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搬到口袋胡同二号,他仍不时来找我,要我发誓不走。意识形态不同,会像患了麻疯病一样的,把人的感情隔绝破坏,我觉得我们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但我仍答应他:决不再走!
日子在熬煎迷惘中度过,各地败报频传,张家口失守、丰台失守、杨村失守,最后,北平城门以外,都是人民解放军天下,共产党嘲笑说;「是傅作义保护北京城?还是北京城保护傅作义?」人心开始动摇,报上再没有引起希望的消息,只看到一则,河北省政府主席楚溪春先生,召集省府全体官员,凄凉的说:「我们一生清白,却跟那些贪官污吏落得同一下场。」全场啜泣!楚溪春先生当渖阳守防司令官时,为了准备巷战,曾在每个十字街口,建立碉堡,可是没有一个碉堡不偷工减料,楚溪春宣布说:依照当初设计原图,用什么样的钢筋、用多少成份的水泥,足可以承担多大口径的炮击,他要把那些承包商集中在碉堡里,由他发炮试验。但后来不了了之,因为承包商恐慌之余,自有化解办法。
已经忘记确实日子,北平陷落(解放)的前一天,大概是一九四九年元月三十日,没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没有什么异样,一个巨城的主权转移,已经秘密安排妥当,可是人们并不知道,下午时分,我在街上闲逛,几个军人向大家分发传单,我也接到一份,传单呼吁人民信任政府,上面说:不要因为国军不断转进而沮丧,要了解在挥出致命的一击之前,必须缩回拳头!大家都为这份悲壮的传单感动,已经成为焦炭的心情上,再度浮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一个人沉到大海里,抓到一根草都会认为抓到一条救命索!
这是当天下午的事,晚饭时候,我正在常咸六家,收音机像经常那样播出当时最流行的歌曲〈小俩口对骂〉,女的怨男的:「自从嫁了你,幸福都送完,你没有黄金美钞,也没有金钢钻……」男的怨女的:「自从娶了你,整天听你烦,吵着没有吃来没有穿,又吵着没有送你出国玩……」危城中流行这样歌曲,保卫危城的战士听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想到,他们也没有黄金、美钞、金钢钻!忽然间,歌声停止,经过几秒钟诡秘的静默后,一个男性声音出现:
「各位听众注意,各位听众注意!」声音嘶哑而沉重,「假如你们家人在外面的话,请去找他们回来,一项非常重要的消息,在十分钟之后宣布,届时希望每一个市民都能亲自听到。」
巨城末日
有些人连背后给英雄一声赞叹都不肯,反而认为别人都「傻」。
这是一个震撼的呼唤,一会儿功夫,房间里坐满了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是不知道不祥到什么程度。十分钟到了,〈小俩口对骂〉戛然中断,男播音员声音:
「各位听众注意,各位听众注意,本台报告重要新闻,华北总部、人民解放军联合公报;华北总部、人民解放军联合公报:第一条……,第二条……。」
最后一个字播完后,立刻再响起:「自从嫁了你,幸福都送完……」
纵是一个穿透屋瓦,打到地面上的霹雳,都不能使人如此震惊,「华北剿匪总司令部」变成「华北总部」,「剿匪总司令」向所「剿」的「匪」归降,时隔四十年,公报的条文已记不清,这是一份历史性文献,很容易查明,大致上不过宣布北平和平解放,规定国军撤出北平最后时间,和人民解放军什么时候进城,以及从明天开始所有岗哨,都由国军、人民解放军,和将改称为「人民警察」的现任警察,三方面共同维持秩序;又规定凡是没有单位隶属的国军官兵,都到西城报到,参加三天讲习后,发给返乡证,回归家园。
