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完,一直发展到观众倒尽了胃口才算罢手。当然,制作人、编剧、导演,也有硬汉朋友,拒绝屁尿直流的,但他们之上,大哼在焉,看广告份上,弹性恐怕也很有限。
于是乎,第二步来啦。这个第二步和我死也不肯说的第三步一样,我只能举个例子。君不见有一位女演员由甲台跳槽到另一个乙台乎?柏杨先生是个包打听,打听的结论有点不舒服。原来使出浑身解数要她跳槽的,不是她自己,也不是电视公司,而是她的老爹老娘,尤其是她的未婚夫,简直急得团团转兼转团团。冠冕堂皇的理由足可写三本书,真正的原因却只有一个,乙台比甲台正派。盖甲台也,女演员──包括女歌星在内,必要时得陪一下有权大爷或花钱大爷吃吃消夜之类。而「必要时」却是由有权大爷和花钱大爷来下定义的。老爹老娘和未婚夫大人,怎么能不浑身发抖乎哉。
这种情形,听起来于心有戚戚焉。但都督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既不犯法,也不违纪。自由经济发展到某一种程度,一定会产生这种现象。美国大哼,包括大资本家和黑道上的朋友,他们就是利用广告来控制大众传播工具的。「嗨!老家伙,删掉那段评论──或发表一段报导,俺给你一百万美金广告。」不双膝下跪的,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美国报业史上这种英雄好汉多的是,传记如林,名垂千古,使我们从反面了解广告的力量。
台湾的花钱大爷目前还没有凶恶到这种程度,但已到了使人反胃的程度,再没有积极的反应,下一步如何,恐怕连三圣宫的太乙真仙都无法预料。新闻局曾经规定广告的时间不得超过节目全部时间的几分之几,不过规定等于白规定,以致人们弄不清是节目中插播广告,还是广告中插播节目。如果严格执行,好吧,你超过时间吧,超过一分钟,罚银子十万两,这也是治疗胡说八道的秘方之一。在时间被压缩的情形下,糟粕自然会被挤掉不少。
到底荒不荒
中国电视公司《开天辟地》影集,已经播了两个月,广告却没有一个,没有一个的原因当然是收视率低。因为凡是收看这个节目的观众,几乎全是高级知识份子。高级知识份子的特征之一是,被广告欺骗的可能性非常的小;对广告的诱惑,抵抗力却非常的强,这就糟了糕啦。广告保证说只要投资十万元,三年就可收回二十万。恐怕就是把高级知识份子的屁股打烂,也不会相信。甚至还有些广告宣传,十万元可买到一栋三十坪的楼房,那就同样的脱了线,高级知识份子的屁股再打烂一次,也不会上当。此所以金光党的对象永远是贪心的乡巴佬,没有一次是大学堂的教习也。
《开天辟地》是纯知识性的节目,在美国、日本,都曾一播再播,偏偏台湾不能接受。这至少说明一点,一个国家民族的强大,不仅仅是房子盖得高,工厂开得堂皇。而是在求知欲上和艺术的欣赏力上,也同样有高度水准。若干年前,有一个《医门沧桑》影集,演的是一位医生和一位助手,对各种稀奇古怪的病和各种稀奇古怪的病人,用浓厚的曲折剧情,把它表达出来。这影集不但带给观众许多珍贵的医药知识,也带给观众以高级的娱乐趣味。可是也因为收视率不高,广告太少,不久就三振出局。还有内容精彩绝伦的华德狄斯耐的《彩色世界》,其命运之悲惨,有志一同。抗战胜利后,日本人曾轻蔑的向中国人曰:「我们是三等国家,但我们是一等国民。你们是一等国家,但你们是三等国民。」听者老羞成怒,大骂东洋鬼忘恩负义。不过,没有事实根据,专靠骂是不能把人骂「悬崖勒马」「迷途知返」的焉。看一看电视节目,恐怕我们实在是三等国民──至少在艺术的欣赏上如此。《开天辟地》、《医门沧桑》、《彩色世界》都不能吸收,只能吸收教人冒冷汗的连续剧,要说中国是一个「文化大国」,中国文化如何博大精深;偶尔有个洋大人来台北一游,就情不自禁的一口咬定他「仰慕中国文化」,不知道这「文化」在啥地方藏着,真得拜托给我们找出来,让大家瞧瞧。
