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如此精明
观光旅馆老闆发表了一份呼籲书,说了种种痛苦,最后画龙点睛,要求政府限制新的观光旅馆出笼。做生意做到如此精明的程度,也算不虚此生。盖世界上只有保护国内某种工业的政策,尚没有听说只保护某几家商店的政策也。美国为了保护全国工人的高工资水准,不准外国劳工进口,而在美国国内,对托辣斯却用国家的力量使它们分割。想不到台湾这个社会,奇形怪状之事,层出不穷。首先是报纸不开放,接着是汽车制造不开放,已教人奇而怪之。而观光旅馆起而效尤,要求也来一个不开放──就咱们这几家乱搞,不准别人插手。在商言商,固未可厚非,但要说它有道理,恐怕有待研究。如果这种原理和逻辑可以成立的话,则柏杨先生也要请求政府除了现在的爬格纸动物外,严厉禁止别人写作。盖稿费太低,你写他也写,岂不存心把我们这些文人饿死乎哉,不知能不能蒙採纳也。
在他们印好的宣传文件中,有两点大可注意:其一曰:洋大人来台湾的太少,所以生意清淡。关於洋大人太少,三天前已言及之矣,大老闆必须认清此点,观光旅馆不应专为洋大人服务,如果脑筋在这方面转不开,而非以洋大人为限不可,那是自己画地为牢,对这种顽固的西崽,政府如果再帮他们赚钱,小民只好气死。盖观光旅馆必须注意到本国观光客,靠寥寥无几的洋大人,不如靠无边无涯的同胞,此岛此土,还是中国人居多,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旅馆专门做外国人生意的,第一流国家如美如英如日本,固然如此;便是第八流国家,如刚果旅馆,亦大量招待黑人,只台湾有发洋财的思想,弄得上不上,下不下,有苦难言。
其二,文件上曰:现在观光旅馆的价钱已够便宜,不能再低啦。那么已够便宜到什么程度乎?最低最低,一天一百元,等而上之,有一天二百元者,有一天三百元者,有一天四百元者,有一天五百元者。像位於淡海之滨,金山浴场的「金山大饭店」,其价格便教人吓死。洋人既如此之少,价钱又如此之贵,门可罗雀,自在意料中也。
老闆可能悻悻而言曰:「我们的成本高!」然则柏杨先生每次写稿,必大发羊痫之疯,把房子一火烧之,这篇文章的成本不能为低矣,我索价一千字十万美金,哪家报纸肯要?如果有一位医学博士,发明一种神药,吃了可以健健康康活八千年,定价却是每粒九百万克拉的钻石,你吃得起乎?台湾电力公司的官崽常曰:台湾电价是全世界最低的。台湾电价可能是全世界最低的,但官崽可知道,台湾出卖劳力智力的价钱,更是全世界最低的乎哉。以最低的收入,付最低的价格,自是天经地义,而强迫人以最低的收入,付最高的价格,其居心便王八蛋矣。
电价属官,想涨就涨,反对也没有用。但住旅馆则不然,有人誉金山饭店是坑人之所,亦有人誉之为一座监狱──盖如果不事先打听清楚,贸然进去,身上钱不够,便出不来也。把人逼得不敢问津,旅馆价钱如此之凶,未免太不知行情矣。以公教人员收入而言,大学堂教习一月不过三千元,高级官员一月不过一千五百元,中级者一个月则在千元左右,等而下之,更不用提啦,拿一个月薪水去住两天观光旅馆,恐怕没有几个这种十三点。
是以,救命之道,端在自身,不仅观光旅馆应如此也。
杀风景
