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艺妓开始没落,真是人类文化一大损失。
不但宫廷贵族型妓女走下坡,就是退而求其次的良家妇女型,也走下坡矣。提起来良家妇女型,老一辈的臭男人谈起来,跟圣崽们在演说台上谈起来圣人一样,有一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心情。这种家庭化的情调,一九一○年代,还相当风行,现在台湾的妓女户,门口照耀得如同白昼,挂招牌曰「啥啥妓女户」,单刀直入,使人兴趣索然。从前则不然也,在一条整齐清洁的巷子里,有「书寓」在焉。书寓者,妓女户是也。有「牡丹书寓」焉,有「桃花书寓」焉,为了招揽圣崽,有「道德书寓」焉,为了招揽官崽,有「忠孝书寓」焉。书寓皆朱漆大门或黑漆大门,望之好像部长局长以及有头脸的大邸。嫖客不曰嫖客,而曰「姐夫」。最主要的是,并不能一进门就登堂入室,必须一个「茶围」接一个「茶围」,一直花钱花得该妓女小姐瞧你这个人尚可尚可,表示留宿,你才能正式入幕。既入了幕矣,就成了那一大群莺莺燕燕的「姐夫」,既成了姐夫矣,好啦,你想一想姐夫的规矩吧。那就是说,在该书寓中,你除了和该妓女上床外,不能和其他任何妓女上床,同样道理,该妓女也只能和你上床,而不能和你的朋友上床。好比说你的朋友张三先生,再有钱有势,前去花上大把银子,仍等于白花,她绝不会陪他睡之,盖她已是你的人啦,朋友妻,不可欺也。
在书寓里,嫖客虽然花的是冤大头的钱,可是却买来家庭之乐,妓院老鸨用种种方法,使嫖客感到他们不是来嫖妓,也不是来寻求感官上的满足,而是来寻求家庭的气氛和灵肉的平衡。妓女和嫖客之间,从没有直接金钱上的交易,而只有互相赠与。当然,赠与所花的钱,比直接交易所花的钱,还要大,还要多,但其味道固不同也。良家妇女型能使臭男人觉得他面对着的是一位美貌伶俐的娇妻,而不是用钱买来玩玩的货物。听说台北的陶公馆,在名鸨何秀子女士领导之下,便有这种使人服贴的情调。呜呼,柏杨先生老矣,但我不反对有志之士前往参观比较,盖我深怕这种类型的妓女小姐,要不多乎啦。
至于银货两讫型,嫖客先生和妓女小姐一旦如此如此,便完全成了感官的发泄,根本谈不上人情味,顶多只有磨磨鼻子的狗情味。一个电话打去,妓女小姐浓妆艳抹,坐在摩托车屁股后,或者是老鸨御驾亲开,或者是大茶壶代开,一阵嘟嘟嘟嘟,「限时专送」,载到了旅馆,袅袅婷婷,进得屋来,一手接钱,一手关门。经过十分钟或半个小时,再袅袅婷婷而出,再坐上摩托车屁股,去另外一家旅馆,如法炮制。这种妓女不称之为妓女,不知是那个有学问的家伙,发明了「应召女郎」,真是绝妙好词,把一切污秽都掩盖住矣。事实上这种妓女,也有俨然俨然的,俨然到她如果不走进你的房子一手接钱,一手关门,你在国际狮子会上碰见她,恐怕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只有穷凶极恶型,最使人痛不欲生,不要说人情味啦,简直连狗情味都没有。妓女小姐横眉怒目躺在一间既狭且潮,既脏且陋的小房间里,门外臭男人排成一队,一分钟还没有到,队员就义愤填膺,以手击墙,催曰:「卡紧,卡紧。」卡紧卡紧者,台湾话赶快赶快也。而妓女小姐也颇不耐烦,催曰:「卡紧,卡紧。」一霎时外边喊,里面叫,里应外合,织成一幅不忍卒睹的画面。呜呼,我想我还是不继续介绍为宜,这并不是怕涉嫌诲淫诲盗,而是怕读者先生肠胃受不了。
必须隆重
佛家谓人生是痛苦的,任凭你有多大本领,巨号二抓牌焉,超级圣崽焉,都无法逃过「疾病」、「衰老」和「死亡」三关。释迦牟尼先生这种学说倒是老实话,他的解决之道因之也颇有成效。但问题是,人生好像是一块木板,一边漆着黑色,一边漆着白色,宗教家是站在黑色这一边瞧的,当然满目凄凉。如果能多走几步,绕到那一边,或者把板子转动转动,瞧见的将会是一片雪白。盖人生固也有快乐的时候,值得高高兴兴,笑得嘴都拢不住。再悲惨的生命都有其快乐,再快乐的生命也有其悲惨,只看哪一种多,哪一种少也。
