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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惑不解
中国过去之怕老婆,大多数都是假怕老婆,柏杨先生常怀疑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里少点什么,于此似乎可以看出一点空隙,古圣先贤以及有权有钱的朋友,他们都是教人「敬」,而西洋基督教文化,则是教人「爱」。中国文化建筑在「敬」上,而西洋文化建筑在「爱」上。基督教《新约圣经》,全部道理,一个字可以包括,那就是「爱」,上帝和他的独生子耶稣先生所作所为,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为了爱。〈约翰福音〉三章十六节是全部《圣经》的精华,该节曰:「上帝爱世人,甚至把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基督教教堂门口如果写标语的话,千篇一律都是写的这个金句,读者先生走路经过时,一看便知。上帝爱世人是第一因,因为上帝爱世人,所以世人也爱上帝,也爱君王、爱父母、爱兄弟、爱朋友、爱丈夫、爱妻子,(这和中国圣人曾参先生以及他所总代表的观念,大不相同。)不但爱自己爱的人,还要爱自己恨的人。保罗先生曾在〈哥林多前书〉强调,无论说啥干啥,如果没有爱,跟鸣的锣、响的钹一般,都不是灵性的。咦,即令怕老婆,如果没有爱,也和鸣的锣、响的钹一般,也不是灵性的也。
中国文化似乎都是拚命掇弄人起敬起畏,圣人书上,连篇累牍的不是发扬人的爱心,而是像酱缸一样,把灵性酱住──最大的工具是「礼教」。忽然间,柏杨先生想起一件事,姑且作为一例:对日抗战之前,也就是二十世纪三○年代之前,那时乡下还流行「点主」的古风,点主者,老爹或老娘死掉,牌位上写下死者的姓名和官衔,该文的第一个字是一个「主」字,可是怪哉怪哉,「主」字不写成「主」字,却写成「王」字,然后花钱送礼,「雇」一位(通俗的说,当然是「请」一位)当地有财有势的土豪劣绅者流,道貌岸然,前去点主,用红笔(或朱砂笔)在「王」字上点上一点,使之成为「主」字。
为啥要把「王」字用红笔点上一点,使之成为「主」字乎?圣崽们当然有其道理,我们没工夫研究,但有一点却是值得一提的,像「点主」这么简单的玩艺,不要说大官大商啦,仅只小康之家,就得动员十人八人,搞上三四个小时。被红包「雇」来点主的那家伙叫「点主官」,死了爹娘的儿子叫「孝子」。你看他们热闹吧,司仪在一旁恭立,光喊「跪」「叩首」「起」,「跪」「再叩首」「起」,都能把嗓子喊哑,而当孝子的更是可怜,披麻带孝,一身超级重装备,被人拉着,一会跪下,一会磕头,一会起立,一会上香,东转西转,也不知道干的是啥,几个小时之后,在台上站的那个点主的家伙威风凛凛的手拿红包,下台而去,典礼才算结束。呜呼,死了爹娘,不让他去痛哭(事前严格交代,不准哭),反而使他大走台步,演一出戏,以便来宾们如孔丘先生者流在旁边看来,来一个「吊者大悦」。我想「吊者大悦」这句被万人赞扬的话实在可怕,吊者到死者家里,看见家徒四壁,停尸在床,孤儿寡妇扑到尸体上哭声震天,不但没有垂泪,反而大悦起来,还有一丝一毫人性乎?圣崽们红着脸解释曰:「吊者大悦不是悦家属的苦难,而是悦他们治丧合礼。」即令治丧合礼,点主点得鬼哭神号,心情应该更加沉痛才对,也不能大悦。但他硬是大悦啦,恭维点说,是「敬」礼超过「爱」人。老实点说,是狼心狗肺也。
