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还可以作「观止」之文读。你说它没有思想乎?它每一句话都可以引伸出一本书。但你看了之后,却觉得人生空虚。这种毛病必须作大手术检查才行,不信的话,抽血试试。呜呼,包管抽不出来血,盖它根本就没有血,这是最最致命的问题。忽然想起一事,阁下接过政府机关的官文书乎,看他们的称呼,就可窥知一二。凡是官崽,都好像具有祖宗遗传下来的 三传统,视他人蔑如也。在「受文者」栏内直书「张三」二字,信封上亦然,好像加上点称谓,他的社会地位就会猛落,政府的威信就会荡然无存。有些人则念古文念得甚熟,书曰:「张三君」,这真是一字千金,你说「君」字不太礼貌乎?他马上搬出辞典叫你瞧瞧。可是你如果也称他为「君」,恐怕他能跟你不共戴天。无他,没有血的人,总难免小度量,小心眼,小聪明。
然而中国不是没有救药,最近看了台湾电力公司一则通告,彷彿为垂毙的中华民族灵性,显出一线生机。那是一则通知用户的铅印文件,和过去的官文书迥然不同。介绍两段如下,敬请一看──
文告曰:「敬爱的用户:我们过去虽曾多方努力为你服务,但是仍有许多服务不周,使你感觉不便的地方,实在非常抱歉,可是我们时刻都在研求改善的方法,希望减免你的不便,增加你的满意。」
又曰:「最近我们计划在服务方面实行一个革新,预定在两个月之内,设立一个市区服务中心,地点在台北长沙街一段五号,电话是三七二九一,如果你要办理用电手续,或修理用电故障,或对我们的服务有所不满,指责与建议,请您不管三七二十一,拨三七二九一的电话(我们的电话和三七二十一只差一字,所以很好记),该中心的服务员,将会立刻派员前往府上洽办……」
呜呼,一叶落固知秋,一花开亦可知春,台湾电力公司不管它是官是私,反正是大机关也,有的是钱,有的是势──你不用老子的电可乎?对小民忽然如此客气,文告措辞忽然如此委婉诚恳,这才是民族复兴的一线契机。撰此文的先生有此脑筋,批准此文的先生有此见识,便是一个可喜可敬的现象,像「不管三七二十一」之句,最活泼而最刻划深邃,如落到老官崽手里,饭碗都敲粉碎矣。
锦囊妙计
许久不到电影院,电影本来是一种平民化的娱乐,但最近却冒出两支逆流,第一支逆流虽不是电影,但地点却在电影院,那就是日本东宝歌舞团的演出,票价高到一百元一张,看过的人都知道,那玩艺不过是三流夜总会的一套。全部节目,都在三流水准以下,顶多值十块钱,却硬卖一百,欺中国无人也。幸亏卖不上座,赔了个一塌糊涂。第二支逆流则是《宾汉》,票价四十元一张,嘴脸虽没有东宝歌舞团那么狞狰,却也着实可观,一家四口,前往看剧一场。连车带饭,需三百元,小职员的一个月薪水去了一半。除非是白癡,无人肯如此不顾命。我们谈观光事业时,曾引述经济原理曰:「最高价格,决定於最高利润。」东宝歌舞团赔累在先,搞《宾汉》的朋友大概学问甚大,认为使东宝赔累的原因是,东洋人那一套在中国人心目中开始走下坡路之故。东洋人走下坡路,似不是主因,主因在票价太高,超过一般小民的购买力也。现在有一剧焉,老头看啦可以年轻二十岁,女郎看啦可以更美,学生看啦可以聪明百倍,我想便是一千元一张票,都会人潮汹涌。可是,如果一棒子打死人,八公斤黄金一张票,恐怕没人问津矣,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柏杨先生便曾发誓不看超过二十五元以上的东西,那不是靠出卖劳力的朋友所能负担得起的。报载《宾汉》也赔了账,不得不提早数月下台。心中乃大喜,地头蛇无畏无惧,将来可能有别的片子票价更高,以示权威,不过赔啦总比赚啦,更能显得尚有天理也。
在此二逆流中,我与老妻於昨天往看《锦囊妙计》,柏杨先生看电影,一向都买黄牛票,很少排队,这不是说我存心跟三作牌捣蛋,我这么大岁数,那有闲情去捣蛋?而是我从小就有奉公守法的坏习惯,(看那两位在斑马线上被压死的护士小姐可知,她们如能有柏杨先生的聪明,一看苗头不对,便赶紧变卦,就不致如此下场矣,你能说奉公守法不是坏事乎?)从前买电影票,一定排队,可是一直站得两腿发痠,双目昏眩,眼看再有三五人便轮到自己矣,小门却「砰」的一声拉下,票已售完。一次如此,尚有可说,经常如此,便不能再硬干苦干矣。当官的硬干苦干,尚且撤职查办;买票排队的硬干苦干,虽不怕撤职查办,恐怕是一辈子都难看一场电影。
闲言表过,言归正传,我和老妻决定看《锦囊妙计》时,尚有一段争执,她的脑筋比较愚拙而老式,不喜闹剧。我受过新式教育,且会英文,见解自高人一等。当晓以大义曰:看电影不能专看剧情,那是土豹子的办法,只需看明星便可,凡是好的电影,其明星必强。盖剧本不好,成名的明星决不肯凑和一角。这跟写文章不同,无名的作家可能爆出一篇冷门,写文章是一己的工夫,费不了什么本钱。但电影谈何容易,千万美金投资下去,老闆能找一个糟透了的剧本乎?能找一个不放心的人去挑大樑乎?