好的节目被具有高度「被广告欺骗可能性」较高的观众所驱逐排斥──一些金光党最欢迎的朋友,只能听听唱歌,瞧瞧十六字真言。假如《开天辟地》是大学堂毕业生级的水准,十六字真言不过幼稚园小班,说起来,幼稚园小班也很够份量啦,新几尼亚那些吃人部落的欣赏水准,恐怕只是托儿所。无论如何,幼稚园小班比托儿所要高,偶尔被一个洋大人仰慕的中国文化,比那吃人部落的文化要高。上不足而下有余,大家依然可以怡然自得。
中国电视公司坚持把《开天辟地》演到底,我们致无限的敬意。电视公司当然要赚钱,但赚钱不应该是唯一目的。如果这是唯一的目的,演妖精打架,银子会更多。电视因为属于大众传播工具,它有强大的影响力,所以也同时具备了暗示性和示范性──也就是教育性。就在上个月,纽约一位十五岁的男孩向一个八十二岁的寡妇抢劫,并且把她「干掉」。这位名叫朗奴?萨摩拿的小凶手,他是哥斯达黎加人,四岁时被妈妈带到美国。老娘自己必须到外面做事,而她又没有银子雇一位保姆,就把他放到电视机前面,由他看了就睡,睡了再看。电视就成为他最尊敬最信赖的教习。他的律师在法庭上向陪审员喊曰:「我要让你们看一个电视的启示性足以破坏一切的例证。当他下手时,他只知道自己是在上演一幕电视剧,上演一幕冷血预谋的凶杀案。」
台湾最近的分尸案和奸杀案,甚为雷厉风行,实在令人汗流浃背,而尤其令人汗流浃背的,是这些等等之案,警察老爷硬是破不了。从前还有苦刑拷打的锦囊妙计。自从有一次一批「自动招认」「坦承不讳」的朋友,因真凶出现而带着满身伤痕当庭开释,警察老爷反过来吃了官司,情形好像有点好转。只不过一旦被剥夺了苦刑拷打的法宝,警察老爷就束手无策。但凶手做案的干净俐落,即使不全是受电视的影响,恐怕至少也沾点边。君不见青年朋友口口声声自称「奴才」,一句一个「喳」乎。中国人的奴性已经够叹为观止矣,电视上那些层出不穷的摇尾贴耳,下跪磕头,蹂躏人性尊严的镜头,真是存心要把中华民族的灵性赶尽杀绝。
一提起电视不堪入目,电视大亨就理直气壮曰:「剧本难找。」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彪形大汉端来一百盃茶,你硬是咬定牙关,非如花似玉端来的不肯喝,一面硬着舌头曰:「渴死我啦。」渴死当然渴不死,不过却渴得自己作呕,观众抽筋。
亚之先生在《新生报》上有一大文,谈到剧本荒和剧本,狠狠的说了几句「内行人不屑听的话」。亚之先生曰:
「你剧本编得再好,如果没有人引见制作人或导播,没有人用你。幸而制作人或导播肯用你的剧本啦,他有绝对生杀大权,不把你的剧本删改得面目全非,绝不善自罢休。又幸而用你的剧本啦,稿酬要拿出三分之一,甚至一半,来孝敬他们,否则你就永远被封杀。还有大牌明星演员,你也要卖卖账,否则他一不高兴,来个拒演,你的剧本即使好到可以拿诺贝尔奖金,也会被冻,半文不值。」
好啦,「剧本难找」的答案全部在此。原来电视公司里山头林立,每一个山头都有绿林好汉在那里称孤道寡,「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凭真本领硬碰硬的剧作家,胆敢说半个不字,一声梆子响,万箭俱发,稿本遂死无葬身之地。纵使莎士比亚先生重生,遇到这些绿林好汉,凭他那两下子,即令闯了五关,斩了六将,最后也逃不脱蔡阳先生被喀嚓一刀的命运。于是乎,中国的电视就永远停滞在幼稚园小班阶段,称孤道寡的朋友一个个发了大财,脑满肠肥,却干瘪了中国文化,窒塞了中国人的智慧。
有一次,柏杨先生遇到中国电视公司的大官之一的程抱南先生,我们是老朋友啦。我就把亚之先生的话问他,他拉大了嗓门喊冤,为了证明清白无辜,还举了两火车的例子,最后正色曰:「老头,你把剧本拿来。」我想我用不着拿剧本,就已经知道结果。盖「好」「坏」也者,是由绿林好汉下定义的,你折腾个啥!但我还是相信老友的话,因为我希望它是如此。不过,我却不相信台湾一千六百万人口,加上海外多如繁星的华人,全是白痴,而只有现任的那几位山大王顶尖。
