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作牌修理三作牌,可谓之肥水不落外人田,乃世界十大奇景之一,我们未便说谁对谁不对,反正是天昏地暗,地暗天昏。不过经三夫人这么一闹,我想以后再遇到端着嘴脸的朋友,否认苦刑拷打,恐怕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不是说端着嘴脸的朋友不好意思,而是说小民不好意思。但假如我们小民有力量的话,虽然三夫人的丈夫当初猛修理过人,我们也不赞成今天反过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盖报复之心一生,自己当然乐不可支,但对社会的安宁和人心的浮荡,会有不可避免的影响。大丈夫必须有所不为,才能功德无量。不是说如果三作牌不修理人,他的儿子就能去华盛顿拍美国总统的肩膀喊「哈啰」,而是说他将有助社会上正直的和宁谧的培养,一旦等自己垮台,或者儿子孙子落到三作牌之手,他内心可以十分平安。不过这年头说这话等於跟墙头说,呜呼,贪污没啥了不起,只要绳之以法。刑讯这玩艺,纵令因之破了案,也是匪徒行为。
有一件事比三作牌还要教人发喘,报上说这是一桩「华洋勾结」、「警民协同」的「巨案」,似乎是故弄玄虚,说滑了嘴。现在流行的虚骄之气,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咬定它是巨案,以便表功。实际上一个小小脓 ,一朝时运不济,被挤破啦而已。大脓 固一个连一个在头发底下密密排列也,只要有一个强力的针尖一戳,准有更多的脓,和更烈的臭。问题是不要说用针尖去戳啦,你就是打算取下他的帽子观光观光,都得先受修理。所以有关之官已决定这一次走私案不再追啦,盖追起来不得了啦。不但此案,几乎所有的巨案都是用草纸把流出来的脓擦掉便算,没有人敢再挤,如果有人不服气再挤一下,他的官就保不住。轻则调参议调委员,重则或走路或卷铺盖,此之谓现阶段的新形势,世人不可不糊涂者也。
找出奇案
台北市警察局最近查抄委托行,恐怕是有史以来最公开最得人心的奇案之一,把凡是标着「英国制」标帜的衣料,一律没收,盖中国和英国贸易中从没有衣料一项,不是走私来的?是哪里来的?这一查抄不打紧,各拍卖行老板一个个抽出板子,努力打自己的嘴巴。使旁观者看了,哭也不得,笑也不得。有些衣料,明明标着「英国货」的,价钱大得吓死土包子,顾主去购,老板指着祖宗发誓,如果不是道地英国货,他就男盗女娼。可是警察一抄,老板也指着祖宗发誓,如果是英国货,他同样的男盗女娼。据说办案的官员哭丧着脸曰:「我也说它不是英国货呀,是你自己说它是英国货呀。」诸老板已面临一刀两断法的抉择,如果它是真的英国衣料,就应没收。如果它是假的英国衣料,则老板们就是诈欺。
我们说这一抄抄出奇案,除了众老板自砸招牌外,同时还步上三夫人的后尘,也来了个联合国大请愿,该节目演来热闹不热闹,我不知道,只在报上看到一点消息。盖查抄了之后,众老板最初尚是一惊,一惊过去,痛定思痛,或有名人在背后指点,乃生出奇计,作非常委屈之状,向政府请起愿来,要求不要再抄啦,再查抄就「民不聊生」啦。并恐吓曰,如果再查再抄,他们就隆重关门,以示受到无理迫害。盖根据宝贵经验,遇有啥困难无法解决,请愿往往生效,如果再有心腹朋友里应外合,就更是百发百中。我说这话,好像对请愿的行为有点不敬,其实毫无不敬之意,请愿是小民无可奈何的一线希望,柏杨先生不但毫无不敬,而且认为它的尊严不应受到侮辱。现在连委托行都请起愿来,简直存心混淆人类思想。