《锦囊妙计》是《纽伦堡大审》后第一部好电影(一个人如果不看《纽伦堡大审》,就枉生一世,此片乃二十年来第一个好片,惜哉,已下了档矣),老妻所以反对它,因它是闹剧,但它迥异於其他任何闹剧。在哄堂大笑中(柏杨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头碰到前座背上,碰得乱叫),有无数锥心的隐痛。在乱七八糟的场面里,有使人落泪的人情。此片只应美国有,黄帝子孙们老矣,僵矣;做不出那种热血沸腾的事矣。
《锦囊妙计》中最紧张,最感人的镜头,在最后一段。公子第夫先生弄了一批地下好汉,和一批土头土脑货色,使他们扮部长焉,扮局长焉,扮法官焉,扮市长焉。呜呼,这群人物怎能上得台盘乎。然而为了拯救安妮,却不能不出此下策。当他们在地下室练习礼仪时,一举一动,都叫人绝倒(柏杨夫人的尊头,便是在那时候碰的),但是在笑声中,观众心上却蒙着一层阴影,深恐他们届时露出马脚──而且相信他们非露出马脚不可,则安妮母女,羞愧之余,唯有相互自杀一途,与普通闹剧不同在此,深处亦在此也。
当公子第夫先生发现地下室陷入包围,那是全剧高潮,西班牙伯爵父子在豪华绝伦的大饭店里孤伶伶的等待,使人急死。公子第夫先生找探长求情,探长不允──观众只要看看当时探长那副无情无义与洋洋自得的神色,便不可能不想到天下的嘴脸一也,非独中国的三作牌为然,以致功败垂成。小女皇悲愤得下令喽啰解散,她曰:「这是一个没有公理的世界,想救人都不被允许。」
然而,也幸亏那位洋三作牌一阵跳高,闹得市长震怒,州长也跟着震怒,把公子第夫先生押解上去,以便看看那个胆敢扣押记者的黑社会头目,是何等角色。於是剧情急转直下,使人感动得失声痛哭的局面发生。纽约州长,纽约市长,以及各级官员(我死也不肯对他们有一点不敬,仅只在这一端上,我就愿作美国小民),听了公子第夫先生的解释,立刻也参加拯救安妮母女的行列,亲自出马,赴其订婚盛宴。此时正在千钧一发,安妮发现宾客不来,小女皇却啼哭而至,知道大势已去,只好坦白向伯爵吐露真言──呜呼,吐露的结果是啥,我想用不着多说,婚姻势必破裂,一个天真而充满对母亲尊敬的天仙般的公主,霎时跌入地狱,形势所迫,母女只有死路一条。即令伯爵大发慈悲,不在乎女方的门第,但那也不过是顺口应付,与其子婚后,因身世悬殊,男方不会尊重她的,恐怕小有争执,都会使女孩子受刺激,非被逼疯不可也。盖夫妻相骂,往往啥话都说得出,如果一方有致命的弱点,除非忍气吞声,鲜有不破裂者也。
於是,一阵皮鞋声,「纽约州长夫妇驾到」「纽约市长夫妇驾到」──不是公子第夫先生那一群流氓,而是真的州长和真的市长。他们救人救到底,用行动支援安妮。观影至此,戏院掌声如雷,有人更抱头痛哭。
试用心的研究一下,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中,有此灵性乎?中国官场,有此人味乎?此事如果发生在台北,我不敢想像台北市市长和台湾省主席也能如此,肯参加街头卖奖券穷老太婆的嫁女典礼也。据柏杨先生所知,官崽们在听了公子第夫先生一番报告后,恐怕是拍案冷笑曰:「胡说,给我关起来。」即令尚有一分人性,相信其言,也会曰:「嗨,你管这闲事干啥?」幸而该官崽有两分人性,则顶多不过曰:「好啦,好啦,算你会讲,放你回去,明天把记者交出来。」
恐怕他们连做梦都不会梦到去亲身参加。假使此时有人提议不妨去一下以救安妮,不把他送到疯人院检查检查才怪。
