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丝黄的世界》电影上,水手们抱着妓女,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急得发疯曰:「该死该死,一觉睡掉我二十元。」我想去天祥的朋友也会急得发疯曰:「该死该死,一觉睡掉我二百九。」同样的去花莲睡之,一百元可以睡两张床矣。
仅仅旅馆不能维持名胜,而需要名胜维持旅馆。飞亭和兰亭那里如果有夜光设备,一直到深夜十二时,都应由天祥开出班车,或请若干驴先生前来服务也可,以便享点张果老先生骑驴入剑阁的趣味,也是一乐。盖观光事业,不能处处都为汽车阶级大官大商而设,大官大商总是少数。为了少数,盖这个建那个,自有其奥秘道理。但要使之繁华兴隆,则需要广大的小民。天祥花莲间最好开设单车车站,拥有百辆以上的单车,情侣们焉,穷光蛋焉,可以十元五元代价,租得一辆,骑着出发,沿途或照相留念,或挤到岩石深处去他爱她或她爱他,如果花莲的单车都骑到天祥,乘客们改坐汽车回去,则一个电话,一辆大卡车就可装回二十五辆,你说如何乎哉?
饭菜旅社,一等游客多起来,自然会跟着改善。天祥和兰亭间的彼岸,最近正在建筑一庙,该庙如果落成,最好仿效狮头山办法,有素食禅房,为施主服务。盖必须有点特殊玩艺,才能把游客腰包中的钞票吸出来也。
(柏老按:一九八○年代,看二百九十元,自然没啥,但在一九六○年代,二百九十元是中级职员月薪的三分之一,可买五百五十套烧饼油条。)
归途
台湾中部横贯公路坍方,是一个严重问题,由天祥东行,盘折而上,眼看就要到「飞亭远眺」的地方,却遇到了坍方,大家呆了半天,木法度木法度,只好返回。大陆上公路纵横,似乎从没有听过有啥地方坍方的,平原上的公路不用说啦,就是秦岭上的西北公路,横断山脉上的滇缅公路,其惊其险,也够瞧矣,可是你听说啥时候坍过方乎?不要说下雨颳风坍不了方,就是天摇地动也坍不了方。而台湾公路,尤其是苏花公路和横贯公路,天老爷还没有下毛毛雨哩,它就先此路不通,风婆子刚叹一口气,它马上就来个柔肠寸断,实在使人大起恐慌。所以旅客出门,真得找个黄道吉日──打电话问气象所没有用,遇到不肯听话的颱风,颳得恰到好处时,石门水库再努力放水,岂不身死异域?气象所最好斥资在各公路口上,开设卦摊一座,由张铁嘴、王半仙诸先生主持,以便为旅客服务。如果该日不利远行,则旅客不宜入山,以免有坍方山崩的奇遇。
坍方和工程无关,有人埋怨说,横贯公路真是莫名其妙,动不动就坍方,言下之意,好像工程师都是饭桶,连条路都修不好。说这种话的人,屁股上一定缺少四十大板,其实用不了四十大板,只要轻轻打上十下,就会使他恍然明白,盖坍方只和土质有关也。中国西北一带,拥有世界闻名的黄土层,土壤有强烈黏性,学生们做劳作时,顺手到地下挖一块泥,捏泥人焉,塑观音焉,比水泥都坚。而最妙的是不但比水泥坚,而且还比水泥韧,连炮弹都打不透。抗战时西北一带的防空洞,深入地下二三百公尺,不用一根支柱,也不用一滴水泥,只要闭着眼睛往下挖就行,怎么炸都不在乎,把大日本皇家空军气得七窍生烟。在这种土质上修的公路,他能坍方耶?西南虽没有黏土层,但那些山才是真正的山,横断山脉排列千里,看起来像一块大石头做成,开路时用炸药开道,只听轰然一声,好像不得了啦,其实只不过轰开一点点大的疤,盖轰不动也。苏花公路和横贯公路,有些地方,一小包黄色炸药,都能轰垮二百吨风化了的碎石,岂可同日而语哉。
要想两条公路不坍方,似乎很难很难。据工程人员说:只有等日子久啦,土质增加凝固力,多种点树,以求减少雨水的沖刷。不过我还想出一法,那就是多开些隧道,少经过那些不可靠的削壁,再不然向美国借三千亿美元的水泥,遇到风化了的地段,就用水泥硬灌,不过此法似
乎花费不赀。好在坍方问题不仅中国才有,强如美利坚,也一定有之,宜派员去参观参观,不知道他们怎么搞法也。
柏杨先生折回花莲之后,住金龙旅馆,乃第一流观光旅馆也,睡了一夜,觉得该旅馆有点对不起「第一流」。第二天一打听,所有的「第一流」都大同小异,教人发气,真不明白那些干旅馆的朋友,为啥
不能全盘西化。现在的「第一流」似乎只西化了一部份,而在若干最最紧要的节骨眼上,却保留国粹,其中道理是啥,难以理解。
