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记》就是告诉你应该如何去危行言逊。中国五千年优美文化,竟孕育出来这部大着,可知五千年可怜小民,过的是啥日子也
。目前《玉匣记》当然不再流行,谁都不会相信撒尿时要先拣好方位──十时撒尿,向东撒之,十一时撒尿,向北撒之。不过,不管《玉匣记》这本大作存在不存在,只要中国同胞和中国的官老爷一天神经衰弱,《玉匣记》的精神就一天不死。
凡事都要取个吉利,皇帝也不例外,从前宋王朝第十任皇帝赵构先生流亡临安,路上问两位篙工姓啥名啥,一曰「赵立」,一曰「毕
胜」,合起来乃是「赵立毕胜」,赵构先生龙心大喜,认为一定可以中兴。(堂堂宋王朝政权竟复兴在两位篙工的名字上,你说要不要打喷嚏吧!)后来跑到萧山,有人在路旁晋见,问是谁?答曰:「宗室赵不衰。」赵构先生一听,心里更是舒服,看情形那两位篙工和这位本家,有钱可拿,有官可做的也。如果赵不衰先生叫的是「赵性王」,念出来成「赵姓亡」,可能会被认为触了楣头,乱棒打出。赵鼎先生当宰相时,会稽名士钱唐休先生请见,赵鼎先生一看,一肚子不高兴曰:「钱唐真个要休乎?」硬是不见,钱先生可谓无妄之灾,所谓「中兴」的皇帝和宰相,都有《玉匣记》精神,既怕人滑跤,又怕人放屁,整天提心弔胆,苦兮兮的很也。
故吉利祥瑞的事,必须年年有之,和处处有之。上星期柏杨先生一位朋友的小
儿子结婚,正在热闹烘烘之时,新娘手里的玻璃盃,不知道怎么搞的,滑到地下,跌个粉碎,当时老派人物甚多,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我乃开口曰:「碎碎(岁岁)平安!」众乃大悦。嗟乎,柏老真有资格当宰相矣。从前晋王朝第一任皇帝司马炎先生,前去算卦,算算能传几代,摸出的数字竟是「一」焉,你说扫兴不扫兴吧。司马炎先生脸上像刚挨过鞋底,群臣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只侍中裴楷先生,有柏杨先生之才,乃曰:「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司马炎先生这才大乐。裴楷先生之能有得官做,而且开府仪同三司,靠的就是这一段非常得体的话,盖这种解释必须迅速,迅速者表示前已有之,是你想起,不是你杜撰也;更必须其词振振,振振者表示理直气壮,明明是马屁,偏偏以忠贞的态度出之,他虽不舒服不可得也。这门学问,实在是博大精深,有志之士,不可不察。
所谓弱者,具体的说,就是胆怯心虚。有一个笑话颇值得欣赏,有某士子,进京赶考,由长工挑着铺盖,该长工大概是一个懒散之人,没有把铺盖绑牢,走了几步,一下子就掉下来,长工回头一看曰:「怎么搞的,落了地啦。」士子听了,以「落地」和「落第」同音,颇感闷气。走着走着,又掉下来,长工又曰:「怎么,又落了地啦。」士子忍无可忍,乃劝之曰:「以后铺盖如果再掉,你不要说『落地』,说『及地』(及第)行不行?」长工点头答应,於是又走,走了几步,铺盖又掉,长工果然称之为及地,士子以苗头甚好,及第有望,十分满意。想不到这样「及地」了几次之后,该长工忽然发愤图强,放下担子,用绳子左捆一道,右捆一道,把铺盖结结实实捆住。士子大惑不解,问他干啥,长工曰:「真他妈的烦,我教他越想及地,越不能及地。」
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士子先生,当时气昏了没有,书上没有说明,恐怕虽不昏也差不到那里去。这种《玉匣记》气质不但是弱者的可怜相,也是斲丧民族灵性的一把巨斧。我於一九一○年代在法国时,常坐电车,有几次都遇到奇怪现象,车正走着,乘客们忽然纷纷脱帽,我还以为他们在竞选「美发男人」,故意亮其油头粉脸哩。原来一辆柩车经过,不仅车上的人,就是路上的人,也都脱帽致哀。呜呼,如果换了中国同胞,包管会有人吐一口唾沫,开骂曰:「真叫倒楣,出门碰见死人。」盖洋大人站的是人性立场,中国圣崽则教人站的是《玉匣记》立场也。不了解这种立场的朋友,便似乎要糟。柏杨先生有一位同乡,是保险公司的经纪人,有一天面青眼肿的跑到我府上,我以为他捅了马蜂窝,原来非也,他听说某一家刚办过喜事,乃去兜揽人寿保险,向喜气洋洋的新郎曰:「你如果不幸,你太太可拿到多少多少万。」在他之意,该新郎有责任也有义务为妻子保险,可是新郎一听,你竟来咒我死呀,不饱他以老拳,饱谁以老拳乎?一番正正当当的好意善意,因当事人崇拜《玉匣记》,便成了恶意毒意矣。