听说心腹朋友一直静候他们的请愿,以便网开一面。无论啥事,一有心腹朋友插手,就无不百花怒放。呜呼,如果委托行的请愿可以达到目的,则贼先生也可请愿矣,如果再干扰他们的营业,也同样的民不聊生,开始「罢偷」矣,难道就赶忙下令保护乎哉?贪官污吏也可同样请愿,如果立法院胆敢不取消惩治贪污条例,他也民不聊生,开始「罢贪」矣,难道也赶忙把该条例取消乎?台北现阶段的委托行,实际上是走私大本营,一切违法犯纪玩艺,它应有尽有,不要说买英国货它有,就是买俄国货,只要出得起价钱,恐怕也会有。正当行号去工厂办货,委托行则去基隆高雄码头和松山飞机场办货。有一次一位朋友拉我去某一饭店吃面,只见隔壁房间中,三四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和两个精明万状的家伙,有说有笑,有蹦有跳,不知他们是干啥的,心中大疑。因心中大疑之故,难免两眼发直,朋友曰:「老头,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往男女私情上想,以为他们在谈恋爱。待我相告,女的乃空中小姐,男的乃委托行老板,他们在谈生意哩。」呜呼,委托行是正当商业之癌,此癌不除,只对心腹朋友有利,对国对民,都是毒也。委托行老板也好,西服店老板也好,把中国货一口咬定成洋货,看起来好像是该老板混蛋,实际上他们不过随波逐流,有他们的苦衷。这是整个民族自信心丧失的结果,也是中国工业商业不争气的结果,二者交互为用,遂把国家以及可怜的小民,弄成今天这种局面。抗战之前,全国各地排斥日货,排斥的如疯如狂,可是五分钟热度一过,连排斥日货最力的朋友,都非日货不用矣。于是东京市上忽然流行一种火柴,上面有两行中国字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请用中国自制火柴。」凡是看见这种火柴的人,无不神经错乱,后来才知道里面包含着一段哲学故事,盖日本人是天下最会做生意的民族,你们中国人不是排斥日货乎,没有关系,你排斥让你排斥,我就做一点假中国货,贴上反日标语,君子可欺之以方,你总得上这个当吧。想不到有些中国同胞,偏是喜欢用洋大人的玩艺,一瞧火柴上写着「中国造」,气就大啦,即令明知道它是洋大人制的,但既有「中国造」标帜,便觉得它不容易划燃,即令容易划燃,也不太亮,偶尔也有亮的,燃的时间也准太短,反正毛病百出。东洋鬼子弄得束手无策,只好运回自己本土,厚着脸皮自己卖矣。
这种气质一直到今天仍没有改变的迹象,有些人跑到香港,发现英国衣料真是他妈的好,心中一麻一麻,就左也买之,右也买之,带回台湾,喜气洋洋,可是专家一瞧,原来是台湾运去的中国货,回了笼啦,你看扫兴不扫兴。一位朋友的太太,人之杰也,经常乘着月黑风高,偷渡香港。有一次穿着一条漂亮长裤,前来柏府闲聊,名义上是闲聊,实际上是亮该长裤的相,她首先声明该料子是英国货,接着好像她是纺织学堂教习,比较起来土产洋产不同之点,把柏杨夫人说得五体投地,直流口水。结果在座的一位中本纺织公司技师,实在忍不住,拆她的台曰:「夫人,依小的之见,妳穿的正是敝公司去年十二月的产品,如不信的话,我就举出纤维上的证据。」该太太一听,马上放下尊脸,噔噔噔噔,跺脚而去,技师朋友在她背后咕哝曰:「死女人,死女人。」其实能怪她死女人哉,谁不是如此如此。西崽办理工程招标,土产便永远抵挡不住洋产。不要说东西啦,就是学者专家,洋产的就比土产的值钱,美国野鸡博士就比中国国立大学堂博士有份量。盖在西崽眼里,中国乃一殖民地而已,怎能不唯洋是观,唯奴是表乎?委托行不过是一个小型展览,洋的玩艺吃香,你明白哉?
