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罢,一文钱也不要少了我的。』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回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来。』智深道:『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去家中将银子折算还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中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林冲再也不问。」
呜呼,如果看一下那汉的身份证就好啦,不过,既是一个阴谋,恐怕就是看了那汉的身份证也没有用。法官自然只听官的,不听民的也。于是乎,一切都按照着陆谦先生的设计进行,书上曰──
「次日,巳牌时分(上午十时),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传达、秘书、书记之类)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教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林冲听得,说道:『又是甚么多口的报知了。』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随着两个承局来。一路上,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得你。』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教引教头进来。』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林冲拿着刀,立在檐前。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林冲猛省道:『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急待回身,只听得鞋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太尉,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唱喏。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进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下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
林冲先生既忽冬一声栽到陷阱里,下文如何,用不着说矣。陆谦先生真有两手,别看他不过一个皮条型帮闲,动起脑筋来,却能击中要害。盖自林冲先生踏进白虎节堂一刻起,已由政治问题进入法律问题矣,该设计主要的精华在此。呜呼,如果从前闹了起来,林冲先生说了个备细,高作先生脸上便挂不住;而如今林冲先生再说备细,高作先生便理直气壮啦。一个谋刺太尉的凶手,自然血口喷人,胡说八道,堂堂太尉的公子,玩的女人比你见的都多,岂会看上一个穷教习的妻子,不是自己往脸上抹粉是啥?如果有人强调这一点,高作先生准大笑曰:「你说啥?我儿子看上他老婆?也没教他老婆撒泡尿照照镜子?妙啦,连老婆都搬出来啦,弄些是是非非,打算混淆听闻,徒见心劳力绌。」如果有人知道底蕴,劝他不要把事做绝,算了罢,高作先生恐怕要大怒曰:「这是法律问题,教我怎么办?我总不能干涉司法呀!」如此堂而皇之的泥巴,往你嘴里一塞,任凭谁都木法度也。这正说明陆谦先生的妙计,天下无双。且看法律问题的场面如何,书上曰──
「林冲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里?』林冲道:『恩相,他俩已投堂里去了。』太尉道:『胡说,甚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拿下这厮。』话犹未了,旁边耳房里走出三十余人,把林冲横推倒拽下去。」球球球球球
高作先生的「承局在那里?」便是现在最有名的一句流行之问,君不见一旦有人谴责某官某事,就有贵人勃然大怒曰:「拿证据来!」夫林冲先生,盖世英豪,都拿不出证据,可怜兮兮的小民哪里来的证据乎?于是书上曰──
「太尉道:『你来节堂有何事务?见今手里拿着利刃,如何不是来杀下官?』林冲告曰:『太尉不唤,怎敢入来?见有两个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赚林冲到此。』太尉喝道:『胡说,我府中那有承局?这厮不服断遣。』喝左右:『解去开封府,分付府尹好生推问,勘理明白处决,就把这刀封了去。』左右领了钧旨,监押林冲投开封府来。」
林冲这一场官司,幸亏遇到一个侠义心肠的孙定先生,是开封府的孔目,「孔目」者,类似法院的书记官。可惜这种英雄不多。全靠他一力斡旋,林冲先生才免一死。书上曰──
「孙定禀府尹道:『此事果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怎周全得他?』孙定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府尹道:『胡说。』孙定道:『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个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
然而,虽有孙定先生一力拯救,林冲先生仍免不了「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
董超?薛霸
陆谦先生请林冲先生吃酒,是第一计。第一计不成,再施奇谋,诱他到白虎节堂,把政治问题变成法律问题,把皮条问题变成官司问题,是第二计。第二计不成,则第三计推出,第三计比第二计更毒。书上曰──
「且说解差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只见巷口酒店酒保来说:『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店中请说话。』董超道:『是谁?』酒保道:『小人不认得,只教请端公便来。』却原来宋时公人,都称呼『端公』,当时董超便和酒保,迳到店中阁儿内看时,见坐着一个人,头戴万字头巾,身穿领皂纱背心,下面皂鞋净袜,见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请坐。』董超道:『小人自来不曾拜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令?』那人道:『请坐,少间便知。』董超坐在对席。」
一会功夫,把另外一位解差薛霸先生也请了来,请了来之后,立刻从袖里取出十两金子,一人五两。呜呼,五两金子在十一世纪宋王朝时的购买力如何,不得而知,似乎五两金子不应该以打动人心,更不值得害一条命。但二位解差到底仍是接啦,遂不得不有野猪林一幕惨剧,书上曰──
「第二日天明起来,投沧州路上来,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棒疮却发,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薛霸道:『好不晓事,去沧州二千里有余的路,你这般样走,几时得到。』林冲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疮齐发。这般炎热,上下只得担待一步。』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咕。』薛霸一路上喃喃呐呐的,口里埋冤叫苦,说道:『却是老爷晦气,撞着你这个魔头。』住得店来,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向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洗了脚好睡。』林冲挣得起来,被枷碍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冲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那里计较得许多。』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林冲叫一声:『哎呀!』急缩起时,泡得脚面红肿了。」
这还不算,第二天天不亮便走,薛霸先生还教林冲先生穿新草鞋,走不上二三里,便鲜血淋漓,唉声不止。于是乎,来到野猪林,乃开封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所在。进了野猪林之后,费了些手脚,最后薛霸先生和董超先生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先生曰:
「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谦,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便多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繇自己。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日回话。」
林冲先生怎么哀求都没用,薛霸先生双手举起水火棍,就望林冲先生脑袋上劈将下来,事到如今,书上叹以诗曰:「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陆谦先生为了完成皮条使命,不惜谋害四十年老朋友。呜呼,他怎能不当盐运使,不当监察人乎?
