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辱,还有地方可去伸冤,而一旦沦落到公堂上和监狱里,受到凌辱,真是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连伸冤的地方都没有,惨哉。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在这方面才有奋斗的必要。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一个人受到委屈,受到欺骗,或受到迫害。具体的说吧,好比你阁下的爹被甲先生劈头一刀杀啦;或你阁下的美貌娇妻被乙先生堵在空房子里强暴啦。又好比说,有那么一天,柏杨先生忽然大发虎威,棍棒交加,打断了你的尊腿;或觑你不备,把你阁下为儿女缴学费,为父母看病的医药费,偷了个净光,请问一声,你将怎么办乎哉?完全圣崽姿态,淡淡一笑就拉了倒?抑把我痛揍一顿,由人说项,教我赔偿住院费以及把偷的钱吐出来?抑你去法院告上一状,听凭法律制裁?
说起来有三条路,其实只不过两条,能够和解成功,当然很好。但你阁下偏偏又生不逢辰,竟遇到柏杨先生这种当事人,自以为有家兄帮忙,又深通地头蛇之道,你教我赔住院费,咦,我打断你尊腿时,不小心闪了我的尊腰,你还要赔我住院费才对哩。天下这种凶顽暴戾,险恶毒辣的家伙,比臭虫都多,剩下的似乎只有走到打官司一条路矣。如果不打官司,只好勇于私斗;如果不勇于私斗,当然也有窍门,救主耶稣基督不是说过乎:「人打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递给他。」我打断了你的左腿,你就赶紧把右腿也伸出来。甲先生杀了你的父亲大人,你就赶紧把你的母亲大人抬到他家。乙先生强暴了你的妻子,你就赶紧把女儿也开个花名册送去。于是横行的王八有福啦,而天下也做到了「讼闲」的最高境界。
第三者仲裁
人类是一种有思想,有言语,有文字,又非常自私,复又知道改善自己生活的动物。这种动物最大的特征是:相互间有各式各样,光怪陆离,勾心斗角的争执。这种争执如果自己不能解决,就必须有第三者出来为他们解决。如果没有第三者出来解决,好比说,两个臭男人,流落到海岛之上,你也要娶那位酋长的女儿为妻,我也要娶那位酋长的女儿为妻,二人如果不能礼让或尊重那位小姐的选择,恐怕只有打得头破血出;终于成了无枪者败,有枪者胜;无力者败,有力者胜;而不是无理者败,有理者胜也。
要想无理则败,有理则胜;要想小民安富尊荣,和国家富强康乐,第三者的仲裁是一重要发明;不但重要,而且非常重要。中国古时的「讼闲」实在是一个骗局,盖讼怎么才能闲乎?往往是这样的,有一位老头之类的人物,或因他的社会地位高,或因他的道德学问大,或因他在本族里辈份长,遇到谁有争执,只要他出面那么一比手画脚,大家就心平气和,含愧而退(当然也有「含泪」而退的);圣崽们把这种现象,努力宣传,遂成为政清民和佳话。
不过问题似乎不这么简单,含愧而退和成为佳话的先决条件是,该老头的裁判必须公平,如果不公平,恐怕会激起更大的纠纷。即令当时不打官司,也势必培养出暴戾之气。玉皇大帝既不给我们做主,我只好请阎罗王做主矣。于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天下大乱,四海沸腾。
消灭这种暴戾之气,也就是化戾气为祥和,专靠忍让是不够的,只有「打官司」一条路。其实该老头出面,也是打官司,不过不经过官的形式而已。人类非常软弱,所以要找出一个上帝皈依他,而法院就是社会的上帝。呜呼,你阁下闲在家中坐,怎么敢有如许的自信,认为柏杨先生不敢贲然光临,把你尊头打出个洞,把你的新皮鞋穿走乎?你阁下在大街上乱瞧女人,又怎敢有如许的自信,认为从你身旁而过的汽车不敢辗你的尊肚,然后再抬到公圳分尸乎?说穿了明白不过,有法律保护你,才把你保护得气象不凡。如果一旦没有了法律,你阁下恐怕头戴钢盔,身穿铁甲,都得抖个不停。
法律是抽象的,表现法律的地方在法院。把静态的法律变成生龙活虎,大发威力的,就是打官司。公堂和监狱暗无天日是一回事,打官司求公平保护又是一回事,我们不能因噎废食──那就是说,不能因孩子误喝了巴拉松,一瞧浑身青啦,就把他往井里一扔。我们所要求的不是不应该打官司,而应该是肃清司法界败类。记得有一年,大概是成功大学堂教习钱歌川先生吧,和人公堂相见,报上便大加嘲弄,说教习还告状呀,不像话,不像话。呜呼,难道教习就不是人,受了凌辱,就不能要求法律保障哉?