嗟夫,「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新人换旧人」。坐地分赃太久的朋友,应该坐得屁股痛了吧。让让座,如何?让座等于让饭碗,当然毫无希望。那么请高抬一抬贵手,也算是给「文化大国」放一条生路。
喜剧?闹剧?悲剧?哭剧
台北《新生报》刊出一则合众国际社汉城消息,曰:「韩国广播界人士今天说,为了配合政府所订禁止闹剧的政策,韩国电视在不久将看不到喜剧。这些人士说,韩国三家电视台将于(一九七七年)十月底及十一月初开始,停止播映喜剧,以期杜绝低级的滑稽剧及闹剧节目,这种节目曾招致观众的严厉指责。」
柏杨先生没有看到合众国际社的原文,所以弄不清有没有翻译错误,盖「喜剧」和「闹剧」不同,韩国政府杀的似乎是闹剧,却忽然连喜剧也一并处斩,很显然的是把「喜剧」跟「闹剧」混在一起,而且简直当成一码子事。张三丰先生偷钱,不但打了张三丰先生的屁股,连张四丰先生的屁股也挨一顿,未免过度新鲜。
一个国家禁止演出喜剧,可称之为一九七七年世界上最大怪事,喜剧竟然会被认定为没有教育性,那么,一定是悲剧才有教育性啦,这真是三岁娃儿乱涂鸦──不像大人的话。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最大的差别之一是,东方文明悲剧的成份多,而西方文明喜剧的成份多,所以西方影片中很少啼啼哭哭的场面。东方──包括大日本帝国在内,却啼啼哭哭得天翻地覆。西洋悲剧靠剧情,东洋悲剧靠眼泪。无以名之,只好名之曰「哭剧」,以别于高级格调的悲剧。吾友尼禄先生,在罗马帝国当皇帝时,曾有一个眼泪瓶,专装他阁下悲从中来的眼泪。我老人家曾约略估计一下,台湾三家电视公司萤光幕上,那些男男女女的眼泪,如果也储蓄起来,恐怕每个月都能流满两缸。
事实上,喜剧比悲剧难写而且难演,悲剧比哭剧更难写而且更难演。哭剧只要有眼泪就行啦,喜剧却必须有结实的剧情,这剧情还必须含有或多或少、或轻或重的现实反应。麻烦就发生这里,观众虽然欣赏,官老爷恐怕承受不住。不久前,台湾电视公司播出周末影片《爸爸兵团》,是一个纯英国型的喜剧。美国型的喜剧是火爆的,英国型的喜剧则是温温的焉,给人的是细细的品味,和会心的微笑,但它不能离开对世俗的嘲弄。爸爸兵团是一群爱国心炽热的老糊涂,组织成的乡村自卫队,银行经理自封为队长,走马上任,先封一个老头当他的助手,官拜「杀尔筋」──士官是也,另一个肉店老板则要求当一名传令兵,银行经理曰:「你太老啦。」肉店老板立刻从腰里掏出一包香肠;刚被封的杀尔筋张口反对,肉店老板就立刻又掏出一包香肠,于是二人马上同声认定他并不算太老。另一段,汉奸(英国似乎不产汉奸,大概是英奸吧)把绳子砍断,爸爸兵团拚命拉住,可是将军驾临,不由分说,大声喝令他们敬礼,他们只好立正举手,绳子一脱,将军和断桥荡荡乎顺流而下。再一段,德军劫持教堂人质,爸爸兵团的老弱残兵挤在墙角,叽叽喳喳束手无策,一会一个家伙跑来,正色曰:「我是边防军军官,这事必须慎重处理,我已通知消防队。」接着又一个家伙跑来,正色曰:「我是正规军军官,这事必须慎重处理,我已通知警察局。」接着又一个家伙跑来,正色曰:「我是警察局警官,这事必须慎重处理,我已通知消防队。」接着又一个家伙跑来,正色曰:「我是消防队队长,这事必须慎重处理,我已通知边防军。」
──幽默是喜剧的主要原素,上面所述的几段,表达得并不尖锐,但如果这电视剧是中国人写、中国人演,恐怕要绿岛一游。韩国所以不能容忍喜剧,是不是原因也是如此,我们就莫宰羊啦。
「闹剧」和「喜剧」压根是两回事,闹剧的主要目的是让观众大笑特笑。好的闹剧必须具备高度的想像力,而且必须没有眼泪。这就有心跟我们的剧作家和制作人,及导演过不去,盖我们对这些正是缺货。若干年前,电视上有美国闹剧《太空仙女恋》影集,从头闹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