很多当官的朋友,都来路不正,那就是说,他们差不多都是用不尊严的手段,取得尊严的地位,故越是大傢伙,越像一只狗鼻子,敏感万倍。最恐怖的文字狱,就是因此而兴。秃驴皇帝朱元璋先生,有一天读《孟子》,读到〈离娄篇〉,孟轲先生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朱元璋先生勃然大怒,盖他之意,只可我负天下人,天下人却不可负我,孟轲先生说的,乃严重的思想问题,不是鼓励反抗精神乎?还圣人个啥?乃下令把孟轲先生的牌位迁出文庙,不准他再吃冷猪肉。后来虽仍迁了回去,但真是危矣危矣。自此以后,朱元璋先生发现连圣人都不可靠,乃一天比一天紧张,不要说有人在门口跌跤放屁,就是有人在门口捏手捏脚经过,他都心胆俱裂。
君子和小人
中国事之所以糟,糟在太多人作圣人状。李耳先生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幼时不知其含意,曾以鼻嗤之,而今渐渐悟出一点道理。盖「圣人」这种东西,实在稀少。中国拥有五千年历史,人口加将起来的总数,准吓你一跳,但出了几个圣人乎哉?孔丘先生一人而已,连孟轲先生都是「亚圣」,亚者,二流货也。但我们的社会却是鼓励人希圣希贤的,等於赶鸭子上架,五千年只不过赶上了一个鸭子,便大喜若狂,自以为孔丘先生可上,人人可上,把中国人一个个赶得疯疯颠颠,灵性全失,真是一大悲剧。要是当初没有孔丘先生,说不定中国的文化到了今天,更会光芒万丈。现在形势既然成了这个样子,叹气也没有用,只希望别再有圣人出笼啦,也别再教青年人希圣希贤啦,能教他们做一个好好的人──一个有优点也有缺点,更有自尊的人,就可以啦。圣人那玩艺,千万搞不得。
我想,教育的目标最好能简化一点,把人培养成一个人,不要培养成一条猪,不要培养成一条狗,也不要培养成一条狼,更不要培养成一个圣人。一旦想当圣人,或是被人希望当圣人,那就非花样百出不可。孔丘先生的若干代孙孔德成先生把女儿嫁给洋人,中国同胞大譁,柏杨先生也是大譁者之一,盖把他看成圣人之故。如果把他看成普通人,他女儿想嫁谁就嫁谁,谁都没有理由乱叫,也不会有人乱叫,这是圣人害了他。不过人间任何一件事都是利弊相连的,孔德成固有嫁女儿受攻击之弊,却也有他的好处,那就是,他可以不愁吃不愁穿的悠哉游哉活下去,且到处坐首席而吃油大,致训词而讲儒学,教人羨慕之至。
用小民纳税的钱,养活孔丘先生的子子孙孙,这就是当圣人的好处。根据现在现象的分析,生物学应该重新写过,孟德尔有三个遗传定律,而圣人不与焉,盖后天获得的东西都不遗传。以柏杨先生为例,因看女人看得入迷,一不小心,头上碰了一个大 ,此 准不遗传。我想这道理连三岁小孩子都明白,唯一的例外却是圣人。父圣人焉,儿子亦圣人;孙圣人焉,玄孙亦圣人。你说他不是天生的圣人胚,则他是个啥胚乎?怪不得有很多道貌岸然,要作圣人状也。
问题是,这种圣人的染色体天下只有一家,孟轲先生的学问也很大,道德也很高,而孔丘先生为了做官,坐轮船而乘飞机,走遍世界,见了权便要钻──如论及国家大义,他更有点差劲。在鲁国被逐以后,不去朝拜周天子,却周游列国,向洋人投效,幸亏没人用他,否则有朝一日,带兵灭鲁,冷猪肉还能吃乎。大概做官的心太急太躁,在陈国被人包围,几乎饿死,险哉。
