这件事告诉一个朋友,扼腕不止,他的那位正在读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