要想观光事业发达,也就是说,要想使洋大人的钱心甘情愿的塞进我们的荷包,单靠观光旅馆达不到目的。洋大人到了中国,决不会一下飞机,就住旅馆,住了几天几夜,啥地方都不去,即行兴辞,天下有如此混蛋的旅客乎?所以,仅只旅馆招揽不来财宝,必须各方面都能配合。
(柏老按:到了一九八○年代,竟然他妈的真有这种混蛋旅客。有些日本人,来到台北,一头栽到旅馆里,和妓女小姐难舍难分,回国之日,才出旅馆大门,嗟夫。)
不但单靠观光旅馆招揽不来财宝,便是单靠台湾这些名山大川,也一样招揽不来些啥。我们这里整天吹牛的景致,若阳明山,若日月潭,若大贝湖,简直不要说唬不住美国人,便是阿比西尼亚的人恐怕都唬不住。阳明山之糟,及所谓「花季」之陋,能把人活活气死,乘兴而往的,归来后无不骂街。这种地方,请眼界甚阔的洋大人去逛,能有好口碑哉?日月潭同样的惨,那么大一片水,只不过三个去处──番社,文武庙,光华岛。光华岛,一个活骗鬼的名胜,一秒钟便可看完。文武庙连个能坐一坐喘口气的沙发都没有。番社总算可热闹二十分钟,不过除了那些紧盯着你身上钱袋的番女之外,啥也没啥。坐一天火车汽车,还得住上一夜,看的只不过是那些玩艺,只好自叹命薄矣。大贝湖似乎雅一点,但实际上还不如大陆上小县份里的私人花园。
山川不好,我们没有办法,如果能有人念咒把西湖搬来,或者把额非尔士峰移到玉山之上,当然妙不可言。目前既无此人,便只得就原有的东西设法。山川之不足观,海岛往往如此。即以日本最夸耀的富士山而论,仔细研究一下,又算个啥,跟叫化子扣在泥地上的破碗一样,孤陋单调,不忍卒睹。天下如果都是这种「倒扣破碗」的山,人类活着真没啥意思矣。然而经过日本人一番装潢烘托,硬是弄得漂漂亮亮,就比我们高明得多啦。
像日月潭,其实绝对可以改造成一个诗一样的天地,西湖之所以名闻天下,有原因二焉,一是有建筑,二是有文化人品题。有建筑则眉清目秀,东处有一亭,西处有一台,南处有一楼,北处有一阁,曲径必须乱通,那地方才可留恋。台湾名胜都是直来直往,索然无味。如果能筑起环湖马路,遍植杨柳,柳下绿草如茵,排排沙发(台北新公园那种木椅上加铁栏的小家子气办法,千万弃之为宜,宁可教人躺在上面睡大觉);沿湖至少可闢出两处以上的游泳场;巴掌大的光华岛上,可建一座七八层的楼阁,内设各种花样。主要的当然还是通往台中的那一条公路,听说已铺柏油,当然是个喜讯。过去石子路,不但灰沙扑鼻,弄得浑身上下一团泥土,而且屁股被「颠」得都要痛上半天。有志之士,无不望而生畏。最好能有办法使车厢冷却,盖夏天乘车,烈日当顶,犹如烤笼。中国人天生的受苦命,还无所谓,洋大人便不易吃得消也。
地以人而扬名,中外皆然,滑铁卢不过一个小镇,和有女镇长的台北县的三峡镇差不多,但拿破崙一个败仗成全了它。西湖之所以成名,因为有岳飞坟焉,有苏小小坟焉,有秦桧先生跪像焉,有苏东坡和佛印开玩笑处焉。因有无数文化人题诗之故,来逛的人,见一坑水,曰:「苏小妹裸浴处也」。见秦桧头上湿湿,曰:「旅客撒的尿也」。见风景如画,曰:「果然浓抹淡妆总相宜也」。互相吸引,兴趣自昂。我们为啥不在日月潭也铸一个史达林、希特拉先生的跪像,跪在「自由」「人权」「和平」三个神像之前,以便旅人玩之污之。即令不铸希先生的像,一旦有了建筑之后,也得有无数佳话,才能勾住人心。这佳话如果也有洋大人在内,好比说,洋大人追求中国小姐,父母不允,二人双双投潭殉情之类,这佳话的宣传意义和教育意义就更大矣。我的意思不是说花钱雇一个洋大人去自杀,而是说,离了文化人,就没有名胜!
