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女适时的袅袅婷婷走到马多可夫面前,向他举起一束鲜花,鲜花是用玻璃纸包着的,而且当中还束着跟那老头口中吐出的鲜血一样的深红色的丝带,上面似乎还洒着水,水珠晃动着,散出清香。马多可夫迅速的按住口袋,然后一拳打出去。
诺汉夫把他扼住。
「你这是干什么?蠢猪。」
「好吧,你一会就明白谁是蠢猪了,你小心口袋里辛苦弄来的表吧。」
「小声点,克利加,总部知道了这件事后,会为你特别开一个检讨会的……」
检讨两个字把马多可夫慑住,他勉强收回拳头。
「这些同志是代表渖阳人民来欢迎红军的,」诺汉夫说,「团政委和团司令赶着出席一个紧急而重要的会议,已经先走了。命令你代表红军向他们答谢,听清楚了吧,就是叫你把你前天背会的准备万一用的时候的稿子再背一遍。现在的节目是献花,懂吗?快接过来,注意红军所应有的伟大礼貌。」
「献──那就是说,我可以拿回去了。」
「当然呀,快接过来。」
「为什么他们要献花?」马多可夫说,「为什么他们不献表?你们每个人都有七、八个表,只我一个没有?」
「马多可夫同志,如果你一定拒绝她们献花的话,我就去直接找团政委同志,还是请他来代表接受吧。」
马多可夫顺从的把花接住,然后眼睛里冒着火样的光芒,在那献花的中国女孩子身上搜索,他想她大概二十岁左右,高跟皮靴尖尖的套在她那两条穿着窄皮裤的小腿上,双颊泛着苹果般的红,那是健康,青春,和寒冷天气的象征。刹那之间,他伸出手弄抚她的脸蛋。
「你干什么?」诺汉夫叫道,「朗诵你的演讲稿呀!」
马多可夫咳嗽一下,吐出一口痰,双手插到腰上,开始讲演,诺汉夫在一旁担任翻译──「各位中国公民,各位中国同志,各位……」他瞟了那献花姑娘窄皮裤一眼,肚子在阵阵的叫,「今天大家如此热闹而盛大的欢迎我们,我代表全体苏俄远征军,表示谢意。我想趁着这个机会,说明我们应邀前来贵国共同与日本作战的神圣任务。要知道,苏俄是一个真理正义所在的国家,所以红军也是真理正义的军队,也是人民自己的,和纪律严明的军队,也是无产阶级的先锋,被压迫民族的救星。这一次到了长,到了长……到了渖阳,完全是为了解放中国人民脱离帝国主义的压迫,你们只要和事实一印证,就会发现我说的这些话是如何的诚恳与真实了。有少数人民死敌,也就是战争贩子,也就是反动份子,也就是卖国贼,也就是什么,他们故意散布流言,故意诽谤红军,曲解我们的善意,破坏我们的名誉;换句话说,就是专门说我们红军的坏话,挑拨贵我两国人民之间的神圣感情。因为他们在真理正义上失败了,所以只好使用这种卑鄙手段。公民们,同志们,这不但说明了他们自己的恬不知耻,也说明了他们已到了末路,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雪亮的……」
于是,很清脆的一声,马多可夫在他朗诵达到高潮的时候,放出一个难以忍受的屁来,而且立刻觉得有点东西要迸出肛门。他无法再讲下去了,也无法再理会诺汉夫的吼叫和人群的哄笑了,他撒开腿,直奔向那座厕所。
像刚射出枪口的子弹一样,马多可夫撞了进去,正有几个女人在那里束裙子,他分明的又看见另外一个女人的雪白而诱人的臂部。但她们一个个面无人色的夺门而出,那些虽然纤弱,但却因惊骇过度而拚命逃出的娇躯,几乎把马多可夫撞到门板上。
「礼貌,礼貌,」他叫,「你们这些臭婊子。」
他跨上一个位置,痛快的蹲了足足三十五分钟,才解决了一直困扰着他,甚至使他几度发疯的问题。等他万事已毕,有一种像是被保安委员开释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就寻觅石头,在撒马尔罕集中营,无论人民囚犯和人民守卫,都是用从河滩上捡的那些美丽的鹅卵石擦屁股的,可是他找不到,这使他愤怒,厕所里竟然没有石头,难道中国人根本不擦屁股吗?对了,是的,中国真是一个肮脏而堕落的民族。