最近有人据案号咷,说经济起飞啦,号咷声中也有人喊经济并没有起飞的。经济学这玩艺是一种复杂的学问,较之原子核子那些平铺直叙的自然科学,复杂多矣。简单的说,美国人偷了德国人的秘方,中国大陆又偷了美国人的秘方,只要偷到手,照方配药,都会有一个可怕的家伙出现。可是属于社会科学的经济学,就不这么容易,亚当斯密斯先生的经济学原理支配了美国一个世纪,可是拿到中国便砸了锅。盖自然科学对象是物质,社会科学对象是人。物容易控制,而人难搞也。
所以中国经济到底起飞了没有,学问太大,实在弄不清楚,反正如果起飞了当然更好,如果没有起飞,我们希望它快点起飞。只有一点感想的是,任何东西起飞,都必须观念先行起飞。经济也好,工业也好,文学也好,都像货物,观念则是飞机。飞机起飞啦,货物才有可能跟着起飞,飞机起不了飞,恐怕啥都起不了飞。畸形人把一包钉子往半空里一扔,喊曰:「看呀,钢铁业起飞啦。」喊声未了,钉子掉下来砸到他尊头上,说不定立刻就砸出可观的窟窿。经济起飞是不是也属于扔钉之类,真教人担心。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各国纷纷复兴,只有中国努力内战,记得吴稚晖先生一本书上提到过,忘记是哪个大官啦,买了一架飞机,请了一位飞行员,打算飞到敌阵上空,来一个泰山压顶。有一天狂风暴雨,前线紧张,官大人下令该机出动,飞行员以天气太坏,拒绝升空,官大人大怒曰:「这算啥话,你以为我不敢枪毙你呀。」飞行员只好上机,可是官大人一想,不妙不妙,那小子心中正在有气,如果一去不返,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灵机一动,就弄了一条长长的铁链拴到飞行员腿上,目的是他既可以照样的飞,但却不能逃之夭夭。
嗟夫,张之洞先生的「中学为体」的观念,就是那根铁链,不把这根铁链弄断,飞机恐怕飞不起来。旧观念如果不彻底铲除,新的社会就永难建立。我们的经济到底起飞了没,前已言之,实在使人担心。只从银行的本质上看,不过是一些当铺,恐怕实在是还没有起飞,但一定要说它起飞啦也未尝不可,盖当铺就是根铁链,起飞就像扔到半空中的铁钉,当它没有掉下砸破尊头之前,谁都不能说它不是正在起飞也。
与其责备银行变成当铺,毋宁检讨中国同胞对权利义务观念的混淆,这似乎是更基本的。就在今天早晨,柏杨先生正在柏府喂小孙女吃稀饭(她从前吃稀饭,只要有咸菜就行啦,最近几个月,顿顿都要吃肉松,肉松每罐十八元,岂是我们这个文明古国文化人吃得起的,我只好乱讲故事,以作佳肴),只听巷口那里,人声沸腾,又哭又喊,又叫又闹,好像出了人命,不禁大惊。
原来巷口那位姓刘的老头向王先生借了一万元,言明利息二分,三月本利还清,而且开了一张三个月的支票给他,支票是上星期一到期的,届时王先生前往银行取款,没有取到;第二天又去取款,又没有取到;第三天再去取款,坐在柜台上那个家伙索性弄个图章往支票上一盖,曰「拒绝往来户」,那就是说,天塌地陷都取不到钱啦。第四天王先生找上门来,刘老头笑脸相迎,一再道歉,言明本星期二一定储款以待。到了本星期二,刘老头指着祖宗牌位发誓,说延到今天一定付清。王先生今天三度光临,刘老头仍然没有,王先生急得跳高。这一跳高糟啦,不跳高还有笑脸可看,一跳高连笑脸都没啦。以刘老头为首,孩子老婆一拥而上,一家大小,又流泪又哀号,尤其是刘夫人年轻时大概当过电影明星,还以头撞墙,作痛不欲生之状,要不是我闻声赶往,一个箭步把她拉开,可能弄假成真。
事情闹过,大家出面调停,请王先生宽限一个月,王先生还有啥说的,只好狼狈撤退。这时人头乱钻,你一言我一语,把王先生说成莎士比亚笔下的赛洛克。回家途中,我听两个年轻人一面走一面交换意见,一个叹曰:「把人一家人逼成这个样子,那家伙未免太黑心啦。」另一个也叹曰:「他们还是多年老朋友哩,为了几个钱,二十年交情一笔勾,这种人,猪狗都不如。」