吾友金圣叹先生曾指出很多杀风景的事,盖境界不高或幽默感不够,往往使人诚惶诚恐。前几年台中公园门口有一件艺术品,某大官偶尔詑异曰:「那玩艺是啥?」市政府官员遂大恐,立刻毁去。幸亏毕加索先生不生在中国,他如生在中国,即令饿不死,也会气死。其实这故事不过尖锐一点,为人所不忘。值此乱世,杀风景的事固触目皆是,多不胜收。记得一九四九年,柏杨先生初来台湾,见报上说日月潭毛王爷如何,大公主如何,二公主如何,小公主如何,心中砰然而跳。盖王爷也好,公主也好,都是贵重之人。可是到了前年,毛王爷忽然发表一声明曰:现在是民主时代啦,那里来的什么王爷酋长?故他既不是王爷,也不是酋长,而只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村长。呜呼,如果金圣叹先生在世,这一下子又多了两个杀风景的项目,一曰「园前拆碑」,一曰「王爷下野」。毛王爷者,谁都知道不过是随口称呼,根本没有反叛恶意,而仍不能放过,苦苦的逼他一番声明,该官崽脑筋上的细胞,定有奇异之处。把高山族叫同胞,真不知如何同法,如果讲血统,他们的同胞在马来亚。酋长自比小小村长有号召力,毛王爷自比毛孝信响亮。如今王爷酋长已垮,可抛过不谈。然公主之事,却不可不研究研究,盖日月潭离不开公主,公主也离不开日月潭,而公主现在的生财之道,只有陪人照像一途,照一次像收取若干,这种酸兮兮的交易,据说收入尚佳,以致引起别的山地女郎眼红,也纷纷抛头露面,陪人照将起来。其名号虽不叫公主,却是什么白牡丹、什么红牡丹,以及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花」「叶」等等。於是,旅客到了番社,除了被女孩子东拉西拉照像外,没有别的事可干,也没有别的东西可看,过去还有跳舞节目,近来跳舞似有渐趋没落之势。即令有时候跳跳,出场的也都是些二流脚色,了了草草,三分钟结束,旅客们在窄小的街道上徘徊踯躅,想找个椅子靠靠,喝盃没有小动物屍体的茶水都没有。
公主一词,何等荣耀,柏杨先生第一次逛日月潭时,心怀敬意,眼观鼻,鼻观心,诚心诚意往谒。走到厨房,见一髒女娃正俯灶下吹火哩,敬询公主何在,她答曰:「俺就是」。不仅吓了一跳,该女娃头发蓬松如乱草,两条红豆冰棒的巨腿,赤脚穿着木屐,丑而且臭,趾甲里全是污泥。照像时,公主以粗手拍我的肩膀曰:「你卡好,我们结婚。」「我嫁你好不好?」言毕且搔我老人家膈肢,若酒家女然。可是等到照过了像,立刻翻脸若不相识,手执算盘,口中念念有词,曰:「某处一张!某处一张!」边算边打,少一块钱她便拉住你咆哮不已。
於是我想,为何不设计一下乎哉?观光协会在出国考察,做点生意之余,如果有钱,不妨考虑考虑,依着北平王府形式,在番社建一毛王宫焉,公主都应该读书识字,学会应对进退,着古装而有婢女伺候。旅客来谒,先在门房登记,由秘书先予接见,欲拍合照者,由秘书内禀,然后姗姗而出,拍照后即退,决不乱搭腔,也不索钱,照由御用摄影师拍之(严禁自带照像机),你要照片,可向摄影师接洽,这时,看旅客猛掏他的腰包吧。价钱可高,次数宜少,俗客不见,大官见之(他有权有势,不见准有后患),文化人则不但见之,且定期赐宴,令其作诗作画,以颂以祷。如此这般,高山仰止,心向往之,越是难见,越是想见,越不要钱,越是有贱骨头孝敬。只要稍花一点资本,特别强调公主的皇家血统,不妨再制造一些神话,译成洋文,那真要发大财矣。现在这种搞法,要公主亲自下手,戋戋之数,可怜可怜。
异乡人
山川名胜,固为观光事业最大的一环,但仅靠山川名胜不行。刚果共和国即令有再好的山川名胜,除了探险家外,恐怕没有什么旅客上门,盖面对着妇女随时有被奸,男子随时有被剥皮的危险,没有太多的人肯兴兴头头的前往那地方试运气也。何况,地文和人文有密切的关系,地文非人文不名,老天赐给你再好的奇景,如果你一塌糊涂,再奇的景都会被淹没。我曾悲哀的想,如果日月潭、阳明山落到美国佬的手中,恐怕早面目一新矣。
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一直缺乏灵性,很多道貌岸然闻之大怒特怒。但别的东西上有没有灵性,那是另一问题,若仅论观光事业,固实在是看不出啥灵性也。观光过中国复又观光过洋人国的人,恐怕心中定有一个比较。有些卫道之士,着书立说,常曰:「我们中国人好客。」这种美德汉唐之世有没有,我不知道。孔丘先生言论集上有没有,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是确知不误的,乃二十世纪的中国同胞,实在并不怎么好客,而且非常的「欺生」,欺你是个生客也。
抗战时大家流落四川,四川为天府之国,比台湾大矣富矣,可是他们对非四川人一律称之为「下江人」,西康省明明居於上江,也硬称之为下江,以便简化。你到街上买东西,一听你是下江人口音,便自然而然的涨上一倍,有时和本地人起冲突,有人登高一呼曰:「打下江人呀!」真是耕者放其锄,骑者下其马,一拥而上,头破血出