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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用不着重金礼聘考古学家去研究,凭常识判断,就可想像得到秦香莲女士决非戏台上那种模样;长年累月的狼狈,她不得不成为一个黄脸婆。「黄脸婆」三字,被我们日常乱用,渐渐沖淡了它的严重含意,实际上黄脸婆本身就是一个悲剧,无论如何,她不能和公主相比。如果玛格丽特公主跟台北街头穿着木屐,敷着半寸厚铅粉,满嘴「干你娘」的村妇站在一起,你要娶那一个吧。如果你是那位村妇的丈夫,而玛格丽特公主却硬是爱上了你,问你结婚了没有?如你尚未结婚,她便嫁你。噫,请指天发誓,你将如何回答乎耶?村妇待你再恩重如山,恐怕你都要跃跃欲叛,便是将来挨铡都干,何况又自信不但不至於挨铡,反而会飞黄腾达哉。
富易妻
一世纪时,东汉王朝第一任皇帝刘秀先生的姐姐新寡,看上了宋弘先生,刘秀先生乃把她藏在屏风之后,找了宋弘先生来,挑之曰:「俗话说:『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宋弘先生曰:「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一个钉子把皇帝老爷碰得脸上挂不住,乃扭头向他姐姐泄气曰:「事不谐矣。」事不谐矣者,意即「不行啦」也。
宋弘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姑不具论,可能真的像史书上说的那么好(中国正史,说一个人好时便好得不像话,不太可信),也可能他阁下当时还以为皇帝老爷在考他的人品哩。我想刘秀先生似乎有点不太热心帮姐姐的忙,否则问得何以如此咄咄逼人?便是用这种话问陈世美先生,恐怕陈先生也会这样回答,他敢在皇帝面前冒险哉?否定那个谚语,即令没有好处,至少可以没有过失,而且还露了一手:「你看,俺一肚子正人君子思想。有啥大官,赐给俺干,准没有错。」宋弘先生如果听了之后,竟频频点头,万一皇帝老爷翻起脸来曰:「你原来如此没有天良,来人呀!」那真是祸从口出矣。也或许宋弘先生当时不知道刘秀先生问他那些废话的目的,他若知道要把公主嫁他,柏杨先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恐怕他将另是一套论调。史书上没有记载他事后懊悔了没有,如果换了柏杨先生,一旦发现竟因端圣崽架子而失去有钱有势的美貌佳人,立刻就自打嘴巴。
其实宋弘先生并不简单,他后来因为乱七八糟给人家考绩,不该免的免之,该降的反而升了起来,终於垮台,可知他不见得正派到那里去。我想他大概没有摸清刘秀先生的行情,如果摸清刘秀先生的行情,恐怕在回答那话时,要老实得多矣。盖刘公当初啥也不是的时候,有大志焉,曰:「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看样子爱阴丽华小姐爱得发狂,可是当了皇帝,规模不同,固也娶了阴丽华,然而皇后一职,却落到郭圣通小姐之手,后来阴小姐虽然也做了皇后,但那股彆扭,也够受的。而且,主要的是「多妻之制」救了她,如果那时也跟现在一样,只能有一个太太,刘秀先生恐怕非甩掉她不可。作丈夫的如果刻薄,便成了陈世美;如果厚道,则现代这种镜头多得是,另租屋以居之,另拨钱以养之。可是,不管如何,怨偶已成,悲剧已定,她就永远打不倒郭圣通,永远登不上皇后宝座。
但我们宁愿相信宋弘先生当时那一番答话是出自真心,在婚姻关系上,「富易妻」只是一个人类常情的趋向,不是一个定律。有高贵情操的人,有他高贵的观念和行为,此有些人之所以成为陈世美,有些人之所以成为宋弘也。世有陈世美先生那样把共患难助功成的妻子一脚踢,就有宋弘先生那样硬是恩爱如一,终身不渝,连皇帝姐姐的账都不买。现代人中,包括那些参加孔孟学会的学者名流,以及有权教你道德仁义,而你也口服如仪的大小官崽,如果调查一下他们的婚姻关系,恐怕能气出羊癫疯。然而,在千千万万现代陈世美中,却昂然的有一位宋弘,和爱妻的感情历久弥坚,那就是胡适先生,仅这一点,胡先生便为千载立下榜样,有些人的成就还没有达到他千分之一,便嫌黄脸婆不堪入目,非娶一个大学生或留学生不可。想到这里,顺便向胡先生的信徒,以及靠胡先生吃饭的大人先生们建议,别的不说,能在这上面学点高贵的情操,就了不起啦。
