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鳄鱼先生奉到钧旨,立刻收拾铺盖,向西搬了六十里,从此潮州就没有了鳄鱼。这种屁话,我们只好相信,以免诽谤先贤,乱碰病牙。不过,鳄鱼先生虽然向西搬了六十里,六十里仍是潮州,怎么能说潮州就没有了鳄鱼。而且事实上鳄鱼固仍在也,宋王朝陈尧佐先生到潮州作官,就被鳄鱼先生弄得头昏脑胀,不得不捉而杀之。这对先贤的诽谤可不小,对病牙碰得可不轻,不知道该罚银子几百两?
高阳先生曰:「诽韩案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文字狱,所不同者,判罚金与族诛而已。」柏杨先生真得请郭寿华先生喝两盅,无论如何,你老哥算是运气,对头仅只是一个自称为韩愈先生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不过破点小财。
关于「异域」孤军的捐款
──玉皇大帝明监,我可一文也没下腰包。
自从《中国时报》恤老怜贫,恩准柏杨先生写点杂文,迄今已六阅月矣。有时候得意忘形,向人吹曰:「全是他们求我写的呀,老朋友啦,怎能忍心拒绝。」但有些包打听朋友,一口咬定我曾经向编辑老爷下过跪,苦苦哀求赐给一个篇幅。我可起咒发誓,此事绝对似乎是好像没有。只不过有一次我前往报社朝圣,见了编辑老爷,感激零涕之余,就扬言要杀身以报,而且找剪刀,觅麻绳,谁劝都不行,非当场兑现不可。闹了个乱烘烘兼烘烘乱,直到编辑老爷精神崩溃,教我稍安勿躁,答应绝不中途炒我的鱿鱼,我才欢欢喜喜,拜谢而去。盖人命关天,此乃投稿妙法之一,何用磕头乎哉。
除了感激编辑老爷,更感激读者老爷。敝大作第一篇〈长头发和牛仔裤〉出笼后,板桥孙琦先生,木栅吴森先生,台北刘昭晴先生,高雄余秋枝先生,五股戴忠池先生,云林申璧先生,高雄刘正程先生。当天(七月九日)就写信给报社,赐给我一辈子都享受不完的祝福。阔别十年,而仍蒙纪念,以柏老之冥顽不灵,也不由一恸。直到现在,读者老爷仍不断有大函飞来,编辑老爷几乎每天都要劳动御手,千里迢迢,把信转寄给我。他们既不敢接受我的杀身以报,我只好努力买奖券,一旦中了第一特奖,打算狠狠的请他们下一次小馆。
每一封来信,柏杨先生都一定回答。盖中国人乃世界上最沉默的民族之一,尤其吝啬对人赞扬,要写一封信给一个陌生的作者,那必须有充份的感受,和充份的热情。不过,来信和回信的间隔,往往长短不等,因为报社转信,要经过再邮寄的手续。如果读者老爷没有收到柏老御笔,只有一种情形,那就是不知道在啥地方,发生了「邮误」。
然而来信中也不一定完全是训勉有加的,有些不知趣的讨债精,一嗅到气味,连八十年前借他的一块钱,都记得清清楚楚,唠唠叨叨,我就相应不理。偶尔冤家路窄,在街上碰见,被他一把抓住,我就咬定牙关,硬说假装没有收到,对这种没有幽默感的朋友,岂可假以颜色乎也。
最近,邓克保先生的《异域》新版本问世,有几位记忆力奇佳的读者老爷,接二连三的来信询问十年前的一桩公案,而且看情形还要有同样的大函继续颁到。我如果一一作覆,纸短情长,恐怕有累死的危机。如果也假装没有收到,来势既如此汹涌,好像很难打马虎眼。我老人家的名誉本已扫地,这次纰漏可能把我挤到焚化炉里。所以藉此良机,作一个公开交代。
来信的措辞不一,但共同问的主题是:「柏老,十年前香港捐给『异域』孤军,而由你转交的那笔捐款,你弄到哪里去啦?」意思是颇为疑心我拿去吃了猪肝面。呜呼,当初我本来要塞进私囊的,却一时鬼迷心窍,竟没做得出来。否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今偏偏碰到《异域》新版,旧事重提,这一根辫子有这么多人揪,真要招架不住。
所问的这笔赠给「异域」孤军的捐款,是一九六七年由香港汇来的三千元港币(当然约合黄金二十两左右)。有一天,华侨银行忽然没头没脑的送来一张港币三千元的汇票──汇款的人不认识,而抬头明明是柏杨先生的尊姓大名,大喜之余,深感运气来啦山都挡不住。可是过了几天,大函随至,原来不是赠给柏老,而是赠给「异域」孤军在台眷属,委托柏老转交的。虽然大失所望,但我仍把原信登在那年(一九六七)十二月十四日的台北《自立晚报》上──读者老爷一定记得,那时我在《自立晚报》每天写一篇方块文章。现在摘要重抄一遍。
