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第395部分

　　　
　　　　　姬他先生尝到「为了国家利益」的甜头，就连续抛出这个法宝，吞并了另外四位国务官（大夫）边伯先生、子禽先生、祝跪先生、詹父先生的土地，好不快活。
　　　
　　　　　爱牛专家用非法手段或暴力手段得到的快活，都是不稳定的，姬阆先生一连串夺取五位国务官（大夫）的财产，激起五大家族的愤怒。最后，姬阆先生又得罪了一个人──宫廷饮食部部长（膳大夫）石速先生，姬阆先生指摘他办的伙食不好，把他免职。不公平的处罚，也激起正比例的愤怒。
　　　
　　　　　五位国务官加上石速先生，结成联合阵线，对付国王。在封建专制政体下，他们不能够自组政府，只好在皇家血统中寻觅头目。于是，他们看上了身为王叔的姬颓。政治斗争的无情浪潮之中，人们身不由主。姬颓先生对政治毫无兴趣，他唯一的兴趣是养牛。这真是一桩奇异的嗜好，时至二十世纪，我们还没有听说过再有谁把牛当成宠物的。这位空前绝后的爱牛专家，上辈子大概是印度教的信徒，把牛看作活宝。史书上说：他养了几百只牛，以王叔之尊，用最贵的粮食，亲自喂养。他怕牛受了冻，同时也为了使牠们漂亮，每条牛都穿上锦绣外套，命名曰「文兽」。给宠物穿上锦绣外套，姬颓先生可得诺贝尔发明奖。近代中国人到了外国，每看到洋大人给他们宠爱的小猫小狗打扮得活像一个贵妇，不禁大大震骇，认为作孽。如果回顾历史，两千六百年前，中国就「古已有之」矣。
　　　
　　　　　这位懵懂的爱牛专家，被五位怒气冲天的国务官（大夫）奉为首领，密谋政变，而姬阆先生还蒙在鼓里。就在他上台后的第三年，也就是纪元前六七五年，五位国务官（大夫）集结他们家族的私人军队，进攻皇宫，希望把姬阆先生赶走──也可能希望把他杀掉。从这种轻率的行动，可看出「天子」权威的陵替。但保护宫廷的禁卫军奋力抵抗，五位国务官（大夫）私人军队不能取胜，而局势又不允许长期围困，只好率军投奔苏国（河南省温县）。
　　　
　　　　　他们所以投奔苏国，不是贸然而往，如果苏国仍效忠周国王，岂不是自投罗网乎哉？但他们知道苏国的立场。盖远在四十年前的纪元前七一二年，周国王想要郑国（河南省新郑市）紧傍首都洛阳近郊一带的土地，郑国当然不愿意，当时尚是第十四任国王的姬林先生──姬颓的祖父、姬佗的爹──在位，就下令苏国把一部份土地划给郑国，作为交换。这种慷他人之慨的行动，使苏国国君认为奇耻大辱。姬颓先生和五位国务官向苏国国君承诺，如果他们能夺到政权，第一件事就是恢复苏国的疆土。所以苏国国君乐意看见姬阆先生失败，和姬颓先生成功。
　　　
　　　　　苏国国君接待了姬颓先生和五位国务官（大夫），检讨了一番情势之后，认为靠现有的力量，即令苏国的军队也参加，要想攻下洛阳，也十分困难。盖苏国虽然也是封国，却力量太小，必须得到其他强大封国的帮助。于是想到卫国（河南省濮阳市），在若干军事强权的封国之中，卫国是其中之一，而卫国国君卫朔先生，恰恰也正在痛恨周王朝的国王。呜呼，这又是一桩「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的往事，原来卫国第十五任国君卫晋先生，没有上台前，跟老爹的小老婆夷姜女士私通，生下一子，名卫急子。卫晋先生上台之后，照样跟夷姜女士恩恩爱爱，许诺由卫急子继承国君的爵位。等到卫急子年龄渐长，老爹准备为他聘下齐国（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女儿，作为儿媳。
　　　
　　　　　乱伦复乱伦卫晋先生派遣求婚使节到了齐国，为儿子卫急子，向齐国国君姜禄甫先生求婚。姜禄甫先生把史书上称之为「宣姜」的他的长女，许配给卫急子，这本来是一桩美满良缘，想不到，求婚使节回到卫国，向卫晋先生提出一项秘密报告──有无耻的领袖，必然有无耻的部属。部属无耻，领袖定是不要脸之辈，否则的话，他敢作出这种违反人性之事乎哉。原来，求婚使节在秘密报告中，形容齐国公主之美，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老爹呀，这是一块鲜肉。与其送给小子，不如由你自己享受。」卫晋先生一听，心如火烧。反正，连跟庶母都敢乱伦，何况未过门的儿媳耶欤？老淫棍遂决定把宣姜小姐，收归己有。