聚集在常咸六家听广播的朋友们,霎时间,一个个目瞪口呆,面颊下陷,尤其是一些国军军官,他们不能想像围城之役竟这样结束,像越南奠边府的法军一样,竟向他们根本看不上眼的「匪徒」屈服,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而最痛苦的是,就在当天下午,他们还被要求相信政府,他们也确实相信政府可以拯救他们脱离苦难,可是只转了一个身,就发现原来是一场骗局!他们哪里去找宣称跟阵地共存亡的将军?又哪里去找鼓励他们誓死不屈的长官?一些耳际仍荡漾不息的训词指示,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字,都变成无情的嘲弄,大家鸦雀无声的离开座位,分别出去探听消息。
时已初夜,北平城在严寒下像沸腾了一样,街上挤满了人,大多数是流亡客,少数是北平市民,他们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希望得到进一步消息,有人甚至希望联合公报是假的,华北剿匪总司令部会收回刚才的广播。东城一带适时的响起连续枪声,有些人大为振奋,认为入援的国军正攻击东华门。
我在人群中找到孙建章,他说他决定随着十六军被释放的军官,再向南京逃亡。但徐天祥却十分沮丧,他说:「天下虽大,往哪里走?国民党已经瓦解,我决定留下,看能不能活!」他问我怎么办?我却犹豫不定,脑筋一片空白。回到住处,收音机仍每隔十分钟重播一次华北总部和人民解放军联合公报,接着又是「自从嫁了你……」。
第二天(元月三十一日),人民解放军举行盛大入城式,我和徐天祥挤在人群中参观,学生们的秧歌舞,一个接一个上场,那是一种连一点美感都没有的简陋动作,我不知道共产党为什么把它当作圣舞一样,到处展示!至于学生,国民党为了讨好、安抚,天天供应他们大米白面,可是学生却天天游行示威「反饥饿」,国民党束手无策。现在,北平解放,一夕之间,大米白面无影无踪,学生改吃陈年小米(小米一经过冬,油性全失,难以下咽),和半咸半不咸的干菜。使人不能理解的就在这里,学生反而没有人敢提出异议,这是一项奇妙的对照,说明共产党的法宝远高过国民党。也说明政治情绪一旦发作,是非黑白,全部颠倒,天理良心,也全都埋葬。
虽然是人民解放军的入城式,但武器却大多数是国军的,尤其是卡车,青天白日军徽还没有涂去,驾驶兵青天白日帽徽刚刚摘下,尚留着圆形的白色痕迹,而坐在车上游行进城的男女学生,一个个兴高采烈,大唱特唱。就在车队行进中,一个身穿整齐军服、领佩少校阶级的国军军官,突然从群众中跳出来,拦住去路,手指着车上的年轻人破口大骂,那些年轻人似乎没有想到这个场面,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应!后边车子上的学生却在吼叫:「冲啊,冲啊,压死他,压死他!」我不敢再看下去,以后的结局可能是血肉模糊,也可能只把他扣押,那可是众目睽睽下的反革命现行犯。当我把看到的告诉同住在口袋胡同另一位其他的国军朋友时,他嗤之以鼻的说:「傻子!」我打了一个寒颤,有些人连背后给英雄人物一声赞叹都不肯,反而认为别人都「傻」,只有自己绝顶聪明──那当然是中国人传统模式的绝顶聪明。
我决定走!
像恶魔一样抓住他
忍不住失笑,笑声使我从四十年前的北平恶梦中惊醒。
在漫长的一生中,我有太多次面临抉择。一九四九年春季,我在北平再一次遇上:留下来的话,虽然有些朋友愿意安排我到人民大学和华北学院,但我已经嗅到不自由的气息,在「铁的纪律」下,一些共产党朋友对我几乎只讲《人民日报》上早已讲过的官式语言,我听不出那些话的实质内涵,越来越不能忍受。可是,如果我走,又往哪里走?徐蚌正在会战,蒋中正先生任命了以猪脑袋闻名于世的刘峙当总司令,已注定失败(这是历史上一项奇异景观,天下人都知道会战非失败不可时,首领却独具只眼,认为不会),我必须在他失败前赶到江南;流浪一个地方,算一个地方。可是我身上最后一块银元就要用完,当时逃难路线只有一条;从北平出发,经济南,到仍在国军固守中的青岛,然后乘船到上海;到上海之后,再谋生路,这是一个长达一千公里的艰难跋涉,我不能没有盘缠就贸然动身,如果全可以步行,我可以沿途乞讨,但乘车乘船,却非钱不行,而我没有钱,「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我心如火焚。