起码孟轲先生没有闹过桃色新闻,孔丘先生却为了一个漂亮女人吃过 。《论语》有「子见南子」。南子,美人也,孔丘先生见了她,不知道搞了名堂没有,归来后身轻如燕,神色有异。被仲由先生看出苗头,问了一句,做贼的人,心情都虚,孔先生当时面红耳赤,赌起咒来曰:「天厌之,天厌之。」天厌之者,译成白话,便是:「教他不得好死。」情急至此,可见事态严重。我们毫不反对圣人谈恋爱,不过照有些人看法,圣人都是一块木头,没有爱,亦没有欲焉。幸亏孔丘先生有后代,否则准有人一口咬定他因过度的正人君子,连性都付阙如。
然而,孟轲先生仍吃不香,孟家的子孙现在跟普通小民没有分别。我们不得不建议,圣人之代代相传,以及强迫纳税人供养圣人的优美传统,应列为中华民国奇景之一,以便洋大人观光游览。
提起圣人,肝肠寸断,孔丘先生之后,孟轲先生拚命的干,前已言之,他虽没有惹起过公愤,被群众包围,几乎饿死;也没有跟漂亮的女人纠缠不清,闹得向学生赌咒。但他仍赶不上孔丘先生,盖天下最厉害的是得风气之先,当天下各国都在讲强兵利甲之际,只孔丘先生一人唱反调,虽当时被目为疯子,跑断了腿也没弄到一官半职,但其学生把他的言论记录下来,过了些时,皇帝王爷之类,发现他的那一套对统治阶级有百利而无一害,乃有两汉王朝第七任皇帝刘彻先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举。从此孔丘先生才算上了台盘,子子孙孙,吃着不尽。
孟轲先生混了一辈子,不过二流圣人,其他人更不说矣。孟轲先生以下又数千年,出了一个三流圣人朱熹先生,此公「圣」到什么程度,用不着多说,十九世纪后出生的中国人,恐怕都吃过他的苦头。年轻朋友如果不信,不妨去买一本他阁下裕Ы獾摹妒房纯矗渑院臀尢炝迹戳畈话涯闫溃材馨涯闫琛
这里有他阁下的一则风流故事──
台州名女人严蕊女士,有才思而通书,风冠一时,和台州太守唐与政先生恩恩爱爱。后来唐公调走,圣人朱熹先生和唐公有宿怨,又气严蕊对自己冷冰冰的,看到眼里,计出心头。乃一个小报告打到中央政府,说唐先生「挟妓狎游」。接着把严女士逮捕,苦刑拷打,教她承认。她知道一承认唐与政先生便会完蛋,於是「坚不吐实」。圣人嫌衙役打得太轻,还亲自动手,严蕊女士着实有点骨气,仍不肯招供。朱公更气,把她押到会稽,一面坐牢,一面逼她卖淫。
眼看着大狱将兴,幸亏宋王朝皇帝不个个都是混蛋,拿着朱熹先生的奏章询问大臣,某人(惜忘其名字矣,但可查得出来)对曰:「秀才撚酸耳。」皇帝大笑,派岳商卿先生当巡回法官(提典刑狱),把严女士当堂释放。严蕊女士以词谢之曰:「不是爱风尘,只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
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呜呼,我们说这段故事,为的是敲一声锣,让大家看看圣人的嘴脸?──圣人者,关起门来是一套,训话写文章时又是一套的动物也
。中国的圣人似乎比任何一国的圣人的血都凉。五千年历史上,没有不和权势结合的圣人,连孔丘先生都得皇帝封什么文宣王,和什么至圣先师之后,才能闯出了万儿。朱熹先生等而下之,又怎能不靠他的官威,搞一个妓女乎?朱熹先生尚且如此,其他千千万万的道貌岸然,还有啥可说的。
孔丘先生最伟大的贡献似乎在於他发明了「君子」、「小人」的名词,几千年下来,这种分类之法,如火如荼,连诸葛亮先生都受其影响,在〈出师表〉上,还要皇帝远小人而亲君子。真不知道丘先生当初发明这玩艺时,是何心理状态,这种一刀两断的搞法,不是有点毛病,绝发明不出来也。如果这种分法合理,不妨请几个武功高强的人到市政府帮忙,把中国人的身份证上,加以裕鳎骋簿樱骋残∪耍缓笸ㄖ髋圃诖蠼稚霞觳椋醇感∪恕棺盅撸宦筛傻簦蛩O吕吹娜恰妇印梗癫惶煜绿胶踉眨
人性是统一的,而人格则不然。有时圣人,有时禽兽;有时君子,有时小人。在某一事上是圣人,在另一事上是禽兽;某一时刻是君子,在另一时刻则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