最大的问题是那一张中鼓而奇短的床,呜呼,床固是弹簧的,可是为啥一定要那么短乎?又因採用的是奇硬钢丝之故,名义上是弹簧,但当中独升,四周低陷,好像是囚犯专用的老虎寯。客人 到上面,肚子上挺,头脚下垂,下垂还不算,因为奇短之故,还有半截高悬在外,好像被砍下来,挂在那里示众;不要说舒服啦,连看一看都惨不忍睹。建议一:弹簧似乎应平一点,床似乎应长一点。
既然一天一百元钜款,蚊帐就不能再用圆的,圆蚊帐乃天下最坏的蚊帐,主要的是它使人闭气,挂得越低,闭气闭得越厉害,而且翻身打滚,容易把它挑起,蚊先生就可大嚼。然而这且不管,主要的是,既用圆蚊帐,就得有圆蚊帐的设备。柏杨先生的床,一头栏杆只有五寸,一头根本没有栏杆,晚上睡时,放下蚊帐,竟结结实实贴到脸上,天下有这种奇境乎?我就恭请侍女小姐前来指示妙法,她大不以为然的摇头曰:「瓦木法度。」要不是我年高德劭,而又怕吃官司,真要修理她一顿。结果我只好颠倒睡之,苦不堪言。建议二:蚊帐最好改成方的,不过多费一点事挂挂而已。
旅馆里的茶水也令人心碎,金龙旅馆有一个房间备有冰箱,每天多加百元,吓人一跳,我想买大同公司的冰箱,分期付款,一个月才数百元,房间里多一个冰箱,房租多二十元三十元足矣,何至一下子就多一百元乎?
如果一下多一万元,岂不更可迅速收回成本?结果住那个房间的,寥若晨星。何不每间都来一个,既不增加负担,又可以广招徕?即令不能每间都有一个冰箱,普通茶水,也得改进。小小的茶壶,小小的茶盘,茶水乃名副其实的「温吞水」,有各种虫先生的屍体在其中跳跃,如果不是刚从撒哈拉大沙漠撤退回来的残兵败将,实在咽不下去。建议三:最好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冰箱,否则至少应放一个热水瓶,或放一个装冰块的冷水瓶。再否则,茶水一定清净美观,柏杨先生真想发起一个「反对温吞水运动」,旅馆老闆小心点可也。
花莲之旅最后一着是一游鲤鱼潭,俗云,「观景不如听景」,有些名胜,听起来天花乱坠,等到御驾亲征,张目四顾,往往大泄其气。台湾可游之处,几乎都有这种毛病,以基隆的野柳为例,报上天天有人做文章,做诗,夸奖之,讚美之,歌颂之,诗情画意,好像天上人间,看见它的照片,更是美不可言,使人暗暗发誓曰:「如此仙境,能去一游,死也瞑目。」可是千里迢迢,跑去一瞧,啥也没啥,海滩恶石嶙峋,下面沙鱼成群,想泡泡脚都不能。而眼力所及,连棵树都没有,想找一个凉荫,比找一块金子都难。於是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活像一群呆瓜,在那里乾晒太阳,等到晒得两眼发黑,只好狼狈回去。直爽一点的大骂一顿,聪明才智之士一想,与其哀号上当,不如假装也欣赏其美,以示独具只眼,乃努力捧之,游人遂被搞得徬徨无依矣。
鲤鱼潭比野柳好得多啦,为花莲县一大胜景,距市区十八公里,事前也看过照片,果然不错,幸亏柏杨先生学问沖天,不作过高估计,所以也没有感到了不起的失望。呜呼,到一个地方做客人,按传统规矩,只有说好的。但无论如何,迄今为止,鲤鱼潭不过是一坑水而已,坐上该潭的唯一汽艇,在震天的马达嘟嘟
嘟嘟声中,绕潭一周,十分钟便告礼成。游
潭后立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有上车再回花莲。乘十八公里的车而只不过游览十分钟,未免不是滋味。
中国名胜最大的特点是「吃」,不管它是啥名胜,饮食摊子和饮食棚子,成了第一要务,有人说这大概和中华民族吃的文化有关,我想世界各国皆然,固不独中国也,但中国的则特别怵目心惊,却是事实。如果把所有的饮食摊棚一扫而光,恐怕连名胜都没有啦。鲤鱼潭如果不是那几家饮食摊棚,连停下来望望的资格都难具备。鲤鱼潭要想有点吸引力,似乎还得大大的化装,至少要把环潭公路修好,对岸山上,更要大修特修。以便登到该山之上,可以看见西太平洋,更应建「望洋兴叹亭」,或「望洋兴叹台」等等,以供游人休息。台湾风景最大的缺点是一览无遗,没有深厚的内涵。日月潭够大的吧,半天时间就能玩光,其他能玩半天的地方还不多哩,主要的是过於单调,鲤鱼潭为啥不求发展乎?