就在这时,徐天祥找到我,不声不响的拿出十五块银元,推到我面前,说:「你的路费!」这是我能不能离开北平的最大转捩点,惊喜和感激,一齐涌上心头,我说:「天祥,你从哪里弄来的钱?」他说:「你不用管!」我说:「天祥,可是,你怎么办?你是一个老国民党!」他才三十多岁,精神却委靡到毫无斗志的地步,我说:「天祥,你生活怎么办?」他一味的笑,那是一种茫然的笑。我腼观的收下,这是救命钱,使我有资格逃亡。腆
一九四九年二月初的一天,天色微明,北平城安宁得像一只刚睁开眼睛的婴儿,我背着行李,在朋友的祝福下,踏向茫茫前程,继续人生飘泊!那年,我二十九岁,当时穿着一件长袍,是我初到北平时,一位刚刚从大学毕业,而又刚刚结婚,名叫杜继生的朋友送我的,我一直穿到台湾,又在台湾穿了十年,穿到破烂不堪,才把它丢掉,但友情温暖,使我永感。再也想不到,这件棉袍却像恶魔一样的抓住他。杜继生现在河北省教育学院教书,因为听信共产党「交心」的保证,把一生中鸡毛蒜皮的事都坦白交代,当然包括那件棉袍,他受到很大的赞美,说他是最可敬的进步人士,可是当开始清查旧账,认为他赠我棉袍这件事,发生在「解放以后」,而「解放以后」的意义就是「资匪」(在台湾,也有「资匪」节目,不过「匪」「匪」不同),杜继生怎么解释都没有用,直到前年(一九八六),我到香港第一次会亲,他就透过我的女儿,要我写一文件,澄清当时实情,我写了,不过,我一面写,一面忍不住失笑。
大概我的笑声突如其来,使我从四十年前的北平恶梦中惊醒,我们的车子仍在机场到北京的林荫大道上奔驰。周明显然被我无端的笑声吸引,问我笑什么。
「我笑的是,」我照实说,「共产党对他自己的干部都不相信,却相信一个被称为『匪』的逃犯。」
我自己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我应说得更清楚一点,但车子已到北京饭店。那是一个古老建筑的现代化旅馆,一九二○年代,也就是民国初年的政坛上,曾经扮演过重要角色,因为建筑仍保持当初模样,使人很容易想像当年的风光。
我们把行李放妥,周明和晓钢提醒说,如果我们要攀登长城的话,应该明天就去,否则,朋友们一旦会面,应酬多起来,恐怕就难排出时间!攀登长城是一个动人心弦的诱惑,尤其,对我而言,还有特别意义,它在我坐牢这件事上,多少有点贡献;一九四八年从渖阳逃往北平,经过山海关时,人民解放军已经进驻,拒绝国军俘虏入城,大家只好从山海关西侧「墙」「城」相接处爬过去,爬到长城里面。可是,台北调查局调查员李尊贤先生,却认为我说谎:「长城那样高,你怎么爬上去?」偏偏山海关「墙」「城」接连处的长城,是里外都可爬上去的,但这没有用,特务认为爬不上去,就爬不上去。结果,像紫人国的「人民甲」一样,我自动招认爬不上去。这次前往大陆,我本来想再去山海关,原样再爬一次,拍一卷录像带的,实在因山海关太远,而且香华毫无兴趣,她说:「顺便还可,专程不必!笑谈还可,认真不必!纵使当时特务承认长城可以从外爬上去,你难道就能走出狱门?你自己常说:专制封建社会,无罪不能无刑,你自己都忘了。」不过北京情形例外,到北京而不爬长城,犹如到凤凰城而不一游大峡谷一样,脑袋一定被驴踢过。
紧缠绕着地球
长城无罪,有罪的是有些使用长城的人!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我爬过山海关的长城头,也看过嘉峪关的长城尾(嘉峪关长城不过一道颓塌残破的土墙,无法攀登),但是,还没有见过长城的腰。十月二十六日,上午九时出发,沿途是四线道的柏油公路,经过居庸关时,下车凭吊,关门孤立在一个山头上,附近全是小贩,我们开始尝到北国风沙,虽然只是初起,已足够使一个人披头散发。
八达岭位于北京西北,航空距离约六十五公里,公路虽然弯曲盘绕,但一个多小时,仍然抵达。长城,每个中国人都熟悉它,它是中国人的骄傲,认为从太空回望地球,唯一可以看得见的人工建造物,就是长城。太空之旅发展到今天(一九八○年代)为止,证明并看不到,但长城确实是伟大的工程之一,应没有疑问。中国两千年历史中,有一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