《红楼梦》贾宝玉先生和贾政先生间的父子关系,读者先生不妨再看一遍,便可发现中国以「敬」为主的文化,把灵性酱成什么样子。贾宝玉先生结交戏子,调戏父婢,又把她逼死,老头知道之后,着实揍了他一顿。无论如何,孩子该打时是应该打一顿以警戒之的,可是贾母一听说儿子打孙子,像被蠍子螫了屁股一样,披头散发,跑到书房,贾政先生一瞧老娘气成那个样子,急忙跪下,老太太不问孙子做了啥事,也不问应该责打不应该责打,而只一味大哭大闹,一迭连声叫佣人打轿子回南京,把贾政先生急得除了磕头如捣蒜外,别无他法。呜呼,父子,至亲也,母子,更是至亲,但他们却被酱得成了一面倒,儿子见了父亲,像小民见了三作牌;而父亲见了儿子,也像圣人见了少正卯。贾宝玉先生有一天向林黛玉小姐发誓曰:「说实在的,我心里除了太太(娘)老爷(爹),第三个就是你啦。」柏杨先生颇疑心他说这话时是不是完全凭天地良心,贾宝玉先生和贾政先生在血统上是父子,在经济上是老头养娃儿,可是在感情上却稀薄得很,说贾宝玉先生怕他父亲,敬他父亲,还沾点边;说他爱他父亲,恐怕连边也不沾。敬也好,爱也好,都是一种感情,而感情是要培养出来的,即令父子母子天性,也需要培养。盖天性不过使其容易培养,不是说天性便可以不培养。没有培养的感情,比肥泡还要脆弱,宫廷中常发生儿子杀老爹(像杨广先生杀他爹杨坚先生),老爹杀儿子(像石虎先生杀他的儿子石宣先生),无他,他们身上不过套着父子的空壳,感情上固没有爱也。我有一位朋友,他父亲是一个一意孤行型的暴君,经常打他和他的母亲,有一次叫他们母子二人跪在大门口,整整跪了四个小时,观众如堵,有人看不过去,不免上前说两句劝解的话,那人讲一句,他父亲就用门闩打他母亲一下,以致没人敢再开口。后来该父亲恶贯满盈,死在田里。他们家颇有几文,自然大大出丧,柏杨先生往吊,该朋友在灵堂答拜之余,拉我去他房间里喝他祖传的女儿红,兴高采烈,笑声连天,我曰:「老伯刚亡,你这么搞法,不大适宜。」他曰:「不瞒吾兄,讲起来他是我父亲,我不得不在外表上做作做作,实际上我高兴得要命。」我回到家里,把朋友的话告诉塾师,塾师大怒曰:「畜生,畜生。」我愣了半天,不知道他骂老子是畜生乎,抑骂儿子是畜生乎?悲夫,中国的古圣先贤,似乎从来不知道培养爱,要说他们不知道爱,似乎也不见得,但他们不知道平等的爱,不知道两个独立人格的爱,却是真的。圣崽们的爱彷佛全是三作牌对小民的爱,似乎是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一大特点。
灵性被酱住
父子间的灵性被酱成那种样子,真是中国人的悲剧。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事实上天下大多数坏蛋都是身为父母的人也。父对子的绝对权威,和人格上的不平等,是中国五千年文化中最阴暗的一面。父子间还是如此,夫妻间更不用说啦,古圣先贤很少强调夫妻要相爱,总是强调夫妻要相敬,而以相敬为最值得赞扬和最值得羡慕的德行。历史书上最称道的,西汉有一位丞相朱博先生,他便很少见他太太的面,他在外头真的像书上说的研究学问?或是去找漂亮的小姐鬼混?恐怕谁也不敢肯定。三国时有一位顾悌先生,跟朱博先生有同样的毛病,也从不会晤太太,有一天他卧病在床,太太听说,前来看望,你猜他干啥,他竟急忙爬起来穿衣戴帽。这种非人性的行为,真是龟儿子兼狗娘养,一个人如果爱他的妻子,他能如此的八格野鹿乎?