话说薛霸先生正要打死林冲先生,忽然一条禅杖飞来,隔开水火棍,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把两位王八解差打得落花流水,用不着我介绍,读者先生当可知道该胖大和尚是谁矣,乃鲁智深先生是也。于是陆谦先生第三计又告覆没。不过皮条型一旦帮起闲来,虽然困难重重,望着皮条拉成后的种种良辰美景,仍会努力到底。于是陆谦先生施出了他最后一计,这最后一计和第三计差不多,不外杀了该倒楣的丈夫,以便他的娇妻上床。可惜千算万算,不如天老爷一算。一阵折腾之后,事与愿违,林冲先生没死,皮条型却横尸暗巷,真是奇妙安排也。
且看陆谦先生这一次如何表演,书上曰──
「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把絮被卷了,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将起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的烧着。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救火,只听外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再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一条计好吗?』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林冲岳父)没得推故了。』」
(柏杨先生曰:一切伤天害理,血淋淋杀人放火的勾当,不过是只为了做大官,壮哉。)
「一个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说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把火,待走哪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回到「法律」上矣,一片血腥。)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吧。』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这事。』」
呜呼,两个家伙正是皮界巨擘:陆谦先生,富安先生,和另一个想做大官的差拨(法警者流)。林冲先生听到耳里,手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底下不用抄书啦,杀的杀,砍的砍,挖心的挖心,皮条型朋友,光荣的以身殉皮。
小心皮条
看了林冲先生的故事,奉劝天下凡是有漂亮太太或漂亮女儿的人,交友应该特别谨慎,一旦朋友中有皮条型,就是没有高衙内,他也会生办法推荐出去。一有机会,就向那些色迷迷的达官贵人献起宝矣。吾友科培特先生曰:「正是因为有人想一跃至顶,世界上才有许多灾难。」有些人靠道德学问往上爬,有些人靠辛苦耕耘往上爬。皮条型既没有道德学问,也不肯辛苦耕耘,但往上爬的心固也有之,那该怎么办乎耶?就全靠屁股上绑的美女如云矣,像火箭一样,把他从卑微的地位送上顶端,或把他从囚犯的地位和敌人的地位,变成可以咬耳朵的密友。
不过,世界上也以皮条型的朋友最为难防。盖为了升官发财,有献上娇妻教主子玩的,也有献上弱女教主子玩的,更有献上姑姨姐妹教主子玩的,古书上记载多矣,反正是不要脸啦,也就无啥稀奇。而且也因为太刺目的缘故,人人都看得清楚。不过他想献上的不是自己的娇妻而是朋友的娇妻,这种行业在三百六十行之外,有坚强的地位,使人已经戴上绿帽子啦,还茫茫然要为他两肋插刀。不特此也,据我所知,有漂亮太太和漂亮女儿的人,往往只怕交上色狼,而不知道皮条型比色狼的危险更大。因为色狼也者,即令他是桃花公主注册有案的一等一级老狼,既有「色」在作祟矣,只要细心观察,他不可能不露出马脚。而皮条型则不然,因事不关己,故冷静如铁,再光艳夺目的太太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