无论如何,结婚总是快乐的,现在的小姐们一个个思嫁心切,过了二十岁而仍没有男朋友,就像苍鹰抓小鸡一样,紧抓住不放。一提结婚,马上大笑三声。有些风气之先型作家,写男女奥妙之事,往往说,一提结婚,女孩子脸都红啦。呜呼!那现象是一九○○年代之前的现象,现在的女孩子,欢天喜地都来不及,那有功夫脸红乎?除非是喝了点老酒。若干名作家的大作难以入目,大概与这种不切实际有关。这当然是时代不同,男女太过平等之故。在中国礼义之邦,男人「娶」女人,女人「嫁」男人,张得功娶刘玉娥,刘玉娥嫁张得功,总觉得「嫁」的一方要吃点亏,故而必须作委屈状兼勉强状和害羞状。洋大人之国则不然,只有「马瑞」一字,男人「马瑞」女人,女人「马瑞」男人,约翰「马瑞」玛莉,玛莉「马瑞」约翰,谁都不沾光,大家一般高。
这虽然是现代的话,但即令在古时候抢亲时代,被抢的女士,也都喜在眉梢,盖她被抢去是做太太,不是被抢去剥头皮也。有一则漫画是直截了当,抢亲的回家途中,忽然迷路,左兜右转,被抢的小姐,正在啼哭发狠,忽然插嘴曰:「别再往东走啦,再走就走到我家啦。」到了议亲时代,出嫁女儿为了表示离不开爹娘,和不愿以清白的女儿之身跟臭男人住在一起,临上轿时,往往继承抢亲时代遗风,也要哭啼一阵。同样一故事,新娘在被抬赴丈夫家途中,一路上哭个不住,悲哀绝伦,轿夫们商量曰:「小姐既然如此痛苦,我们还是把她抬回算啦。」新娘一听,魂飞天外,连忙曰:「我没有哭呀,我没有哭呀。」
我们现在说这些,不是专触女士们的霉头,而是说,结婚乃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桩大事,男人固为之丑态毕露,女人同样的也喜气洋洋。所以它不但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桩大事,也是人生中最严重的一桩大事,结婚仪式之必须隆重严肃,其因在此。
结婚既是大事,而世界上任何大事,都不能以儿戏或玩笑的态度出之。即以当皇帝的家伙而论,乃天下第一等「名嫖」,几乎每天都在打漂亮小姐的主意,一时高兴,就几千几百的乱「封」,为臭男人扬眉吐气,羡煞人也。可是,他阁下如果要娶皇后,就不能拉一个女孩子「封」一下就算啦,必须正正式式,经过隆重而繁杂的仪式。以皇帝之尊,又拥有可以乱七八糟胡搞之权,可以随随便便乱封的,而竟不能随便乱封,可看出结婚的重要。当皇帝的不但不能随便封一个老婆,便是随便和老婆离婚都不行。万岁爷瞧着妃子焉夫人焉,以及其他千千万万宫女嫱嫔焉,不顺了眼,可以随时下令吊销执照,或索性下令拉出去砍掉玉头。可是,要想和皇后离婚,麻烦就大啦,历史书上有许多「废后」的事,每一次都闹得天翻地覆,丢官的丢官,丢命的丢命,大的哭,小的叫,好像天塌地陷。盖「皇后」是经过结婚仪式的妻子,自与众不同。在这里特别向你推荐一位把清王朝活活扼死的杀手慈禧太后那拉兰儿女士,清王朝就是由她阁下一手包办,连根都给它烂掉的。有一天,该老太婆和她的侄女吵架,她的侄女乃载湖先生的老婆是也,老太婆威胁侄女,要赶她滚下皇后宝座,该侄女怒发冲冠,喊曰:「没有那么容易,我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老太婆一听,好像照她屁股上踢了一脚,一跳而起,照该皇后脸上就是一巴掌。以后姑侄二人,始终面和心不和,窝囊了一辈子。呜呼,该侄女急不择言,一句话伤透了老太婆的心矣。依清王朝的规矩,只有皇帝明媒正娶的妻子,在隆重的结婚仪式中,才从大清门坐轿进去,至于其他啥子妃啥子嫔,不过一顶小轿,像抬猪肉一样往里抬,只好走后门矣。那拉兰儿女士便是像抬猪肉一样被人抬着从后门进宫的货色,她阁下始终以没有进大清门为唯一恨事。等于阿Q先生是秃子,最怕别人说亮一样。平常没人敢往上碰,侄女大气之下,忘了忌讳,脱口而出。老太婆心里想:「好贱货,你敢讽刺我。」怎不给她一巴掌乎。如果她阁下也经过正式结婚仪式,隆隆重重从大清门坐轿进来的,便不致如此冒火星也。恬