最大的一个八格野鹿,我们可以推荐晋王朝的元勳何曾先生,何曾先生不但是国家的高级官员,古谓之开国大臣,今谓之开国元勋,而且以善吃闻名于世,每顿饭要吃掉一万钱──当时的一万钱,可买黄金十两,还嚷嚷没啥可吃的,简直连筷子都无法下。这种腐化透顶的人,对太太却颇为礼义之邦。书上曰:何先生每年顶多和他的太太见三次面,见面时不要说没有拥抱接吻的镜头,连谈两句家常话的镜头都没有,两人均披挂整齐,何先生朝衣朝靴,何太太则凤冠霞帔,他敬她一盃酒,她也敬他一盃酒,应酬一番,便即告辞。比何曾先生更精彩的还有一位邢子才先生,他一连好几年都不进他太太住的院子,有一次偶尔进去,他太太养的狗一瞧,眼生眼生,那里来的王八蛋,上去就咬了一口,几乎把他阁下咬死。
上述的一切,士林传为佳话,但我实在看不出有啥佳话可传的,盖中国传统的夫妻之间,爱根本不占地位,甚至被人轻视,而是相「敬」第一。呜呼,爱就是爱,做不得假,敬却毛病丛生,臭男人在敬的大旗掩护之下,像何曾先生露的一手一样,他告辞后,回去投奔他的美女窝,左拥右抱,好不快活,而何太太告辞后,回去后却继续她的冷冷清清。于是何曾先生只见太太一面,见面时为了避免被盘被问,或者也觉得无颜相对,乃故意弄出一套玄虚,「衣冠相见,再拜上酒」的礼教,不但塞太太的嘴,也塞天下人的嘴,那就是请你瞧呀请你看,我们可是相敬如宾也。如宾固然如宾,相敬固然相敬,但爱情何在乎耶?我想这毛病可能上溯到孔丘先生,孔丘先生是主张「食不语,寝不言」的,恩爱夫妻忙了一天,也分离思念了一天,晚上到床上,竟他妈的「不言」,一言就大逆不道,成了圣人的叛徒,那算啥哲学乎哉?便是一对哑巴夫妻,也要比画比画手势,交换交换意见,谈谈心中委屈,发泄发泄心中感想,怎能不作一声,大眼瞪小眼欤?如果孔丘先生本身做不到,则他的教训是假的。如果他本身硬是做到啦,我怀疑他和妻大人间的感情一定恶劣不堪,非是一对怨偶不可。孔丘先生看见太太就烦,这便如何是好,乃发明一种学说以掩护自己的罪行。影响所及,我国遂只有怨偶,而无怕老婆。怕老婆是爱,而怨偶则是敬的变态细胞,婚姻中的砍杀尔也。
罪恶的眼睛
我们常听有人汪汪而言曰:「有爱情才有嫉妒。」呜呼,光棍朋友看见一位漂亮小姐挽着一个臭男人在马路上散步,顶多自叹命苦,生一阵暗气,骂声「他妈的」,足矣。如果那漂亮小姐是他的妻大人,或是他的女朋友,那就麻烦大啦,一股奇劲上冲,准大怒特怒,丑态毕露。无他,他爱她耳,如果他不爱她,她即令是自己的妻子,即令是自己的女朋友,他不但不会生气,恐怕还会大喜过望曰:「好啦好啦,这一下甩掉啦。」
真正的爱情,不一定有嫉妒,即令有爱情一定有嫉妒,它的逆定理也不见得成立,不能依葫芦画瓢曰:「有嫉妒才有爱情。」有些太太对她丈夫嫉妒得要命,却未必爱他也爱得要命。盖嫉妒是一种和爱情同样浓烈的感情,没有理智,不问是非。一个人为了爱情,固神魂颠倒;一个人为了嫉妒,也同样会神魂颠倒,都是一种强烈的愿望,不但充满了想像,也充满了联想。所以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可救药,一种是正在恋爱的人,一种便是心怀嫉妒的人也。
《圣经》上称「嫉妒」不曰「嫉妒」,而曰「罪恶的眼睛」。中国文字更妙,把「嫉妒」叫作「吃醋」,都含有一种谴责的意思。前面介绍的〈妒律〉,正代表臭男人对女人嫉妒的烦恼。但这一类的嫉妒却是必然的,唐太宗李世民先生赐给宰相房玄龄两位美女,房先生把她们领到家里,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有一天,美女端盘子过来,房先生忽然发神经赞曰:「好白手。」房太太竟下令把美女的手砍掉。李世民先生暴跳如雷,把她叫到金殿之上,命她喝毒酒自尽,房太太曰:「喝就喝,但我活着就不准他跟别的女人上床。」视死如归,一饮而尽。回家后吩咐后事,却没有死成,原来喝的是醋。
一个人本来是非常聪明的,一旦恋起爱来,便变得糊涂不堪。同样的一个人,一旦嫉妒起来,也会照样糊涂不堪。房太太宁愿吃毒酒也不愿丈夫抱别的女人,这种嫉妒是伟大的嫉妒,没有这种嫉妒,便没有了爱。一个女人看她丈夫和别的女人同居生子而毫不动心,她一定跟她丈夫毫无感情。臭男人亦然,他如果看见妻大人和别的正人君子开旅馆幽会,竟假装没看见,他和太太的感情也不问可知。问题只是,嫉妒的程度,也就是糊涂的程度和盲目的程度,决定于嫉妒的性质。一曰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