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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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3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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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扫而光,刚刚上升的国势,陡然下降,国家陷入漫长的黑暗时代,长达三百余年之久。嬴政先生能够改用陶俑,是一项重要突破。但必须有一天,挖开嬴政的墓,查看清楚,才算定案。
   
   
   华清池
   骊山无罪,是去骊山的君王们有罪!
   西安有一个贯穿三千年历史,而越到近代,越大放光彩的地方,就是骊山华清池。它之所以著名,吸引千万游客,因为它一直跟帝王后妃,以及跟国家命运结合。最早的一次巨变,发生于纪元前七七一年,周王朝第十二任王姬宫涅先生,和他的爱妻褒姒女士,被犬戎部落追赶,直追到骊山脚下,把姬宫涅一刀砍死,而把褒姒生擒活捉──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敌人俘掳的皇后。姬宫涅落到如此下场,不过《伊索寓言》〈狼来了〉的东方版,姬宫涅为了博取貌美如花的褒姒一笑(她大概患有严重的自闭症),不惜燃起烽火,当各封国国君率领勤王大军,日夜赶路,赶到骊山,要保驾救主时,发现不过是一场儿戏,千军万马愤怒的和沮丧的表情,映入褒姒眼帘,她禁不住嫣然一笑。这一笑可称之为代价最大的一笑,不久,犬戎部落发动攻击,姬宫涅连举「十烽」,各国国君不愿再被美女一笑,结局不仅国王被杀,皇后被俘而已,而是镐京陷落,千万人死亡。
   骊山什么时候涌出温泉,我们不知道,只知道它因唐王朝九任帝李隆基先生,和他的儿媳杨玉环女士常在那里洗鸳鸯澡,而驰名于世。读白居易先生诗:「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正是新承恩泽时。」我们脑子里都会浮出旖旎情调的温泉出浴的画图,可是杨玉环用的浴池,早已湮灭,二十世纪以来,一直被认为是当年浴池的地方,最近突然被证据推翻,而在附近掘出一千一百年前的旧址──当时浴池的石板底部。不过距完全清理出一个眉目,恐怕要在若干年之后。
   经过两次巨变,有人遂把骊山以及骊山温泉,视为是不祥之地,唐王朝二十任帝李漼很想一游骊山华清池,政府官员纷纷反对,并列举历代君王因游骊山而丧生失国的故事,要求他千万不可前往,但李漼不为所动,硬是去了一趟,回京(西安)后拍拍巴掌,愉快的说:「岂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政治上的反应不像电动玩具那么迅速,李漼大玩特玩之后三十年,唐王朝覆亡,李姓皇族几被屠杀罄尽。当然,唐王朝亡不亡,李姓皇族杀不杀,跟骊山无关。骊山无罪,是去那里的君王有罪。
   使华清池闻名国际的最近一次巨变,发生在一九三六年,当时的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先生,被驻防西安、负责征剿共产党的大军指挥官张学良和杨虎城扣押囚禁,要求停止内战,枪口一致对外,抵抗日本侵略。十二月十二日当天晚上,叛军突击华清池,蒋中正翻墙逃命,腿部受伤,一位卫士背着他向山上逃走,一路上蒋中正向他保证:将来等乱事平定,他将回报这份恩情。
   ──二十五年后的一九六○年,我在台北《自立晚报》当采访主任(编副刊是这以后的事),有一天,忽然接到一份给总统蒋中正公开信的油印文件,一位署真实姓名、具有地址及身份证号码的老兵,在信中仔细描述当时背负逃亡的经过,诉说现在生活困苦,全家饥寒,要求救济。这封信被当时的总编辑要了去,以后再没有听到任何下文。这封信既是油印,又广泛分发,看到的人一定不少,如果手头有存,应是一件宝贵文件。
