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在很严肃的场面里,老是抓痒,又毫不礼貌的放了一个很响的屁。」
「我那是正统无产阶级马列主义的屁,天啊,」塔维斯基尖叫起来道,「我真是运道不好,那一连几餐的酒席,把我的肚子吃得跟人民死敌一样的可恶了。其实最可恶的还是那一批该死的日本军官,他们竟然恶毒的笑出声音来,等着瞧吧,我要教他们吃尽苦头。」
广场墙垣和铁丝网都已拆光,为的是让那些庞大的机器可以毫无阻碍的运走,所以大家用不着走什么门,不多久就到煤矿了。
这时候正有一架看起来像绞架一样的机器矗立在那里,由两百多个矿工,用木棒,用肩膀,一寸一寸的使它往前移动。那些中国矿工同志们都瘦得皮包着骨头,一层肮脏而又破烂的衣服缠裹到身上,在凛冽的冷风里,流着冰冷的虚汗,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一味用他们枯干的双手,使出仅有的力气。两个握着手提式机枪的红军同志,安闲的站在一旁,另外一个红军同志正用鞭子抽打一个工人同志的脊背,那被抽打的工人同志,耸了耸肩膀,狠狠的咬着牙,用一种倔强而带着愤怒的眼光,凝视着远方的太阳。空气紧张而沉闷,只有两百张干渴的口,在断续的喊着──「杭唷──杭唷。」
马多可夫用他在撒马尔罕劳动改造营那种含着胜利意义的目光看了片刻,在训练有素的共产党员目光中,工人同志只不过是一群罪大恶极的人民死敌,所以他终于不满意起来。
「这情形不太乐观,比起伟大的工人祖国苏俄差得太远了,等到这座机器搬到火车上时,我们连美国都已经解放了。」
「少将同志,」吴蓝可保证说,「明天太阳落山之前,一定可以搬上火车,后天的这个时候,它就在前往西伯利亚的途中了。因为除了那三位负责督导的红军同志外,我们也特别遴派若干富有斗争经验的中国同志在工人群中严格的帮助他们,用来防范反动派怠工,我们一定要为社会主义建设创造奇蹟。」
甬道旁边是显微镜检验室,正被一个带领工人同志前来搬运的红军同志打开门锁,马多可夫顺理成章的跟了进去。检验室很大,阳光透过玻璃,照到一排排的显微镜上,他的眼睛立刻混乱起来,他弯下身子,用手拨弄那些仪器,凡是能够扭得动的东西,他都扭动了一下。
「真他妈的精致,」他赞叹说,「这么多高射炮模型。」
塔维斯基本来正在思索那些是什么东西,马多可夫的话使他顿开茅塞,但他仍面无表情的说,「这一定是新式的高射炮,我没有看见手摇柄。」那些懂得俄国话的中国共产党们,温柔的大笑了。
「马多可夫一定在里面。」外边,那是莫洛曹夫粗暴的声音。
马多可夫大怒到伤口都要崩裂,一个少尉竟敢这么没有礼貌的对他的官长,不要以为他是一个杀父母的爱国典型就可以犯上,这一次他一定要受点教训了。马多可夫大踏着脚步往外走,一只手已握紧了拳头,当他揍了他一拳之后,他就叫里约林备文呈报他──说他跟中国托洛斯基派接触过,那至少会遣送他回国的。但是,脱可列夫却站在房门口,面孔像刚被打过似的发出瘀青颜色。
「我和马多可夫同志有话说。」
所有的人都机警的退出了,塔维斯基在退出后想回头向马多可夫做一个表示亲热的鬼脸,但他忽然在那位杀父报国的莫洛曹夫脸上看出点什么,一股冷气逼到喉头,他迅速的消失到更远的去处。
「马多可夫同志,」脱可列夫淡淡的说,「元帅打电话来,叫你即刻回长春,这里的职务和工作,暂时由塔维斯基同志代理,我特别派莫洛曹夫同志和另外两个士兵护送你,这样就不会出什么乱子了。」
「我什么时候出发?」
「立刻。」
马多可夫摸摸下巴,一阵荣耀感涌上来,又是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召见,上次召见的结果当了受降司令官,这次召见的结果不知道又要走什么好运了。可是当他走到莫洛曹夫跟前之时,那些围着莫洛曹夫的同志们却像望到了瘟疫一样的望着他。