不过话又说回来,土产的玩艺,有时候也实在教人怨声载道。即以衣料而言,假英国货当然使雇主失望,而真的英国货,穿起来却硬是漂亮无比。西服最重要的地方是两肩和两条裤缝,挺不挺,帅不帅,就看两肩塌不塌,两缝直不直,如果英国货穿了两天,肩也没啦,缝也没啦,恐怕就是奴性再深的仕女,都会望望然而去。吾友白景瑞先生想当年就有过这么一段,他爱国心切,刚做了一套中华民国自产衣料的西服,迫不及待,当场就在西装店里换上,果然容光焕发,四肢服帖,女朋友在侧,直看的她芳心大悦。可是回家途中,遇到一场小雨,好容易挤上公共汽车,车上早已满坑满谷,无可奈何,他阁下只好站在那里,举手拉着横梁。于是乎,到了终站之后,他下不来啦,盖该西服经过雨淋,变了形啦,一干之后,大缩特缩,其硬如铁,他的尊臂一动都不能动矣。后来还是女朋友和几位乘客帮忙,把他弄了下来,可是新西服已不成样子,如此本国货,还有啥脸提倡耶。
近一百年来,中国同胞呈现两种现象,一曰肤浅,一曰麻木。政坛如此,努力传染的结果,以致文坛也如此,商坛也如此。没有真实本领,而只是以「唬」治天下,以「混」过日子。不要说
百年大计,有两年大计的,就是圣人矣。好比衬衫吧,中国产的衬衫好不好是另外一个问题,但它袖子之长,实在使人痛不欲生,没有一个中国人有那么长手臂的,不知为啥一定非做出那么长的
袖子不可。如果为了省布,还有话可说,长袖反而费布,就没话可说矣。商人花钱,消费者不便,天下有这种肤浅麻木的生意哉。
吾友蔡高琛先生,现在新加坡做事,前些日子寄来一件衬衫相赠,大小恰恰合适,袖子到腕即止,没有搭到手指上。难道他们是新兴国家,没有五千年悠久历史文化的缘故哉。中国货不但衬衫别扭,有名的摇头灯泡,也使人跟着它的摇头而摇头,摇头还不算,有时候还装不进,不是灯泡不合适,就是灯头不合适,反正不合适定啦;而插头易脱易熔,开关易断易坏,更是混账到姥姥家,不可思议。柏杨夫人前些时写信到美国,教女儿寄根针来,我就大发雷霆,简直太不像话,五千年文明古国,「四强之一」,连针线都不会做,真是丢人太甚。可是等针寄来之后,不得不表示泄气,以赎前愆。盖美国针确实比中国针好,不断、不弯、不锈,而且锐利无比。昨天天寒,老妻装钉棉被,在十斤重的棉被上,上下穿孔,挥针如飞。而过去我总是听她吼曰:「老头,断啦,去巷口给我买一根。」一会又吼曰:「老头,弯啦,扎了我的手,快把红药水拿来。」
然而,问题也就发生在这里,正因为自产的东西不行,我们才提倡。正因为洋货高级,我们才抵制──药品可是例外,盖救命要紧。如果土货超过洋货,就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劲矣。一个人的爱国心正在这上面受到考验,曾亲眼看到许多日本朋友,在台湾买东西,一定买日本造的,他们都是商人,既非宣传,也非做作,浓烈而根深的爱国心使他们成了习惯,这种民族,非居人下者,吾不禁凛然也。
(柏老按:这是一九六○年代现象。一九七○年代末期,衬衫袖子已经改短,电灯泡也不再摇头,西服衣料,更可媲美东西两洋,对此项进步,额手称庆。)
《玉匣记》
世界上越是弱者,忌讳越多;越有缺点,越怕别人说他有缺点。所以和尚最怕听人骂秃驴;害杨梅大疮的朋友,最怕听人说花柳。我有一位同事,便是如此这般,有一天,他正在那里埋头苦读报上的花柳病广告,我曰:「老弟,你是不是用上啦。」他气得脖子发粗,怒曰:「你怎么知道我看花柳广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度了不算,还要血口喷人。」把我顶的下不了台,可是第二天我却在某性病医院门前遇见他,刚从里面钻出来,探头探脑,恰和我碰个正着。呜呼,我这才恍然大悟,他当时为啥连脖子都粗了也。盖做了亏心之事,或理屈之事,怕的就是小鬼叫门,不幸有个倒楣份子经过, 咚一声,滑了一跤,他在房里立刻就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出门一看,原来不是小鬼,那岂不是故意捣乱?自然非抓而瘰之不可。如果他立的正行的正,不要说有人在门口滑了一跤,便是谁弄个原子弹轰一下,都没有关系。君不见监狱里的死囚乎?凡死囚散步时,从没有把手背到身后的,盖那模样和「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差不多,越是有资格被枪毙的人,越是讲究,偶尔不小心,把手往身后背了一下,就会立刻咒天骂地,以祛不祥。如果仅只是个小偷,或仅只是个扒手,他就不在乎背手不背手矣。
中国有一本书,曰《玉匣记》,专门为弱者所设的书也,上面讲的乃是忌讳之学,上午八时,神在正南;上午九时,神在正北;入灶时,神在锅底;如厕时,神在毛坑。简直处处有神,地地有鬼,俗云:「看了《玉匣记》,不敢放个屁。」这和大圣人孔丘先生的见解,有暗合之妙,孔丘先生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玉匣记》就是告诉你应该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