   蒋中正先生在乱枪中终于屈服,被叛军押解下山,共产党就在那里盖了一个亭子,称「捉蒋亭」,后来大概发现这种措辞,除了表示心胸狭隘外,别无意义,于是改称「兵谏亭」。整个华清池是一个风景优美的休闲场所,当年蒋中正先生的卧房、会议室、侍卫室,仍保持原状,那种像一个普通乡村小学教师的床铺和起居设施,说明他的生活简单朴素,确是他的美德,中国历代元首,他应是最节俭刻苦的一位。
   骊山风景,有大陆西北山河少见的钟灵秀美,我们踏上这块园林,冬季乍寒,已穿过重重外衣,直浸肌肤,古时说「水暖鸭先知」,我则是「天冷膝先知」,伫立稍久,就或轻或重的刺痛。万里晴空,更觉万里寒冽。然而,山色更增妩媚,像一幅名贵的绢画,只感到一切依旧当年,不但当年人物已不复见,纵是明日,今天人物,也不复见。
   西安行程中,使我们怀念的还有「大清真寺」,我不是伊斯兰教徒,而又从未在西安居住过,所以对那个闻名全世界伊斯兰教的寺院,毫无所知,而西安的朋友,也没有人想到介绍我们参观。可是,我们却获得这份荣耀,恐怕只能用「感谢阿拉的安排」来解释。有一天,当我们走出人民大厦,正要上车时,就在台阶那里,身为西安市政治协商会议委员、我的二女儿崔渝生,和同样是西安市政治协商会议委员,正在拾级而上的大清真寺阿匐马良骥先生相遇。马良骥的全名是「哈知?穆罕穆德?优努斯?马良骥」,香华对他头上戴的白色帽子,十分惊奇,向我询问,我告诉她,那就是阿匐。匐,音hung(哄):阿匐,就是「教长」「神父」之义,这是因为我在兰州上过学,而兰州是伊斯兰教世界之故。香华对我有这般学问,大为佩服。马良骥先生大概听到我们谈话,于是霎时间聚在一起,相谈十分投缘,我们遂接受第二天前往他主持的大清真寺参观的邀请。这这这这
   
   
   大清真寺
   红卫兵已对准祈祷大厅的浮雕,一斧砍下!
   伊斯兰教的清真寺,无论坐落在世界任何地方:东京、华盛顿、巴黎、台北,全都是一个模式──阿拉伯模式,只有西安这座建于七四二年,唐王朝九任帝李隆基在位时的「大清真寺」,却完全中国风味,仅只从建筑外形上,分辨不出它是伊斯兰教寺院?还是佛教寺院?当时,伊斯兰教怎么能容忍这个「不一样」、异化了的寺院出现,实在是一个谜团。它之所以称为大清真寺,因为它占地一万二千平方公尺;亭台楼阁,层层院落,又彷佛是王爷府的深宅大院。它是我们所看到保持最完整、维护最清洁,而又呈现其他文物古蹟所没有、最具发展热情的文物古蹟。全寺都用石板铺地,没有一块水泥砖。比较全国各地其他胜蹟──包括北京的故宫在内,都在被忽视、被糟蹋的情况之下,只有大清真寺的蓬勃精神带领我们进入另一个世界。这
   阿匐马良骥先生头戴橘红帽,身穿长棉袍,正式迎接我们进去,他精力充沛,声如洪钟,好客而且健谈,他是一个细心而肯为别人着想的宗教家,从一件小事可以看出他与时推移的现代化精神:四十年来,我很少用毛笔,香华出版《星湖散记》时,要我写几个字赠她,好制版印在正文之前,我特别买了毛笔、墨汁,足足练了三个星期。可是自从前来大陆,无论北京、郑州、辉县、西安,总是常常遇到一种可怕场面,宴席还没有完,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就搁在另一个桌子上,「请」我留下「墨宝」,作为纪念,当我结结巴巴声明不会写字时,对方的反应通常是誓死不信,接着就是很严重的情绪反感,尤其在辉县时,亲眼看到河南师范大学教授张帆先生左右两手同时执笔,挥毫如飞,当场写出一副对联,自此遂变得十分自卑。可是马良骥先生却准备了两套,一套是传统的笔墨纸砚,另一套是现代普遍使用的「签名笔」和一个「赠言簿」,使我脱离困境;我写下下列留言:
   偶尔一缘,与妻香华,女素萍、渝生,得谒大清真寺,参观世界上唯一中国式伊斯兰寺庙,并惊喜马良骥阿匐护寺传奇,至为感动,此乃阿拉之赐。人生在磨难后,才得以高升圣洁之境,留此同念。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十七日西安。这