「你这个缺少党教养的家伙,」马多可夫向莫洛曹夫说,「你明知故犯,违背礼貌主义,你以为我的耳朵像反动派一样的长着顽固的老茧,什么都听不到吗?你怎么敢大叫我的名字?那是什么意思,我要你马上回答──你以一个红军军官的官衔为耻吗?你是故意在外国人面前破坏红军的尊严吗?」
莫洛曹夫哼了一声,撩一下嘴角,用挑战和戏弄的眼光看着他。
「马上出发,我们争取的是时间。」脱可列夫尖声的说。
「好的,」马多可夫无可奈何的摆摆手,「我们以后再算账吧──但我得先回去换一下衣服。」主要的是,他忘不了他口袋里那些冥钞。
「那边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脱可列夫说。
马多可夫火气冲上来,尤其当他看到了里约林,所有的火气就更一齐爆炸了,他大声叫──「你总算驾到了,文书员同志,希望你的腿没有烂掉,我告诉你,赶快办一个文件,民主联军的文件……」
里约林笔直的站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他妈的──」马多可夫喊。
脱可列夫不耐烦说,「马多可夫,你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马多可夫这时候才觉得有点异样,但他真正确定这异样的,还是上了火车之后的事,他紧紧靠着窗子坐下,莫洛曹夫和另外两位红军同志,坐在他右边和对面,马多可夫瞥见塔维斯基和吴蓝可正在月台上巡视那些搬运来的机器,当他们的皮帽子出现在他的窗口时,他伸手抓住塔维斯基的肩膀。
「乏里亚,我到长春去了,我那口袋里的钞票……」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莫洛曹夫已狠狠的一枪托打到他的腰窝上,而塔维斯基也挣扎着跳开,向他喊──「滚,你这个凶手。」
马多可夫惊恐的弯下腰,等疼痛过去了之后,他仰起头,霎时间警觉到自己所处的地位。
「年曼……」他惶恐的问。
「闭嘴。」莫洛曹夫大怒道。
「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闭嘴。」
「年曼……」
「闭嘴,要我用枪托打掉你的牙吗?」
马多可夫身上所有无产阶级英勇气概都消失了,他双手按着被莫洛曹夫击痛了的腰窝,开始思索发生了什么事,明明是元帅召见他,可是看情形像要送到劳动改造营──说不定就是撒马尔罕的劳动改造营。他希望这是什么人开玩笑,犹如上次在渖阳时诺汉夫开的玩笑,于是他突然觉得十分寒冷,窗外一根根的电线杆,接着向后倒退,车厢在震动着,他觉得他正在奔向地狱。
车到了渖阳,莫洛曹夫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呵久,没有理会马多可夫,只向那两个红军同志点点头。
「把他带下来。」
他──当然指的是马多可夫,一阵惊恐之后,马多可夫已麻木到毫无知觉,他对于为什么要在渖阳下车,想都没有想,更不要说开口询问了。一辆美国制的吉普车停在车站外面,在莫洛曹夫监视下,马多可夫勉强爬上去,夕阳像一团红光跳跃在他脸上,入暮的天气显得更冷,车子飞也似的向前直驶。
红军远征军司令部还没有下班,但实际上和下班没有什么分别,凡是能够出去的红军同志,都出去消遣和开心去了。有的去找日本姑娘和中国姑娘;有的正和中国共产党开会;有的闯到中国人家里搬出值钱的东西,就摆在门口出售;有的早喝得酩酊大醉,躺到马路上和人行道上,所以,总政委到底去什么地方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不过团司令这时却是恰恰在办公室里,正在欣赏一粒由民主联军司令员林彪同志送给他的那个大大的钻石──据说那是中国境内所可以找到的最大一粒了,他兴奋的在地板上走来走去,脑海中盘算着对这粒钻石的处理方法,一直走到听说马多可夫来了,才停住脚步,诧异的抬起头──「马多可夫,他不是在抚顺吗?」