此片不可不看,笑中有泪,闹中有真情,充满了活泼感受,而且使我们自顾形惭。
第十三卷: 鬼话连篇集
提要
《鬼话连篇集》共三十八篇,自黄帝而溥仪,历数各朝各国「祖」、「宗」辈人物的传奇事蹟,名之为「鬼话」,乃讥学院派所谓二十六「正史」皆飞象过河兼鬼话连篇之作。本集一开始即引拿破仑语:「一个人不是一生下来就伟大的,而是在成了功之后,左思右想,才发现自己伟大的」来反观中国史书,则中国历代开国祖无不自出生便显出种种奇相以预示其日后成王的命运,就连国祚只有十余年、偏安一方的小国亦然。据此,柏杨更列举史书所用各类公式,从出生原因的虫子虫孙型、乱做春梦型,出生景况的怪光冲天型、硬是不生型,体态异常的胡乱生毛型、双手过膝型,以及验之于第三者的种种征兆,如祖坟冒烟式、神仙露脸式、有诗为证式、抬头见气式,见之而异型,嘲讽中国史学家之没有原则、没有是非,也没有逻辑;只要大人物权势在握,自有保镳护卫型文人为其杜撰异禀异样以明「天意」,以愚百姓。故柏杨不厌其烦地详述译解史书上可笑的种种「鬼话」,以打破「乃属天授,非人力也」的帝王神话,冀求大众能睁开双眼,戳破「酱缸」。
玉皇大帝高坐云端
西洋有这么一则小故事,一个旅客云游四方,游到了一个村落,山明水秀,气象非凡,不禁肃然起敬,向路旁一位糟老头问曰:「你们这里出生过啥大人物呀?」该糟老头想了又想,赧然曰:「非常抱歉,我们这里从没有出生过大人物,出生的都是小孩。」我想这则洋幽默应该大量印刷,送给中国一些所谓的「大人物」,和一些写历史书读历史书的朋友。盖中国人似乎跟洋大人恰恰相反,有些家伙一生下来就是「太祖」,有些家伙一生下来就是「高帝」。
拿破仑先生曰:「一个人不是一生下来就伟大的,而是在成了功之后,左思右想,才发现自己伟大的。」唯中国不然,看中国史书,尤其看所谓「正史」,都会发现一点,所有的大人物,全是生下来就伟大不堪。当他娘在产床上辗转反侧,呼天号地,汗流如浆,血崩如注之际,小子呱呱诞生,别瞧该小子一身都是羊尿液,却像耶稣基督亲自下凡,不是红光满室,就是天上打雷;不过应验预言,就是一生下来,就有并吞万国、统一世界的大志;花样百出兼丑态毕露,从没有一个例外。这种「上天注定」的学说,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可怖的一部份。二十六史里飞象过河兼鬼话连篇,仅只造造产床上的谣,骗骗天下类似乎你我这种可怜兮兮的小民,不过小焉者已。
呜呼,话说玉皇大帝高坐云端,偶尔往下界一瞧,只见天下大乱,杀声震天,不禁大怒曰:「俺刚跟王母娘娘亲了个嘴,正要动手动脚,却被打断,气死我也,紫微星何在?」紫微星正在太白金星家推牌九,闻声呼唤,急急上殿,玉皇大帝曰:「下界闹得不太像话,派你前往去当一名头目,努力二抓可也。」紫微星领了玉旨,走到南天门,然后托塔李天王照他屁股就是一脚,把他踢下凡尘。他就趁着下跌之势,撞到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肚子里,然后劈哩拍啦,隆重降生,成了「太祖」「高帝」。
该「太祖」「高帝」既有如此尾大的来历,当然得有点异禀异样,才能对得起托塔李天王南天门上那一脚。于是,你阁下在史书上瞧吧,每个有头脸的家伙,都一定有其使人紧张的节目。有些人可能真的有点奇特之处,那当然更锦上添花,加油加醋。有些人却偏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