   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四出破坏,情势好像非洲草原上的漫天大火,谁都阻挡不住,凡是企图阻挡的,都刹那间化成灰烬。马良骥先生决定主动出击,亲自引导红卫兵到大清真寺「破四旧」,一直把他们引到一个小碑楼之前,告诉他们说:「这就是大碑楼!」然后就向他们讲解有关该碑楼的各种真假故事,天花乱坠了一阵,他才作恍然大悟状,提醒大家:你们是砸碑楼来的呀!红卫兵一群孩子们正听得如醉如痴,怎么肯让故事中断,声明说等马良骥讲完故事后再砸,而马良骥坚持阶级立场,要他们砸完了碑楼后,他才再讲。如此拖拖拉拉,吃饭时间已到,红卫兵饥饿难忍,先是抽签溜走,后来一哄而散。马良骥刚喘一口气,却忽然发现一个孩子提着一把斧头,往后面祈祷大殿走去,他知道不妙,急忙追上,那小子已对准圣殿深处的浮雕,一斧砍下,马良骥急忙警告他:「他们都走了,你还不赶紧走!」红卫兵一旦落单,就怕得要死,这时前院鸦雀无声,他连斧头都不要了,拔腿就逃。以后红卫兵没有再来,大清真寺就这样戏剧化的逃过一劫。
   马良骥先生是一位细心的人,他把大清真寺的宗教信仰和文化结合,当文化大革命时,西安一片恐怖,社会秩序混乱,他每天都到各地观察,遇到被抛弃,被破坏的文物──那都是祖先宝贵的遗产,他就想办法把它们拖回来或抬回来。现在,寺里还陈列着大量这些宝物,加上原有的储藏,使大清真寺有点像博物馆。其中有雕刻精致、巨大的英雄榻,和只有皇太后才可以坐的龙头榻,以及「试官石」──据说它是一个宝石,科举时代,求官心切的人,深更半夜前往钉一个钉子,钉得进去,官就没有问题,钉不进去,做官无望,他就卷铺盖回家。看到那块石头有半人高、上面有很多钉进去的钉子,猜想到有多少人在那里大喜若狂?又有多少人在那里伤心欲绝?
   马良骥先生对中国文物的保管无形中也为汉回两大民族的融洽,做了无比的贡献,此外,他给我们这些非伊斯兰教徒,灌输了很多伊斯兰教方面的知识,香华认为是我们最丰富的访问之一,她的兴致勃勃,也带给大家喜悦。不过,我比香华更多一项感谢,那就是在大清真寺,我吃到最美好的一次「羊肉泡馍」,虽然一到西安,我便要求吃羊肉泡馍,朋友们也纷纷请吃羊肉泡馍,但跟我年轻时吃的味道,大不一样。这可不是口味变了,而是品质变了,举个例子说明,一天早上,渝生夫妇特地给我带来一罐我最爱吃的「胡辣汤」,可是只吃一口便难以下咽,渝生坚持是我口味变了,其实是它不复当年做法,现在连一块面筋都没有,而且全是芡粉煮汤,像一盆稀浆糊。因此,在大清真寺,我吃到的是传统的羊肉泡馍,香华一则是南方人,一则因为胆结石的缘故,只敢沾唇,不知滋味,但她从未看见我吃得这么香过,因之肯定它确实是第一流的。假使不是她竭力劝阻,第二天早上,我还会去叨扰一顿。和羊肉泡馍同样诱人的还有「柿子胡塔」(柿子饼),也是人间美味,我们不但吃个够,还讨了一些带回台北。
   
   
   知识份子的命运
   皇帝级的震怒,就是口哨;再不表态,即行电击。
   我们抵达西安的第二天,十一月八日,陕西人民政府文化局赵局长晚宴招待,并参观全国霹雳舞比赛,来自深圳的那位青年,博得观众席上最热烈的掌声,但当他发现评判委员们显然跟观众的意见截然相反时,就变成一位愤怒青年。陕西省政治协商会议主席周雅光先生在西安宾馆盛筵欢迎我们夫妇和两个女儿,他对我改变行程,备为关注,对我能在西安作较久的逗留,表示欢迎。
   在辉县时很遗憾的没有拜访素萍任教的西关学校,但在西安却如愿以偿,我和香华前往渝生任教的实验小学,拜会校长张长春先生和副校长魏永清女士,参观他们的电脑教室──一个小学竟有电脑教室,使人兴奋。生在电脑时代,不会使用电脑,他就不会有科技文明的特有观念。毛泽东先生就是一个例子,他完全被累积经验控制,认为「人多好做活」,产生「以量取向」的价值标准,为中国带来灾害。一个电脑盲的国家,不但不能应付现代化战争,连现代化生意都不能做,台湾出租录像带的小店都用电脑,假定不懂电脑,连这份店员的工作都谋不到。老一辈的朋友到美国后常感叹:「不会开车等于没有腿,不会英文等于没有嘴。」其实这些都不算严重,严重的是,二十一世纪以后,「不会电脑等于没有脑」。实验小学开创性的远见,是国家之福。
   实验小学的规模使我回想河南省立开封第六小学(中国人好用列排数字的手段,去泯灭个体差异,所以六十年前开封第六小学的地址,已不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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