从前老规矩,女人一生不能有一次以上的正式结婚。盖现在结婚,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行礼,从前则向天地行礼,故俗称结婚为「拜天地」,一个女人如果拜两次天地,玉皇大帝以其有悖圣崽礼教,万万不会接受,说不定御手一指,会从天上掉下一个巨雷。所以不要说离婚的太太啦,就是寡妇女士,再结婚时都不能有堂堂仪式。在柏杨先生家乡,都是黄昏时分,用一顶小轿,或一辆骡车,甚至小轿骡车都没有,而是寡妇女士自己步行,悄悄溜到丈夫家的。第二天大家一瞧,啊呀!怎么多了一位婆娘呀,这才知道他们已结了婚矣。
再婚
寡妇可以有第二次结婚,却不可以有第二次结婚典礼,这种风俗真是他妈的,但也说明了中国人对「仪式」的重视。老一辈的一定还记得想当年结婚的隆重程序和严肃气氛,诚堂堂皇皇,王者之师。这种情形,一直到抗战之前,盛行不衰。我有一位朋友,他结婚时一定要用轿子,可是新娘住得太远,用轿子的话,势必要抬上三天,他就弄了一辆卡车,而把轿子放到卡车上,盖他认为结婚而不坐轿,仪式便不够正式。提起来坐轿,其中学问大矣,世界上最舒服、最安全的交通工具,莫过于此。汽车也者,除了「快」外,和轿子比较起来,简直一无是处。我这里说的坐轿,不是乡下土豹子那种坐轿。柏杨先生小时,最喜欢看人坐轿,遇到娶亲节目,花轿吹吹打打,合村大人小孩,全体蜂拥出现,该花轿遂抖擞精神,在轿夫肩头,一上一下,「搜」了起来,搜得越久,观众也越叫好。当时我就想,如此这般一搜,坐轿的一定心广体胖。等我迎娶柏杨夫人的时候,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三搜两搜,不到五分钟,就发了晕,大呕大吐。呜呼!真正舒服的轿是水平式的轿,按说轿夫们用脚走路,应该有一高一低的节奏,但怪就怪在这里,经过特殊训练的轿夫先生,抬起轿来,却能一直保持水平,放一盃茶在栏杆上,茶水连波纹都没有。说到这里,柏杨先生有一桩光荣艳遇,不得不宣传宣传,以便读者先生对我刮目相待。原来一八九○年代,我曾亲眼看见过皇帝坐轿,八国联军之役,那拉兰儿女士和载湖先生,不是逃到西安避难乎?等到和约缔结,二位「回銮」,当时柏杨先生年龄虽小,却颇有点洪福,曾目睹二位坐轿英姿,这在圣崽笔下,可列入「盖异数也」之内。该老后崽和小帝崽坐的轿,才真是天下第一等舒服之轿。除了黄土铺路外,其轿始终水平前进,便是换轿夫的时候,坐在轿上的朋友都不觉得。可惜时代进步,轿被淘汰,这是年轻人的悲哀,无可奈何者也。不过没有坐过水平式轿的人,如果坐过四川式的「滑竿」,也就可以举一隅而三隅反矣。恬
谈坐轿谈了这么多,只是说明中国的结婚仪式,一向肃穆隆重。把新娘娶来,先拜天地,以叩谢神灵保佑。再拜父母,以叩谢养育之恩。然后大宴宾客,以示普天同庆。有些人以为洋人之国,可以随心所欲,像电影明星伊丽莎白泰勒女士,简直一嫁再嫁,三嫁四嫁,嫁得乌烟瘴气。然而不管她多少嫁,她每一次都要举行一次婚礼。君没有参观过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女士的结婚大典乎?那种气氛,中国历史上有没有,无法查考,基于强烈的爱国心,我们相信一定是有的。可是近百年有没有,恐怕实在有点很难说也。
闹房之风
闹房之风,大概其来甚古,和抢亲时代一定有其密切关系。族中某小子看上了另一族的如花似玉,就明火执仗,蜂拥而往,把她抢了过来,然后大家努力狂欢,一则庆祝该小子娶妻,一则也庆祝这一场桃花战役大获全胜也。壮士们一面庆祝,一面逼着该陌生女郎向陌生新郎说些恩恩爱爱的话,以示他们不是抢她来的,而是她心甘情愿「自动自发」跟他们来的,女郎或者心里真的不肯焉,或者心里虽肯而嫩脸上一时磨不开焉。她就硬是不说,或吞吞吐吐的说,大家一起哄,遂乐在其中矣。这种「闹」的遗风,如果不过份的话,适足以增加情趣。但一旦过了份,便实在可厌可憎。抗战胜利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