马多可夫提起裤子,顺着脊椎骨升上来一股冰凉的感觉。
忽然。
梆──梆──梆──
他听到敲门,但他屏住声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面庞伸进来,看见了马多可夫,像看见了毒蛇一样,歇斯底里的呐喊了一声,用手掩着嘴,稍微定了一下神,转身飞也似的跑出去,马多可夫大声喝止她,但她跑得反而更快了。
他追出了厕所,却禁不住「咦」了一声,塔维斯基恰恰的从厕所的另一边走出来,和他碰了一个正着。
「乏里亚,」马多可夫说,「你在那里鬼鬼祟祟干些什么?」
「解大便呀,」塔维斯基说,「你似乎有点莫名其妙,街上女人多的是,怎么急吼吼的跑到女厕所了?」
马多可夫抗议说──
「你这个向人民疯狂进攻的造谣专家,名闻世界无中生有的撒谎博士,竟然把我说成一个闯女厕所的痞子了。我到女厕所不是找什么女人,而且恰恰相反的,我是在找你,我早就发现你在那里东张西望,知道你要发动攻势了……我要告诉你一个大场面,在长春时几乎要发生的那种大场面,刚才有一个风骚的中国女孩子向我献花呢!」
「什么叫献花?」
「献花就是──说起来也使人泄气,只不过把一束什么花递给我,再向我一鞠躬罢了。」
「那有什么意思?」
「所以,我就顺手把它转献给另外一个中国人的脸上。」
「这不算什么大场面,你如果要欣赏大场面,我们就联合行动。」
「又是教人民自动自发捐献手表吗?」
「仅只手表,一个人就可以了,我是说至少集中二三十个中国女人或日本女人到一个空房子里,教她们自动自发脱光衣服。」
「天啊,」马多可夫叫道,「那会冻死她们的。」
塔维斯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仰起头,惊喜的眼睛瞪得要冒出红色的火光来,用手拍了一下马多可夫。
「快看,」他说,「女同志也来了,天下没有比这再奇妙的了。」
马多可夫不但看见了那些女同志,而且还看见了维里娜。她们人数总在一百五十人左右,虽然她们身上穿的都是同模同样臃肿而肮脏的红军制服,背着沉重的步枪,正从车站走出来,但从她们露在寒风中的面庞上,可看出年龄参差不齐,从十五岁到四十五岁都有。
「维里娜!」马多可夫大声叫。
当他拔腿要跑过去的时候,塔维斯基却把他拉住。
「谁是维里娜?」
「我的正式妻子,」马多可夫挣扎说,「完完全全正式的,你可以到撒马尔罕婚姻局调查,我虽然是布卡拉人,但我在撒马尔罕劳动改造营当了六年守卫,所以就在那里登记,你要不要看我的配给证?」
「我不管你是不是正式的,她们政治委员凶得像丢了崽子的母熊,你如果去纠缠的话,你的妻子可能会拨到自愿慰劳队,弄上一身花柳病,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的妻子──那个娇小的小女人,就是这么拨进去的,她从前还在史大林格勒保卫战中得过红星勳章呢。」
马多可夫像泄了气的皮球,弯下了腰,他有一点闹情绪的表情,不过他立刻警觉到他已濒临反革命的边缘。
「我的观点和你不一样,」于是,他说,「我倒宁愿她去慰劳队,章程上规定得明明白白,凡慰劳过六百位士兵,或慰劳过四百位军官的,回国后一个月加发三张配给票──足够买三个比你胳膊还粗的大面包了。乏里亚,你应该开心呀!」