　　　
　　　　　于是，立刻就在首府（河南省濮阳市）近郊，淇水之畔，兴建一座豪华的宫殿，命名「新台」，一面调虎离山，派卫急子前往宋国（河南省商丘市），作外交上例行的访问。一面单刀直入，派他的亲信卫泄先生，前往齐国迎亲，把蒙在鼓里的宣姜女士，一直迎接到新台之上。宣姜女士的想像中，她丈夫应是二十余岁的英俊少年，忽然换了一个胡子脸老家伙，我们可以想像她的惊讶。如果换了现代，一耳光下去，老家伙滚出门外。可是既属父母之命，又属媒妁之言，她又从未见过未婚夫的模样，自不敢盘问挑剔。等到生米煮成熟饭，老家伙据实招供，也就无可奈何。卫急子先生从宋国回来，老爹卫晋，气不发喘，面不改色，教卫急子用参见庶母大礼，参见宣姜。在父权君权双重压力下，卫急子只好叩拜如仪。
　　　
　　　　　宣姜女士最初虽一百个不愿意，但不久就非常高兴能够提前登上国君夫人的高位。后来，她阁下一连生了两个儿子，长曰卫寿，次曰卫朔。读者老爷请记住卫朔先生，他在未来帮助姬颓先生这件事上，扮演重要的角色。宣姜女士既生了两个儿子，情势就开始变化。我们充分同情宣姜身不由主的命运，但她这时却对本来应是她丈夫的卫急子先生，起了杀机。盖她面临的问题是，一旦老家伙卫晋先生断气，卫急子继位国君，她的处境就十分尴尬，而她的儿子也势将受到排斥。
　　　
　　　　　即令这些事不会发生，她也要为儿子们打算。咦，夺床斗争也好，夺嫡斗争也好，一旦发动，就一片血腥，不到一方倒到血泊之中，不会停止。而宣姜女士既已起意，就势不可当。
　　　
　　　　　我们不再报导阴谋的经过，只报导阴谋的结果；身为亲爹的卫晋先生，为了支持少妻夺嫡，决心杀子。他派卫急子出使齐国，为了显示尊贵的身份，命卫急子在船头旗竿上，悬挂白色羽毛。然后在中途必经的莘野（山东省莘县北），埋伏下一队杀手。给杀手们的命令是，只要看到船头旗竿上悬有白色羽毛的，不必多问，一律格毙，凭白色羽毛领赏。这是一项丧尽天良的谋杀。嗟夫，虎毒尚不食子，而卫晋这个老畜牲，却比虎更毒。我们称他「畜牲」，实在是对畜牲的一种侮辱，全世界畜牲都会提出抗议。
　　　
　　　　　然而，身为宣姜女士长子的卫寿先生，却是一个忠厚青年，他得到消息，虽然他是直接受益者──卫急子如死，国君位置，当然落到他头上。但他瞧不起老爹老娘和老弟的卑鄙行为。
　　　
　　　　　卫国政变卫寿先生向老哥卫急子先生提出警告，但卫急子不相信父亲会使用这种手段，他坚持上路。卫寿先生呈献出他可歌可泣的骨肉手足之情，他要为他那狼心狗肺的爹娘赎罪，就设宴为老哥饯行，把老哥灌醉之后，又把悬挂白色羽毛的旗竿插到自己船上，先行出发。意料中的，走到莘野（山东省莘县北），杀手们发动突击，可怜的卫寿，霎时丧生。
　　　
　　　　　且说卫急子先生，酒醒之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乘船追赶，跟手执白色羽毛、返回首府（河南省濮阳市）领赏的杀手们的船只相遇，杀手们误认为他是卫朔先生的特使，献上白色羽毛和卫寿先生的头颅。卫急子先生哭曰：「误矣。」
　　　
　　　　　表明身份，杀手们愕然了一阵之后，动手再把他斩首。悲夫，诗经？卫风有诗哀之曰：二子乘舟　泛泛其景愿言思之　中心养养二子乘舟　泛泛其逝愿言思之不瑕有害宣姜女士对卫急子之死，当然高兴。对卫寿之死，却是一个青天霹雳。
　　　
　　　　　然而最兴奋的莫过于卫朔先生矣，盖夺嫡成功后，国君位置当然由老哥卫寿先生继承，根本没有自己的份，如果自己想干，必须再斗倒老哥，那就难上加难。然而现在，暗箭一发，变成多弹头飞弹，同时命中两个目标，卫朔先生不仅兴奋而已，简直大喜若狂。
　　　
　　　　　纪元前七○○年，卫晋先生逝世，十五岁的卫朔先生上台，卫国的统治阶层（国人），对卫朔先生母子的无耻与恶毒，充满愤怒。他的庶兄卫硕，首先逃奔齐国，而另两位贵族卫泄和卫职，则暗中筹画为枉死的卫急子先生和卫寿先生复仇。