问题是,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中有这种高贵情操的人并不太多,古时候得一人焉,曰宋弘先生;今时候得一人焉,曰胡适先生。而大多数人们,都是见了新的忘旧的,见了美的忘丑的,见了年轻的忘年老的,见了识字的忘了不识字的。刘秀先生引用的是一世纪时谚语,呜呼,大人先生常叹「人心不古」,一世纪距今一千九百余年,不能算不古吧,而谚语乃长期观察世情的结晶,恐怕纪元前二十三世纪尧舜之世,便已如此。这种感情的毛病,植根於生物的本性之中,与生俱来,根深柢固,简直很难医治得好。记不得是什么书上,有这么一则故事,一对恩爱异常的丐夫丐妇,男的吃了一顿饱饭后,躺在破庙台阶上呼呼大睡,梦见一位神仙,普渡众生,就上前哀求,神仙曰:「你想要啥?」乞丐曰:「我吃残茶剩饭,太苦了嘴。」神仙乃赐给他一张吃山珍海味的嘴。乞丐曰:「我穿破烂衣服,太苦了身。」神仙乃赐给他穿绫罗绸缎的身。乞丐曰:「我东奔西走,太苦了腿。」神仙乃赐给他两只坐轿子和坐汽车的腿。乞丐曰:「我没有学问,太苦了脑。」神仙乃赐给他学富五车的脑。他正打算再要什么,忽然惊醒,见丐妇正偎其傍,乃用英语问曰:「壶啊尔油?」既惊自己果然学富五车,乃大恚曰:「我已了不起啦,马上就去美国讲学,回来后领学术奖金,和洋人打高尔夫球矣。陪伴我的乃如花似玉的美人,不能再要你这个黄脸婆,要滚快滚,免得我动杀机。」
丐妇给了他一耳光,他才恍然大悟,竟是一个梦,诘得其由,丐妇叹曰:「可惜那神仙没赐给你飞黄腾达的命。」吁,险哉,幸亏那神仙没赐给他飞黄腾达的命,夫妻仍是夫妻,恩爱仍然逾恒,否则丐妇准宣告破产。
这则故事的意义深而且长,往仔细处一想,忍不住为天下所有为夫牺牲的女人,洒一把辛酸热泪。柏杨先生说这些,并不是专门干泄气勾当,煽动太太小姐们不要帮助丈夫和男友上进,一则我的目的并不是如此,二则即令我的目的是如此,也煽动不了。盖爱情能使人发昏,包括秦香莲女士在内,哪一个太太小姐事前知道恩爱丈夫会动脚乎?她们不但不相信有这个可能,而且还认为她丈夫或男友是天下唯一的情种,绝不会变心,一旦抖了起来,自己便有福可享,而且还可以向人骄傲曰:「人人都说他没有出息,独我慧眼识英雄。」对柏杨先生的话,则嗤之以鼻曰:「我的丈夫明明是胡适,你硬要说他是陈世美,你不是混蛋是啥?」
我们的目的在於说明世界上确实有这种对妻子忘恩负义的丈夫,而且颇为普遍。诚如刘秀先生所云:这是人之常情。防止这种人之常情的法宝,靠钢铡没有用,靠道德的制裁也没有用,不是说没有小用,对懦夫固有小用,而是说没有大用;靠丈夫指天发誓也没有用,盖天下只有爱情的誓最不值钱,五分洋钿就能买一火车,不可不察;尤其糟糕的是,他发誓的当时,却是真心真意,所以就是察也无从察。
问题在於丈夫成功之后,形势比人强,他需要的不再是刻苦耐劳,蓬头垢面的妻子;而是花枝招展,雍容华贵「拿得出去」「不丢他的人」的妻子。在华盖云集之际,国宴私聚之时,飞机场上,促膝室中,他要他的太太继续助他一臂,不但增其光彩,并且如虎添翼,进而跟高阶层,甚至跟洋大人拉上关系,以便更阔。共患难之妻,彼时色衰气粗,往往难当此重责大任。古之人妻不出门户,而且有「如夫人」制度可以补救,问题还小,今之人短兵相接,恐怕只有请她走路一途。
柏杨先生不是故为男人开脱,幸福和开脱不开脱没有关系,而只是说明人性如此。解决之道,在於作妻子的自身。呜呼,当你为夫牺牲时,千万要在牺牲中努力保持自己的容颜和不断提高自己的知识水准,以便等他阁下耀武扬威时,排上用场,否则恐怕是非被驱逐出境不可。
霹雳般问题