原信曰:「我在十一月里(按:一九六七年的十一月里),曾旅台一次,偶在书店拜读大作,随手购了多种,携回香港阅读,越看越有意思,所以又购若干,分赠亲友,以共同好,实乃您的文笔,蕴藏无限深意,足令人思想改变、钦佩万分。你所介绍的《异域》一书,感受同深,愿此种文集,多见出版。以后如有小说、杂文、报导文学任何着作,无人承受出版时,可介绍给我,认为适合时,我与友好辈,愿无条件资助出版。
「现由华侨银行汇奉港币三千元,其中六百元算作您加薪一个月,略表我对您的敬意。另一千八百元,请用您的名义(我绝不愿留名,请切勿提及我的名字),作主分配,转赠给『异域』内艰苦之人。」
第二天(十二月十五日),我在《自立晚报》上报告这件事,结尾曰:
「闲言表过,书归正传,香港甲先生(遵照他的意思,不写出他名字,但柏老总不能脸上抹粉,真的说是柏老自己的银子)买的敝大作及《异域》,已如数寄去。给柏杨先生加薪一个月的港币六百元,早已买米的买米,买盐的买盐,所以也不打算假装大方,往外掏啦。至于捐赠给『异域』中苦难的朋友,一千八百元合新台币一万二千六百元,则打算在旧历年前全部寄出。办法如何,明天奉告。」
明天就是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十六日,柏老在《自立晚报》上提出办法曰:
「这办法简单明了,现在仍在台湾的孤军朋友,大概可分为两部份,一部份过得很好,不必插手啦。另一部份恐怕迄今仍民不聊生,有些尊名在《异域》出现过,有些则没有出现过,反正不管出现过没有,如果希望得到甲先生赠款的,请备一份户籍誊本,在书中出现过的,则请加以注明。赠款是每位一千元,如果只有一位来信,则一万二千元全数奉上,如果有两位来信,则二一添作五。如果来信的朋友超过十二位,则仍以十二位为限。」
关于以后分配的经过情形,根据户籍誊本和当时云南省政府办事处李少白先生的指点,认定了最需要援手的十二位孤军朋友。谨将这十二位朋友的芳名,恭列于后──真是十分抱歉,接到人家一点点帮助(不过十年之前一千元是笔巨款,可购黄金一两左右,等于一个月的薪饷),大名还要上救济榜,实在不好意思。但我老人家的理由也很充分,事隔十载,不仅仅是现在来信的一些读者老爷,就是香港的甲先生和孤军朋友,无论申请的或没有申请的,以及关心这件事的社会人士,都有权知道这笔赠款的下落,刊出芳名,并不丢人,如果这是丢人的话,你尽管捐给柏老好啦,我愿丢这种人。
这份名单中前三位,每人是一千二百元,后九位每人是一千元。──
马兆丰先生(桃园县中坜镇忠贞新村三四九号),刘彬荣先生(桃园县中坜镇忠贞新村三四四号),蒙振声先生(台南市忠孝初中),李德先生(桃园县中坜镇忠贞新村二七五号),陈代强先生(台北县板桥镇仁爱新村一○○号),张达人先生(台北市中山北路二段六十五巷一号),何义斋先生(桃园县镇平镇忠贞里八邻一五五号),李国辉先生(台北县永和镇竹林路四十七巷十四弄二号),陈少桦先生(台北市嘉兴街二二一巷八之十二号),徐朝富先生、李自才先生、周鸿兴先生(以上三位均在屏东县荣华庄行政院辅导会屏东合作农场)。
这笔钱在十年前那一年的阴历年之前(一九六八年一月),已全部寄出,并都接到回信。经过的情形,在当时的《自立晚报》上,也曾作过详细报告。现在重述,当然是柏老的一面之词。稍微有点脑筋的朋友,绝不会只有一只耳朵,所以我建议读者老爷做两件事,一是买一份一九六八年二月份《自立晚报》的合订本瞧上一瞧。一是去信或亲自前往,向前列的那十二位先生问问,有没有这回事。
柏杨先生固然差劲,可是上天保佑,还没有差劲到天上掉个钱,四面下铁锹的程度。无法一一函覆,仅此出个告示。如果查出有一丝是假的,欢迎打上门来。
臭鞋大阵