写到这里,又回想起来横贯公路的「怒瀑长春」,如果在下游两百公尺处筑一个坝,置若干游艇,真是第二个碧潭也。各级君子,以为如何之哉?
(柏老按:一九八○年,再游鲤鱼潭,仍是老模样,而且更髒更乱,嗟夫。)
窝里真言
天底下啥奇事都有,这几天来,华洋合璧及官商合作的走私巨案,轰然爆发,入狱的入狱,请愿的请愿,没收的没收,查封的查封。姿态百出,万丽俱臻,一连串上演了当初我们这些小民连做梦都梦不到的特写镜头。
最大的一件事是,一批被关了起来的三作牌的夫人,联合大请愿,说她们的丈夫在台北刑警队受到苦刑拷打。有些记者问曰:「你非半仙之体,怎么知道你丈夫身受苦刑?」三夫人理直气壮曰:「我丈夫就是干刑警的,怎么不知道。」记者曰:「请问你知道啥?」三夫人曰:「哪有被告到刑警手里不受刑的,你要是前去採访,他们准一口否认,可是我们自己人知道得最清楚。」该众丈夫在刑警队受刑了没有,没有人敢打包票。报上说,检察官侦讯了一番,认为三夫人没有证据,控告不能成立。关於这一点,我想检察官先生大可不必自以为是包青天;受刑而有证据,那是纪元前八世纪的干法啦,不信的话,上上老虎寯试试。有志之士如果凑份子,不妨请三作牌举行现场表演,就是痛死,都没有痕迹也。不过我想众丈夫在三夫人控告之前,可能没有受到苦刑,即令打两个耳光,衡诸平常对别人的手段,诗不云乎:「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也没啥了不起,但也绝不会有啥奇特的花样。盖无论如何,施刑的和被刑的,昨天还在一块勾肩搭背,而他们犯的又不是滔天大罪,除非上级有话下来,动刑的成份恐怕很少。但经三夫人联合这么一告,没有把他们救出虎口,是不是当天晚上就摇摇电话,以示薄惩,那就很难说矣。
不过我们感到妙哉妙哉的并不在此,反正大家都是三作牌,修理也好,不修理也好,念及后患无穷不修理也好,老子有权先修理了再说也好,我们都不管。管的是三夫人说的那一段话,简直描绘出一幅活的地狱,使人不敢睁眼。我们可以想到,该众丈夫案发之前,把小民打了个够,打了个够还不算,又义正词严,斥责他们贪赃祸国,违法乱纪。然后俨然正义嘴脸,回到家中,坐上红色沙发,拉开红色冰箱,拿出红色啤酒,灌进红色肚子,张开红色尊嘴,骂曰:「他妈的。」三夫人曰:「夫君为何发怒。」三作牌曰:「是那傢伙硬不肯招,点纸烟,扎夹棍,上电梯,坐玉墩,啥办法都使尽啦,屎尿都出来啦,他还是不招。哼,明天我教他瞧瞧还有更舒服的哩。」第二天,报上登出该丈夫的谈话,誓死否认对该傢伙用刑,更以沉痛语调曰:「我们从不知道刑讯为何物,显然血口喷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叹呀可叹!」三夫人也在街头巷尾告人曰:「俺丈夫向来不用刑,哎呀,用刑多野蛮,俺丈夫不做那种生孩子没屁眼的事。」於是乎,忽然间,走私案发,不妨想想,三夫人能不心惊肉跳哉。就是把她丈夫用八抬轿抬到家,教她瞧瞧白胖如初,她都不会相信也。
这正是现在社会的一个横断面,越是自己人,越不相信自己人,盖知之最深也。小民就是努力去信,又怎的信得了乎?
三作牌修理三作牌,可谓之肥水不落外人田,乃世界十大奇景之一,我们未便说谁对谁不对,反正是天昏地暗,地暗天昏。不过经三夫人这么一闹,我想以后再遇到端着嘴脸的朋友,否认苦刑拷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