呜呼,当着刘老头的面痛斥王先生,那是一种安慰,未可厚非。而该两位年轻人在背后叽叽咕咕的话,柏杨先生便越想越觉得问题严重,这种一面倒的观念,其发展过程大概是这样的,第一步:「任何有钱的人,其钱都是肮脏钱。」第二步:「有钱的人全都不是好东西。」第三步:「有钱而放利息,更不是好东西。」第四步:「王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曰利的一定毁弃仁义。」第五步也是终结:「索取欠账就是毁弃仁义,猪狗都不如。」
这种观念是一种只同情债务人,而不同情债权人的狗屎观念。柏杨先生有一次就调解过这种纠纷,另一位正人君子型的调人,拍着债权人的肩膀曰:「无论如何,是他欠你钱,不是你欠他钱,你高抬一下贵手,他就过去啦;你不高抬一下贵手,他就过不去。」一个单纯的权利义务观念,凭空被泛道德观念所代替,大家一致认为借钱的永远是弱者,永远是被压榨的可怜虫,而借给他钱的永远是强者,永远是剥削份子。这种观念越积越厚,遂形成一种阻吓力量,把中国社会搞成为一个没有信用的社会,所有的人情味,也因之一扫而光。
咄咄逼人
说起来人情味,大家一定还记得美国留华学人狄仁华先生的一番话(他本来只是学生的,不过既已经在国立台湾大学堂毕了业,依照时下流行的习惯,自应改称他为「学人」,以示华洋一也),他说中国人最缺乏公德心,而较多人情味。这对我们这个五千年文明古国,实在是口下留情。
昔人是不是一个个都温柔敦厚,难以肯定。不过到了今天,年头如此,恐怕是公德心固不太多,人情味更淡寡如水。这是中国人天生的贱乎?好像不是,如果昔人不贱而今人贱,那就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的矣。这问题和观念有关,阴历年时,我老人家不是在高雄避年欤,住在一个朋友家里,养尊处优(他家的弹簧床睡得我老骨头痛),有一天,一个家伙来访,为了眉目清楚,我们称之为赵先生,话说赵先生气急败坏的撞了进来,向朋友曰:「拜托拜托,借两千元。」朋友曰:「我哪里有两千元。」赵先生曰:「你昨天刚标了一个会,以为我不知道,初十铁定奉还。」朋友曰:「会是标啦,钱也拿啦,但当时就付了电唱机分期付款,初十那天小孩子注册缴费,钱还没有着落,我正向柏老借哩。」赵先生泣曰:「你真不够朋友。」朋友也泣曰:「我要有钱不借给你,教我男盗女娼。」
赵先生看他赌出如此血海大咒,只好抱头鼠窜。赵先生抱头鼠窜后,我大惊曰:「阁下,他和你的交情不深乎哉?」朋友曰:「怎么不深,五十年的老朋友矣。」我又惊曰:「那么你真的没有钱?」他曰:「怎么没有钱,两千元还放在抽屉里。」我不禁叹曰:「那么你竟赌下如此严重的咒,大概脑筋进步啦,不再迷信啦。」他曰:「我不赌咒,他怎能走呀?」我一看世界上竟有如此寡情寡义之人,一言不发,就去收拾行李,朋友太太拉住我曰:「老头呀,不是不肯借给他,上次也是借给他两千元,他说一个星期还的,我们就列入预算,准备一个星期后缴住院钱──那时我娘在医院开刀呀。可是到时候他没有送来,去找了他几次,他都大发脾气,还到处宣传我们视钱如命,他穷得连下锅米都没有啦,而我们还穷凶极恶逼他。无论如何,我们是放账的,而他是借钱的,连通融几天都不肯,四、五十年交情竟不抵两千块钱。可是医院一天催几次,我娘躺在床上直流泪。最后只好把孩子的学费挪用,而孩子就为他停学了一年。现在这两千元就是为今年给孩子缴学费用的,他如果到时候不还,我们怎么得了。是再去找他?或是孩子再停学一年?老头,你说呀。」
这是一个严重课题,在落伍的旧观念里,遇到债的纠纷,一律不问青红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