　　　
　　　　　卫朔先生上台后第五年，纪元前六九六年，宋国、鲁国、蔡国、卫国，四国联军，攻打郑国，卫朔先生亲自率领卫国军队，前往会师。这是发动政变的最好机会，卫泄、卫职，另外还有新参加的宁跪先生，宣称国君卫朔先生在攻打郑国之役中已经战死，必须另立新的国君。他们选定了卫黔牟──跟逃亡的卫硕先生一样，他是卫朔先生的庶兄，老淫棍卫晋先生跟另一位小老婆生的儿子。所以选定他，只因为他的妻子是周国王的女儿（王姬），可能会得到周政府的支持。他们的判断正确，周政府果然支持。
　　　
　　　　　领兵在外的卫朔先生既无能力率领已不受指挥的军队回国平乱，只好放弃军队，只身逃亡，投奔齐国，那是他母亲的祖国。老国君姜禄甫先生已经死掉，现在国君是姜诸儿先生，他展开双臂欢迎曰：「你是俺姊的儿子，俺的外甥呀。」
　　　
　　　　　卫朔先生向舅父承诺，如果他能够复位，卫国的金银财宝，全部奉献。作舅父的姜诸儿先生拍胸脯保证：「贤甥，你复位之事，包在老舅身上。」然而，他却不能马上行动，因为姜诸儿先生正向周国王求婚，而卫黔牟先生却正是周国王的女婿。虽然周政府并没有足够的军事力量直接干预，但国王仍拥有「天子」虚名，有相当的影响力，姜诸儿先生不愿贸然开罪，要等待机会。
　　　
　　　　　国王行业有危险性卫朔先生在齐国一等就是九年，使他对周国王恨入骨髓，后来姜诸儿先生千方百计娶来的周国王的女儿──王姬，因病逝世，姜诸儿先生遂不再顾忌。纪元前六八八年，齐国出兵攻击卫国，卫国首府沦陷，卫泄、卫职、宁跪三位先生被杀，卫黔牟先生被俘，送到岳家洛阳，卫朔先生复位。
　　　
　　　　　──卫朔先生竟能复位，真是人间一桩憾事。而他的那位老娘宣姜女士，却再嫁给她的庶子卫硕，又生了一大堆儿女，这些儿女如何称呼卫朔，倒是一大学问。如按父系，卫朔先生是叔叔，如按母系，卫朔先生是老哥。
　　　
　　　　　好啦，闲言打住。
　　　
　　　　　且说周王朝内乱，王叔姬颓先生政变失败后，投奔苏国（河南省温县），苏国国君知道自己的力量薄弱，也知道卫国国君卫朔先生，正在深怨周国王支持卫黔牟达九年之久。于是，苏国国君同姬颓先生，以及主谋的五位国务官（大夫），投奔卫国。卫朔先生大喜曰：「好啦，报一箭之仇的日子来啦。」于是，再联络南燕国（河南省延津市），组成三国联军，就在当年（前六七五），渡过黄河，进攻洛阳。
　　　
　　　　　刚打了胜仗，以为敉平了一次叛乱，已经给逆贼一个不小教训的周国王姬阆先生，想不到姬颓先生会迅速反击，而且三国联军的力量，锐不可当。与其城破了被生擒活捉，甚至可能被宰，不如早日开溜，先保住老命，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封国，愿意帮忙，徐图恢复。想妥之后，脚底抹油。
　　　
　　　　　姬颓先生没有经过战斗，便坐上周王朝第十八任君王的宝座，他犒赏了苏、卫、南燕等三国军队，打发他们班师之后，把国家大事交给以蒍国先生为首的五位国务官（大夫）。他专心所作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努力养他的牛。姬阆先生固然不配当国王，而姬颓先生，更不是国王的材料，他如果出任动物园园长，要比他当国王，更为适合。至少，动物园园长干不好，不过撤差。而国王这一行，可是含有自我毁灭的元素，天下最危险的行业。
　　　
　　　　　前任国王姬阆先生逃到了鄢陵（河南省鄢陵县），鄢陵是郑国的土地，郑国国君姬突先生立刻接到报告。在纪元前七世纪，也就是周政府从镐京（陕西省西安市西镐京镇）东迁到洛阳，郑国（陕西省华县）也跟着东迁，迁到被称为「新郑」的地方（河南省新郑市），是当时最大的霸权之一。然而，它处于中原四战之地，国力经过长久消耗，无以为继，终于衰弱下去，每天伺候新兴的强国，累得要死。不过，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