《夏日烟云》,是一个好电影,演的是一个老处女的形成和她的挣扎,为世人提出很多霹雳般的问题,身为父母的人,不可不看;身为儿女的人,更不可不看;未结婚的女孩子们,无论如何,都要去欣赏;结了婚的朋友,即令卖掉袜子,也应去挤上一场。假使你还没有穷到看不起两场的话,则论不妨再看一场,包你有重要收穫。
柏杨先生最欢喜看的电影,第一西部武打,第二侦探间谍,第三战争,第四科学怪片,如北极有一个千年毒龙等等,看了便非常过瘾。「等而求其上」,才看文艺片焉。但誓死不看悲剧,有些人可从悲剧中产生喜感,柏杨先生却没有这种道行,看悲剧准老泪纵横,三天都不舒服。故敢向有同一毛病的朋友推介《夏日烟云》,它只教你叹,绝不惹你哭。
据说有这么一则故事,满清王朝中叶,两江总督陶澍先生的女婿胡林翼先生,当他尚是一个年轻秀才时,见了岳父大人,当然规规矩矩的作圣贤状。但背了岳父大人,却心猿意马,跃跃欲试,自有人把小报告打给老头;任何人都以为老头一听,一定勃然大怒。可是陶澍先生不但没有勃然大怒,反而命贴身家人,领着他的女婿,去娼寮乱嫖,去赌场乱赌,去和流氓交朋友花天酒地。老太太和女儿站到一条线上,向「老糊涂」大兴问罪之师,陶老先生答曰:「你们懂个啥,男人总要有一个荒唐阶段,乱七八糟,无所不为。大清王朝严禁大臣涉足花柳,而女婿将来一定位至一品,现在应教他荒唐个够,使他成为过来之人,将来视任何刺激诱惑都如尘土矣。如果不让他荒唐,一旦他当了大臣,受不了刺激诱惑,无人可以管他,到那时荒唐起来,就打碎沙锅啦。」
这故事是不是仅是传说,抑或真有其事,我们不知道,但他的理论和《夏日烟云》给我们的启示,却是一致的。对人情世路没有勇敢而入微的观察,那就是说,一个脑筋已僵化了的酱萝蔔,他便是活到三千岁,对人生都不会有什么见解。柏杨先生有一个侄孙女焉,今年二十有四,她父母为她的婚姻着急,我也经常催她快嫁,她曰:「我要找一个从没有恋过爱,从没有赌过博,从没有跟别的女人泡过,从没有打过架,从不说谎,也从不吸烟喝酒的男人,迄今尚未遇到。」柏杨先生大惊曰:「看样子你不是挑个男人结婚,过幸福生活。而是挑个男人送到圣人庙吃冷猪肉。你一定得罪了托塔李天王,才把这可怕的观念放到你脑子里,让你完蛋。」
举了这个例子,并不是说柏杨先生主张每一个年轻朋友都要去荒唐如仪,不荒唐的话便痛打三十大板。而是说,年轻时荒唐,并不影响年老时伟大。几乎每一个伟大人物,都有其不堪写到传记上的荒唐往事。《夏日烟云》里的男主角,是一个典型的乱七八糟,可是一旦父亲去世,责任落到肩上,便成为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对过去他死都不肯去的传染病医院,毅然前往,俗云:「浪子回头金不换」,此之谓也。
我不知道世人注意到一点没有,「少年老成」是一种不妙的现象,那种人最为上一代的老头所欣赏,其行必规,其动必矩。别的人去泡女人,独他道貌岸然,若不闻焉,挑女婿也好,嫁丈夫也好,找到这种人头,难道还有错哉?可是,问题往往就出在这种人头上。盖少年老成的人,将来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路是庸庸碌碌,到老到死啥出息都没有,盖他对刺激之来,反应迟钝,且胆小如鼠,一个平凡的中级职员便到了头矣。一条路则是「倒开花」,到了临老,竟荒唐起来。昔韩复?先生归顺中央,政府把他接到汉口小住,那份招待不用说啦,韩公叹曰:「俺如今才知人间还有艳福也。」呜呼,我有一个朋友,在洋大人之国时,见了女人脸都会红,别人花天酒地,独他闭门读书,众人对他,无不起敬,如此这般,一直到他官拜某省厅长之职,竟跟他办公室的下女恋起了爱,大概和韩复?先生当年之叹一样,活了一辈子才知道人生竟有如此奇妙乐趣,不要说厅长算屁,便是江山都算屁。结果他垮了台,天天偕下女和其夫人打架度日。
任何男人都有瑕疵,没有瑕疵的男人不但是不存在的(假使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