现代公寓,无论它高矮胖瘦,有一种形态是一模一样的,那就是每两户以上人家构成一个楼层。二楼以上,两户以上的大门,不是并肩硬挤,就是怒目相对,显示出现代人类所特有的寂寞文明──电视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守望相助」成了空话,你阁下对门那一家,既不知道他姓啥叫啥,也不知道他干啥做啥,楼梯上偶尔碰面,除非对方是一个闭月羞花,你可能紧张过度,一脚到底,身负重伤外;其他时间,你既不理他,他也不理你。而且事实上,楼梯艳遇的机会也不多,所以踏进公寓,就跟踏进古墓一样,能看到一个有笑容的动物,真是三世修炼。
柏杨先生自从驾返台北,因为借钱关系,倒是跑了不少公寓,从高入云霄,有奇异电梯的巨厦,到只有一层,花园洋房式的平屋,马不停蹄,鞠躬尽瘁。结果有两项伟大发现。吾友哥伦布先生想当年发现新大陆,其实没啥了不起,盖他不发现,新大陆还不是照样摆在那里,也跑不掉,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后世之人眼皮薄,以为不得了啦。跟柏杨先生这两项伟大发现一比,他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可不是我不知谦虚,等我一说出来,读者老爷就得递佩服书。
第一伟大发现是被借钱家伙的嘴脸,无一不十分的实在难看。还没有借到第十次,也就一点也不顾及柏老的自尊心,连鼻孔都翘得可以当烟灰缸,当面质问前九次借的银子,啥时候还呀。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昔日那种温柔敦厚的日子已不再矣。孟轲先生曾严厉责备过梁惠王,朱熹先生也曾提出义利之辨,现在对老朋友都见利忘义,满脑子钱钱钱钱钱钱钱,面如铁饼,不知道友情乃无价之宝。遇到这种人物,用不着他吆喝「滚」,我就拨马而去,永不理他,以示重义轻利。此中哲学道理极深,我就是降尊纡贵,努力解释,读者老爷恐怕也不见得懂,所以我也就不必浪费精力。现在介绍的是我第二伟大发现。
第二伟大发现是其他国家所没有,而唯独台湾特有的,那就是「臭鞋大阵」,不管到谁家借钱,除了准备着看嘴脸外,还要攻破臭鞋大阵,才能登堂入室。上得楼梯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每家门口,都堆满了臭鞋。我说臭鞋,只是观感上的,既不能一一拿起来嗅,当然不敢一竿子打落一船鞋,说每一只都臭而不可闻也。但如果说它奇香,也应该查无佐证。
每家门口的臭鞋,实在是二十世纪十大奇观之一,有新鞋焉,有破鞋焉,有男鞋焉,有女鞋焉,有大人的鞋焉,有儿童的鞋焉,有高跟的鞋焉,有低跟的鞋焉,有不高不低跟的鞋焉。有黑鞋焉,有黄鞋焉,有红鞋焉,有绿鞋焉,有黑黄红绿乱七八糟拼凑在一起的鞋焉。有前面漏孔的鞋焉,有后面漏孔的鞋焉,有左右漏孔的鞋焉,有像被老鼠咬过到处漏孔的鞋焉,有长筒的鞋焉,有短筒的鞋焉,有类似柏杨先生穿的一百元一双的贱鞋焉,有类似台湾省议员陈义秋先生穿的四千九百元一双的阔鞋焉(陈义秋先生还有价值四百五十元的阔头,那属另一可敬范围,心里有数,不必细表)。除了上述等等的鞋焉,还有木屐焉,拖履焉,以及其他连天老爷都叫不出名堂的各式各样的鞋焉。反正是群鞋毕集,蔚为奇景。
这些臭鞋所布下的臭鞋大阵,跟契丹帝国萧天佐先生在三关口布下的天门大阵一样,暗伏奇门遁甲,诡秘莫测。于是有的鞋仰面朝天,有的鞋匍匐在地,有的鞋花开并蒂,有的鞋各奔东西,有的鞋张眉怒目,有的鞋委屈万状,有的鞋鞋相叠,有的则把守在楼梯之口,形成现代化的绊马桩。主人之出也,先伸出脚丫,像吾友穆桂英女士的降魔杖一样,在臭鞋大阵中左翻右踢,前挑后钩,直到头汗与脚汗齐下,才算找到对象。客人之入也,比较简单,但如果遇到像柏老这类朋友,袜子上经常有几个伟大的洞的,就得有相当勇气,才能开脱。而有些朋友则鞋上是有带子的,你就得耐心的观光他们蹶起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