塔维斯基发觉他刚才的言论,可能被解释为对无产阶级专政政府有点不太满意,所以他对马多可夫的话立刻同意的点头了。但他们仍然看着那些女兵,而且敏锐的目光穿透臃肿的军服而看到了她们赤裸的肉体。一直看到她们爬上卡车,在电车道上消失,这才醒悟过来。四只眼睛开始打量空寂的四周,一个红军都没有了,立刻像丧家之狗般急急跑到车站,再冲进月台,跳上所有仍停在月台的车厢──从这个车厢跑到另一个车厢,再从那个车厢跑到另一个车厢,始终没有发现他们的部队。但马多可夫在甬道上却发现一只小巧的金表,他停住脚步,提高警觉,于是他继续发现那只小巧的金表戴在一条又白又嫩的纤细手腕上,而那条手腕是属于一个万分惊恐而尽量低着头的中国少女的。
「女公民,」马多可夫伸出粗而黑的巨掌,「我希望你能自动捐献出来,不要怕,我们红军不会像资产阶级军队那样伤害你的。」
那少女的手腕在巨掌中发抖,她张着同时也发抖的长着黑痣的嘴唇,像是着了火似的,把那金表解下。马多可夫首先放到耳朵上听了听,传出来的是滴滴答答的声音,证明它是一只好表,不禁大喜过望,迅速而吃力的套到自己手腕上,那表当下就深深的埋没在他那烘烘一片的汗毛里了。
他正要去抓那少女的头发──这是对付那些不肯自动慰劳红军的女性的第一步,他必须把她凶猛的摔到地上,才能使她像一个共产党员对共产党头目那样的顺服,但塔维斯基已经很是光火了。
「你不找部队了,是吗?看样子这火车马上就要开动,你只好跟着落到反动派手里了。」
马多可夫愕然的放弃了他的猎物,向那流着眼泪,抖成一团的少女,和车厢里其他脸上烧着怒火的乘客们投了一瞥,然后才走下车厢,可是一直等到走出车站,他才想起来礼貌主义,他应该向那少女说声「谢谢」,以表示伟大的苏俄红军有崇高教养的,不过没有关系,他不相信塔维斯基会告发他,因为塔维斯基也从没有想到过说声「谢谢」的。
车站前广场的人群在红军开拔后似乎又拥挤上来,十分热闹,他们穿过人群,又穿过几条街道,仍没有看到他们的部队,而太阳已开始挂到西边了。
「乏里亚,」马多可夫把脖子缩到领子里,「我们只好找个有女人地方住下了,这不能怪我们,谁都没有理由教我们睡厕所。」
然而,他们的困难马上得到解决,一个年轻的中国人看见了他们,像看见了救主似的,张开双臂跑过来,到了面前之后,他把手插到口袋里摸索,马多可夫警觉的握住了枪柄,可是,他的警觉落空了,那年轻人掏的却是一本书,很快翻出了一页,举到他们面前。
塔维斯基不顾一切的把头伸过去,伸出了半天之后,不但没有遭到暗算,反而很高兴的笑了起来。
「笑什么,里面夹着卢布吗?」
「克利加,」塔维斯基说,「我们的运气来了,告诉你,他是一个煤矿工人,叫张之楚,张是姓,之楚是名,懂吗?他是中国共产党,别看他不到三十岁,已足足为我们干了十二年哩,而且还坐过一年牢,他看见我们来回张望,知道迷了路,愿意招待我们到他家去,懂吗?他说,他以招待我们──无产阶级祖国的同志为荣。」
「我的天,」马多可夫叫道,「你中魔了,越来知道的越多了,你去骗保安同志吧,但你骗不了我这个注册有案的红军少校的。」
「我不预备骗谁,尤其是我一向都是忠心于保安同志的,只有你才有这种痴狂猖獗的想法。他这本书是《中俄会话大全》,中国共产党编的,你可以自己下判断,那就是说,你可以自己看呀!」
马多可夫脸上的细胞在斜阳上跳动,他开始用最最下流的话向塔维斯基诅咒,然后,他歇了歇,无可奈何的屈服说──「你不要欺负我不识字,即令我识字,我也不会看的,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同志,世界上有那个国家像我们这样亲爱精诚,弟兄般的如足如手呢?他既然欢迎我们,而我们偏偏找不到部队,那么,就满足他们的请求,去他家吧。我有一种预感,说不定有什么好处在等我们哩。」
他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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