「是的,官长,」书记员回答,「是总政委以元帅的名义用特别急电召他来的。」
「我不知道的事我都不管。」
「召他到什么地方呢?」
「我还为他设计去处吗?」团司令吼道,「教他到保安委员处吃生活好了。」
书记员走后,团司令更震天的埋怨起来。
「我的事情越来越多了,瞧瞧谁聪明吧,我连一个苍蝇大的责任都不负的!」忽然间他望一下四周,看看有没有人窃听,然后把头伸到门外,叫道,「书记员同志,告诉马多可夫,教他明天一早来,我彷佛想起来团政委吩咐过我这件事。」
但书记员已经跑得很远,什么都没有听见,团司令在他的头缩回去之前,书记员已经身在传令室仰着头吩咐莫洛曹夫了。马多可夫一听果然把他送到保安委员处,麻木的神经受到一击,就猛烈的从座位上跳起来,这只是他本能的生理反应,既没有打算逃走,也没有想到礼貌主义,但莫洛曹夫仍在他的鼻子上挥了两拳,鼻血立刻滚滚的流下来。
「求求你,官长,」马多可夫像疟疾一样发抖,他哀告道,「只要知道我犯的什么罪,就是死也甘心了,一切都是误会,我只求允许我解释……解释……」
书记员大笑道,「你去向鞭子解释,滚你的蛋吧。」
莫洛曹夫再举起拳头,马多可夫不敢继续说下去,而上次传唤马多可夫那个传令员,这时正从外面走进来,他看见了马多可夫,忍不住向他伸出他那戴着七八个手表的手臂。
「少校同志,只几天不见,你的兴致怎么低落起来了,看呀,佩服我吧,我只用两个小时工夫,就搜索到这些,我告诉你,你不能专注意那些中国人伪装的表面,必须深入他们的家庭,才能发现宝藏呢……」
但他忽然看到书记员瞪着的羊样眼睛,又看到三位红军同志在四周冷冷的围绕着,对这种事他太熟悉了,所以他把话停住。其实马多可夫并没有注意到他,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手表,他只迟钝的站在水门汀地面上。
等他们到保安处时,日班已经下班,夜班同志正陆续走进来,管理收发的酒糟鼻子,醉意仍没有十分清醒,他略微用他朦胧的眼神向站在他面前的四个人打量一下,又在马多可夫憔悴的脸上单独端详了一分钟,手中的钢笔在墨水瓶中不停的捣着,笔尖触着瓶底,发出一种无产阶级胜利的声音。
「几个?」他慢吞吞的问。
「一个,同志。」莫洛曹夫答。
他低下头,「什么名字?」
「克利加?马多可夫。」
「那一部队,什么职务?」
「十三连队少校连队长,同志。」
「罪状?」
「这──这──」莫洛曹夫想不到会有这种问话,他结巴着。
「谁逮捕的?」
「总政委。」
「有文件吗?」
「文件吗?没有,」莫洛曹夫说,「是团司令叫人送来的。」
「那么,他一定是私通外国,阴谋颠覆无产阶级政府,恶毒的打算使资本主义复辟;反人民、反党、托洛斯基派、修正主义、左倾机会主义……好吧,随他妈的臭婊子什么吧。」
自始至终,酒糟鼻子同志都没有再抬起头来,他只自言自语的从牙缝中吐出声音,单调无味,而又繁忙的工作,使他变成了机械主义者了,于是他动笔在桌子上放着那厚厚的一叠收据纸上写起来。
「今收到,」他一面写一面念,「叛国犯克利加?马多可夫一名。签字,签字。第一千七百二十三号。好了,好了,你们这些该死的流氓,劳动我红军少尉天天要写几十张……」
马多可夫被推到一间空房子里,所有窗户都紧闭着,从天花板垂下了一盏惨澹的电灯,除了这一盏电灯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空洞得跟撒马尔罕劳动改造营的询问室一样。而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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